黃彥偉,許菊芳
(1.中原工學(xué)院廣播影視學(xué)院 電視藝術(shù)系,河南 鄭州450000;2.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215123)
張孝祥水景詞探論
黃彥偉1,許菊芳2
(1.中原工學(xué)院廣播影視學(xué)院 電視藝術(shù)系,河南 鄭州450000;2.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215123)
張孝祥以描寫水上行旅和泛舟之類的水景詞在其詞作中達(dá)40首之多,這類詞成就突出,探析此類詞作,本文歸納出幾點特色:鮮明的南國文學(xué)色彩,清曠豪雄的意境追求,強烈的生命意識與宇宙意識的彰顯。
張孝祥;水景詞;南國文學(xué);清曠豪雄;生命意識;宇宙意識
古代文學(xué)中與水結(jié)緣的作品極多,從莊子《秋水》、屈原《涉江》開始,到唐詩宋詞中,這樣的作品多至不可枚舉,許渾詩歌甚至有“千首濕”的盛譽,宋詞更是與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以水為背景或是以水邊景物為意象的作品不勝枚舉,羈旅行役之作中關(guān)于水路出行的更是很多,故此,宋詞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煙雨朦朧、水汽氤氳的南方文學(xué)特色。
具體到宋代詞人來說,南宋詞人張孝祥的水景詞創(chuàng)作更是獨出一格,在他一生38歲的生涯中,其創(chuàng)作的224首詞作中有近四十首涉及到水景,不僅數(shù)量之多讓人驚嘆,其佳作《念奴嬌·過洞庭》、《水龍吟·過浯溪》、《水調(diào)歌頭·泛湘江》、《西江月·丹陽湖》等都不斷地被宋詞選本所選錄,詞作質(zhì)量可謂是不用多說。滕仲因《笑笑詞跋》稱于湖詞風(fēng)“……故其詞或如驚濤出壑,或如縐穀紋江,或如凈練赴海,可謂冰生于水而寒于水矣。”[1]以水喻其詞可謂妙喻,可謂神悟,真正道出了張孝祥詞作的特色之所在。
張孝祥是南宋詞壇重要的作家。他自小才氣十足,年十六,領(lǐng)鄉(xiāng)書,再舉冠里選。紹興二十四年,年二十三歲時,廷試第一,被宋高宗趙構(gòu)欽點為狀元。在創(chuàng)作上,工詩文,長書法,有《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詞有《于湖居士長短句》五卷。在其短暫的一生中,詞作達(dá)224首,較之北宋及南北宋之交的詞人來說,創(chuàng)作可謂豐富。其詞風(fēng)上接蘇軾,下開辛棄疾,被繆鉞先生稱為“清曠豪雄兩擅場,蘇辛之際此津梁”[2],對南渡以來詞風(fēng)的轉(zhuǎn)變作出了重要貢獻(xiàn)?!八霸~”的產(chǎn)生與張孝祥“少憩金陵,望九疑,泛洞庭,泊荊諸”,“多在三湖七澤間”仕宦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張孝祥共歷仕途15年,在他短暫的一生中,數(shù)次出任外守,守地在今蘇州、荊州、南京、桂林、長沙一帶,或面朝太湖,或頭枕長江,或漓江暢懷,或洞庭泛舟。尤其在起知桂林后,又罷游湖湘,復(fù)知潭州及徙守荊州,多次游歷洞庭一帶。江山風(fēng)物搖蕩性靈,天賜的機緣使張孝祥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南宋的疆域。名川秀水盡收眼底,江上清風(fēng)與水天明月也成了于湖詞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盡藏。
正如楊海明師所言:“詞之所以能對后世讀者產(chǎn)生活性效應(yīng),之所以具有長盛不衰的生命力,其本源就主要在于它所貯存的十分豐厚而又貫通古今人心的人生意蘊。”[3]張孝祥水景詞即是這種人生意蘊濃厚的作品。詞人在其仕旅生涯中,將其國恨家仇、離愁別恨、羈旅情懷都一并寫入其詞中。正是因其濃郁的人生意蘊,張孝祥的水景詞才歷久傳誦而不衰。
細(xì)繹張孝祥此類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幾點特色:
第一,鮮明的南國文學(xué)色彩
無論是創(chuàng)作緣起、意象的選擇還是在景物的描寫上,張孝祥水景詞都體現(xiàn)出鮮明的南國文學(xué)色彩。因其此類詞都是詞人在仕宦旅途中創(chuàng)作的,而詞人又“多在三湖七澤間”往還,其詞作中常說是“十年常作江頭客”,“波神留我看斜陽”,“扁舟只在灘頭宿”,“艤棹太湖岸”,故而其創(chuàng)作的緣起必然與南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漫漫的旅途中,詞人眼中所見的是扁舟流水、清風(fēng)明月、楊柳沙鷗,耳中所聽的是哀怨清商、離岸櫓聲、雨打疏篷,耳之所聽,目之所及,無不在詞人心中烙下深深的烙印,化而為詞,便成為了滿帶晚煙疏雨的江南風(fēng)光。無論是洞庭風(fēng)光,湘江景色,還是太湖風(fēng)景,都是典型的南方景觀。在詞人詞集中,洞庭之作即有 《念奴嬌·過洞庭》、《浣溪沙·洞庭》、《水調(diào)歌頭·過岳陽樓作》、《念奴嬌》(星沙初下)等,湘江之作有《水調(diào)歌頭·泛湘江》。這樣一些作品,自然無法避免染上南國文學(xué)的色彩。
試看其作:行盡瀟湘到洞庭,楚天闊處數(shù)峰青。旗梢不動晚波平。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夜涼船影浸疏星。(《浣溪沙·洞庭》)其瀟湘、洞庭、楚天點名其地在具水鄉(xiāng)澤國特色的洞庭湖,紅蓼、船影等是典型的南國景物。又如:溪西竹榭溪東路。溪上山無數(shù)。小舟卻在晚煙中。更看蕭蕭微雨、打疏蓬。無聊情緒如中酒。此意君知否。年時曾向此中行。有個人人相對、坐調(diào)箏。(《鷓鴣天》)其晚煙、微雨、疏蓬等都是典型的南國景物描寫。
第二,清曠豪雄的意境追求
繆鉞先生稱其為“清曠豪雄兩擅場,蘇辛之際此津梁”,可謂是極好地概括了張孝祥的詞作風(fēng)格和詞史地位。這是對張孝祥整體風(fēng)格的概括,也是對其水景詞的絕好總結(jié)。但具體到水景詞來說,張孝祥的水景詞雖然也有豪雄之作,如《菩薩蠻·艤舟采石》,但總體來說,其較多體現(xiàn)出清曠的風(fēng)格。代表作如《念奴嬌·過洞庭》、《西江月·丹陽湖》、《西江月》(阻風(fēng)三峰下)等。張孝祥在思想上深受儒佛道三家影響。他一生憂國憂民,堅持主戰(zhàn)立場,忠于君主,即受儒家積極入世思想影響。當(dāng)仕途上屢遭挫折,北伐漸趨無望時,佛道思想便開始有所抬頭。佛家思想使他化解人生的苦痛與憤懣,道家思想使他忘懷得失榮辱。當(dāng)外在的家國思想由于種種原因而不能實現(xiàn)時,詞人轉(zhuǎn)而在對內(nèi)在生命價值的關(guān)注中尋找安慰。在《中隱》、《和如庵》等詩中,都可以看出他早年的那種蓬勃進(jìn)取的豪情壯志已有所消歇,代之而起的是“欲為中隱游,更著三十年”的閑散逍遙和“不談世法不談禪,曉齁齁一覺眠”式的清靜無為。在這種恬淡心態(tài)中,遂形成了詞人隨緣自適、曠達(dá)灑脫的人生觀。作者將這種心態(tài)投注于自然山水,便形成了其于寫景抒情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空靈縹緲、自然和諧的意境美?!赌钆珛伞み^洞庭》、《西江月》(阻風(fēng)三峰下)、《西江月·丹陽湖》即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我們來看張孝祥的此類佳作《西江月·丹陽湖》: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fēng)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
本詞可謂清曠之極。起句“問訊湖邊春色”,問訊的對象不是某人,而是“湖邊春色”,因為此前已來過,重來如見故人,故而致意問候。詞人情意如此殷切,“重來又是三年”一句點出所以然:這樣的地方,第一次路過便很喜歡,如今重到,距前次又隔三年,幾年未至,蘊積的感情自然更加深厚?!皷|風(fēng)吹我過湖船”,助興東風(fēng),定知心意;拂面楊柳,似解人情,與詞人重來問訊之熱切之心,互相映襯。這時不過剛寫泊岸系舟,已寫得如此神完氣足?!笆缆啡缃褚褢T,此心到處悠然?!背龊跻饬系氖沁^片既不承接上片描寫意脈,也全然換過一副感情,以純理性的筆墨,吐出了踏上仕途以來,痛感世路崎嶇的一腔幽憤?!耙褢T”者,是經(jīng)歷過人生道路上浮沉曲折之后的感悟之言。所謂“悠然”,正是暫脫塵囂試忘痛苦時的心境。詞人“悠然”之下,又見到什么了呢?是“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此處獨拈出水天之間飛鷗一片之景,乃作者特設(shè)之筆。暗用“盟鷗”典故,寫景之中,即寓情感,與“世路”句作反照,又寫出此心的“悠然”。結(jié)末兩句的“真意”,我們也于其無言處會之。全詞無心于用詞,無意于表達(dá),仿佛一切即來之安之,詞人一片“悠然”之心,隨不系之舟蕩漾。
第三,生命意識與宇宙意識的彰顯
于湖詞具有濃郁的主觀色彩,這其中一點即表現(xiàn)在詞人在詞作中多使用帶有主觀性的詞語,如“我”、“吾”、“予”等第一人稱的詞語,據(jù)統(tǒng)計,張孝祥詞作中有“我”字的詞有50/224首,加上4首有“吾”字、1首有“予”的詞,共計55/224首,占24.66%,這足見于湖詞的主觀性之所在。(據(jù)《于湖居士文集》統(tǒng)計)且其詞多用數(shù)詞,如“一”、“三”、“千”、“萬”等,如“萬里扁舟,五年三至”,“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正由于此,張孝祥詞較少客觀景物的描募而較多主觀性的刻畫。這當(dāng)然也與其寫作風(fēng)格有關(guān),張孝祥作為一才子型詞人,創(chuàng)作起來通常是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湯衡序紫微雅詞即云:“衡嘗獲從公游,見公平昔為詞,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初若不經(jīng)意,反復(fù)究觀,未有一字無來處?!盵4]詞人這種主觀性,常常使他易于反觀自身而不是外觀外在事物,即使是觀照外在事物,詞人所見的也常常不是外在事物本身而是人格化的東西。正是由于詞人強烈的主觀性,故而其詞常常表現(xiàn)出濃郁的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這方面的典型代表即是《念奴嬌·過洞庭》。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fēng)色。玉鑒瓊田三萬項,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xì)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念奴嬌·過洞庭》)
作者船過洞庭湖,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水色澄澈,詞人仿佛置身于一個透明世界,在這三萬頃的洞庭湖上,詞人著一葉扁舟遨游其中?!耙蝗~扁舟”與“三萬頃洞庭湖”形成強烈的反差,生動地顯現(xiàn)出湖面的浩茫與船身的渺小,這不正是渺小人身與茫茫宇宙的生動寫照?但是詞人并不悲觀,而是展開想象的翅膀任由思緒飛翔,身心進(jìn)入茫茫宇宙,人與宇宙融為了一體,詞人陶醉其中“妙處難與君說”。下片一轉(zhuǎn)又回到現(xiàn)實,詞人“肝膽皆冰雪”,故而心胸豪邁,氣勢恢宏,可以吸盡西江水,用北斗七星當(dāng)勺,盡邀天地萬物來作賓客,宇宙與我同一,我的生命力是如此地不可一世。清查禮在《銅鼓書堂詞話》說:“集內(nèi)念奴嬌過洞庭一解,最為世所稱頌。其中如:‘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衷啤贪l(fā)蕭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xì)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私陨駚碇?,非思議所能及也。鶴山魏了翁跋于湖手書此詞真跡云:‘張于湖有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方其吸江酌斗,賓客萬象時,詛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盵5]
此詞,可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比勘。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裴回,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此詩與張詞所寫景色極為相似,同樣是江天明月、扁舟流水,江天一色無纖塵,表里俱澄澈,所不同的一是春景,一是秋景;一是在追問生命的源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币皇窃诿CS钪嬷型浟藭r空之所在:“不知今夕何夕!”一個中的我晦而不明,一個中的我顯山露水;一是將小我融入到茫茫宇宙中,“我”微茫而生感慨,一是將小我無限放大到與宇宙同一,萬象是賓客,北斗七星可以用來當(dāng)勺子,西江水可當(dāng)酒來飲,生命在此無限放大,宇宙在此不再淼茫。在江天之下,我不再僅僅是我,我已是宇宙中的一份子,在這浩茫的宇宙中,我雖微小但不渺小,天地與我同一,萬物與我相容。從唐詩的叩問蒼穹到宋詞的盛邀萬象,士人的自我意識可謂是逐漸強烈,對宇宙和人生的理解也是逐步透徹,濃郁的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至此得到彰顯。
[1]滕仲因.笑笑詞跋[A].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卷四)[C].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
[2]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說[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71.
[3]楊海明.唐宋詞與人生[M].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13.
[4]宛新彬.張孝祥資料匯編[M].中華書局,2006.59.
[5][清]查禮.銅鼓書堂詞話[A].唐圭璋.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 1986.1482.
湖北經(jīng)濟學(xué)院學(xué)報·人文社科版201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