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茹 鄭 飛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100191)
叔本華說過:“沒有死亡問題,哲學也就不成其為哲學了?!盵1]P118同樣,存在于詩歌之中的死亡意識也為詩歌帶來了長久的活力,使詩歌更切近生命的本質(zhì),使之進入人文和生命終極關(guān)懷的最高層次。筆者認為死亡不僅僅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是傷感的代名詞,更是一種生命的延伸。當今社會,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晦暗不明的舞臺上,我們只是茫然地將生命看作是自己的責任,而死亡意識的迸發(fā)不再允許我們沉溺于以往的自以為是的假想中,為渾渾噩噩的眾生敲響了反省的鐘聲,對生命的最終意義進行追問,追求人生的真諦。而談到死亡意識,就不能不提及埃德加·愛倫·坡和海子這兩位偉大的詩人,本文通過對比分析兩人的作品中蘊含的死亡哲學來分析他們的詩歌所呈現(xiàn)出不同的民族特色。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一生致力于探索死亡的真諦,死亡之美在他創(chuàng)作的眾多詩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讀者也可從中領(lǐng)悟到詩人對生的渴望,對愛的追求。詩人認為死亡是自然超脫的,極力追求死亡之美的境界,他復雜痛苦的人生經(jīng)歷令其體會到死是一種“善”,甚至是“解脫人類痛苦的最徹底的方式”[2]P84。也就是說,“‘死’是一種美,一種‘超凡之美’!”[2]P87坡關(guān)于詩歌題材有一個著名的說法:“最富有詩意的憂郁話題”則是“死亡與美的緊密結(jié)合。”[3]P12
愛倫·坡極度崇尚浪漫主義和唯美主義,他強調(diào)美的再現(xiàn)是詩的主題,而死亡之美更是美的極致,坡詩歌中亙古不變的主題即時美人之死。他的詩歌里總會出現(xiàn)一位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女性,但都有詛咒般的宿命,注定走向死亡。詩人會有這種極端詩意是因為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使愛倫·坡覺得現(xiàn)實如此殘酷而丑惡,在死亡之美中找尋生命的意義。在他的詩中美麗與死亡總是如影隨形,幸福與恐懼也是交替出現(xiàn)。愛倫·坡將死亡、憂郁以其獨有的形式表達出來?!吨潞悺?、《烏鴉》、《安娜貝爾麗》、《尤娜路姆》等抒情詩都表達了對所愛之人的死亡無以言表的悲痛和絕望。
海子原名査海生,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詩人的重要代表。他的主要詩作強調(diào)的也是死亡的悲劇氣息,與坡詩歌中死亡的悲劇美學色彩不同。海子生前好友、著名詩人西川說:“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我們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著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對于我們,海子是一個天才,而對于他自己,則他永遠是一個孤獨的‘王’?!盵4]P72讀者可以從中明顯感觸到,海子的帶有強烈的悲劇美,孤獨美。現(xiàn)實中海子的大部分詩歌里都彌漫著一種濃重的死亡氣息,他對死亡有一種強烈的感知力。對詩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只是拋棄了束縛靈魂和思想的肉體,卻帶來更自由的精神冒險,所以,海子義無反顧的選擇了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投身到死亡的大海中去,完成他無比凄美和壯烈的人生寫作。
在死亡主題的時代影響下,坡更加傾向于從死亡、幻覺和重生中追尋詩意,執(zhí)著的追求死亡之美。
《烏鴉》是坡的代表作之一,全詩一百零八行,描寫了一位美麗女性的生命逝去。烏鴉是死亡和不幸的象征,坡在詩中運用這一意象,傳達出男子失去愛人的痛苦。同時也表達了男子在“愉悅的悲哀”中得到快感,而且“這種快感因主人公的過度感傷而更顯美妙”。[5]P214《烏鴉》的總基調(diào)是悲痛而壓抑的,彌漫著濃濃的哀思愁緒。每一段結(jié)尾不斷重復的“永不復生”,提示讀者生命永不再回來。男主人公因此而極度悲傷不能自已,幾近崩潰,同時也令他體會到悲傷和美共存的雙重享受。詩中寫道:“每一面紫色的窗簾都發(fā)出悲傷而又不定的沙沙聲,那聲音使我震顫—從未有過的恐怖布滿全身……”[5]P230紫色本身是一種冷色,烘托出氣氛的陰郁和色彩的恐怖。愛倫·坡在他的詩歌中大量地鋪陳死亡場景,構(gòu)建死亡意象。但同時他的詩歌意境又能帶給讀者美的享受,鼓勵人們探索生命的真諦,追求生命的美好,這種死亡之美是是脫胎換骨的、超現(xiàn)實的美,是凈化人心靈的美。
愛倫·坡關(guān)注的不是個體的生命極限,而是大美與大愛。對死亡之美的通透描述令讀者感悟到內(nèi)心的恐懼,在震撼中升華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在坡看來,死亡將靈魂帶出繁華的物質(zhì)世界,通往空靈純凈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他說人人都“向往死亡”。愛倫·坡痛苦的人生經(jīng)歷令他極度痛恨這個萬惡的現(xiàn)實世界,掙扎卻毫無出路,詩人只能渴望著在死亡中解脫自己,擺脫肉體的束縛,升入最純潔最美好的境界中。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只好努力營造出死亡之美的意境,塑造死亡之美的主題,為自己也為讀者描繪出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無限美麗的,充盈著自由的靈魂王國。另一方面,愛倫·坡把“死亡”當作“新生”。他的內(nèi)心永遠處于尖銳的矛盾狀態(tài):永遠追求,永遠失望。而死亡即時這種矛盾與對立的統(tǒng)一,他用死亡的力量對抗現(xiàn)實的冷酷。透過他對死亡的悲觀恐怖的描寫,對現(xiàn)實世界的鄙視與拋棄,讀者可以洞見到詩人對美好人生的憧憬和對不朽靈魂的追求,對純潔、永恒事物的向往,這正是愛倫·坡的死亡哲學的真諦。
海子對死亡的態(tài)度與坡頗為相似,盡管對讀者來說是另類的。死亡對于詩人不再是恐懼和痛苦,而是自然和自由的超脫,是恬然和淡定的抉擇。他于1987年寫下這樣的詩句:“尸體是泥土的再次開始/尸體不是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包含著疲倦、憂傷和天才?!盵2]P15反映了海子對死亡已經(jīng)不再害怕和恐懼。在他看來,既然尸體并不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當他最終躺到山海關(guān)的一段鐵軌上時,仰望藍天,他可能想到的是升入天堂時的靜謐與安詳,當火車輪滾滾而來碾斷他軀體的那一剎那,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劇痛,他也許會在心底大喊:“你變成尸體了,而我——解放了!”[2]P20
海子在許多詩中都談及死亡,在其三首名為《死亡之詩》的“之一”中寫道:“漆黑的夜里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一只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種笑聲笑斷兩截?!盵2]P37這首“歌特式”、意象明確的小詩頗有另一番寓意:“笑斷兩截”與海子自己在山海關(guān)被火車輪碾軋成“兩截”是多么驚人地吻合!可見海子在此時已預見到自己的死亡方式。在“之二”中有這樣的句子:“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如一束蘆花的骨頭/把他裝在箱子里帶回/我所能看見的/純凈的少女,河流上的少女/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當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請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放入一個小木柜。”[2]P58海子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如畫、凄美景象,如同一副令常人驚悚的死亡之后的卷軸,麥地、骨頭、蘆花、箱子、河流、少女、麥子,種種意象的疊加,使死人的“骨頭”和棺材(“箱子”)不再是令人驚恐惡心的死亡的象征,相反,骨頭好似象牙般的寶物,須由“純凈的少女,河流上的少女”帶回家,并且要將其整理好“放入一個小木柜”中。我們讀到這里一點也感覺不到死亡的悲傷,因為這實在是一幅太過凄美的圖畫。海子對死亡的極度迷戀與渴望有時是令讀者不寒而栗的,卻總能用充滿詩意的描述帶給我們想象的空間。
海子曾說過“生是需要理由的。”這是他留給世人最值得回味的警世良言,有了他這句話,讀者會時常問自己:“活著到底為了什么?”也許我們就因此而不去浪費生命,也不會再害怕死亡;“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的海子也許會在某個春天復活,他并沒有消失在讀者的視野中,只是暫時迷失了。而海子的復活將帶給這片大地一派欣欣向榮,成為讀者心中不死精神的永恒存在。生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就應(yīng)該慷慨赴死,這正是海子死亡意識的核心內(nèi)涵。
儒家思想在中國沉淀了幾千年,這種歷史厚重感決定了國人更關(guān)注怎樣處世做人,如何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現(xiàn)世意義,西方對生命終極意義的形而上的、唯美的有一定的思考。海子在他的詩中時時刻刻透露出對死亡的思考與推敲,顛覆了讀者對國人這種固有的框架模式,海子的死亡之美表達出人類追求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的努力,這點與坡一脈相通。通過分析比較兩者對死亡的思考有助于引發(fā)人們對當下貧乏的精神世界的反思。反思死亡即是對生存的沉思。只有當每個人都意識到生存危機是普遍存在的,人類的內(nèi)在潛力才會充分發(fā)揮,生命的光芒才會更加耀眼,才會帶來整個民族的振興,因而不能忘卻詩人所眷顧的死亡之美。
[1]叔本華.叔本華論文集 [M].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
[2]查海生.海子詩集 [M].廈門:鷺江出版社,2006。
[3]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學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4]西川.死亡后記 [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
[5]愛倫·坡愛倫·坡精品集 [M].曹明倫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