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玉
海明威作品中酒與美食的象征意義
周子玉
美酒和美食是海明威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事物,它們有著各自的象征意義。適度的酒象征著男子氣;過度的酒則象征著無望世界,是痛苦人生的麻醉劑。美好的食物寓意著美好,但不在現(xiàn)實中存在的世界。過度的酒和美好的食物所起的效果確是相似的,只不過一個是麻醉,一個是治療。
海明威;酒;美食;象征意義
作為諸多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中的一員,海明威的作品自有其獨特的風(fēng)格和魅力。在寫作藝術(shù)上,他提出的“冰山理論”在文藝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死在午后》中,海明威認為:“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保?]193要通過水面上的八分之一來表現(xiàn)暗示出水面下的那八分之七,無疑要或多或少地用到象征的手法。謝林認為,象征是一種非常具體的事物,“僅其本身就完全與形象一樣,并且它還是如此普遍的和富有意義的,就如同概念一樣。”[2]99美酒和美食是海明威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事物,它們顯然并不僅僅代表它們本身。
酒在海明威的作品里隨處可見。馬爾科姆·考利甚至諷刺地說:“他的主人公早晚都在喝酒;他們喝下去那么多的啤酒、葡萄酒、茴香酒、格拉巴酒和封達多爾酒,要是他們都是些凡胎肉身的常人,他們都得因酒精中毒給送進醫(yī)院?!保?]48海明威自己也說:“酒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東西之一,也是世上合乎人性的東西當(dāng)中制作得最完美者之一;也許,比起能夠買到的任何純屬感覺的東西來,酒提供了最大的享受和品嘗的范圍。”[1]12但作為一個提出了“冰山原則”的作家,他之所以要描寫那么多的酒,自然有它的象征意義。
適度的酒在海明威作品中是男子漢氣概的象征。在《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你要酸橙汁呢,還是檸檬汽水?”麥康伯問。
“我要一杯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绷_伯特·威爾遜告訴他。
“我也要一杯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我需要喝點兒酒。”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想這玩意兒正合適”麥康伯同意地說。“告訴他調(diào)三杯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4]5
要真正理解這簡短的對話所蘊涵的豐富意思,我們先要了解對話發(fā)生的前提。在這之前,麥康伯與妻子、白人獵手威爾遜在非洲草原上碰見了獅子,麥康伯處于恐懼,在妻子面臨危險時竟然掉頭就跑。威爾遜及時開槍打死獅子,救了麥康伯夫人的命。在事情發(fā)生之后,他們回到營地吃午飯,由此發(fā)生了上面那段對話。
對話看上去非常簡短,但含義卻很豐富。麥康伯顯然是為了掩飾既內(nèi)疚又羞愧的心情,才裝做若無其事地詢問大家喝什么飲料。他提出的兩種選擇——酸橙汁和檸檬汽水——都是不含酒精的飲料。他的提議被威爾遜否決了。遠比麥康伯有男子氣概的威爾遜提出喝酒: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事實上,威爾遜只想喝杜松子酒,但為了照顧麥康伯的情緒,他提出了折衷的方案:杜松子酒里加點酸橙汁。而飽受驚嚇的麥康伯夫人既后怕又憤怒,對于沒有男子氣概的膽小鬼丈夫厭惡到了頂點,對救了自己命的威爾遜既感激又有了好感??梢哉f她是故意地否定了丈夫的提議,提出要和威爾遜一樣喝酒,以此表示對丈夫毫無男子氣質(zhì)的輕蔑和反抗。麥康伯在其他兩人都點了酒之后,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提出的飲料只能顯得自己更沒男子氣,同時為了討好憤怒中的夫人,他及時轉(zhuǎn)變口風(fēng),也要求點一樣的杜松子酒。
在這里,酒與非酒精飲料顯然成了男人與非男人(或者說是不配做男人的男人)之間的區(qū)別。酒象征著勇敢、鎮(zhèn)定的男子漢風(fēng)度。海明威充分地運用了酒這個小道具挖掘人心理的巨變。在麥康伯發(fā)現(xiàn)妻子為了報復(fù)自己故意去和威爾遜私通之后,他整個人開始發(fā)生了變化。痛苦和屈辱開始使他成長。在隔天去獵野牛時,麥康伯獨自一人開槍打死了一頭最大的公牛,“我想不管是什么玩意兒,我再也不怕了……咱們一看到野牛,就開始攆它,我的心里就起了變化。好象是堤壩決口啦。十足的刺激?!保?]39威爾遜看到了這一點,他也承認,麥康伯終于長大成人了。
在這個變化中,酒仍然起了明顯的暗示與象征作用。在打中野牛之后,麥康伯“像喝醉了酒那樣興高采烈”,他先是說:“我要喝點酒。”然后他一再要求:“咱們?nèi)ズ赛c酒?!薄霸蹅兌紒砗赛c酒?!保?]35這絕不是想要靠酒壯膽,這是一個新生的男子漢在聲明自己的存在。
當(dāng)然,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酒并不是總是有著這么光明的象征意義。適度的酒是男子氣不可或缺的象征,但過度的酒則象征著絕望的生活。作為灰暗日子的輕松藥劑來使用,酗酒既是麻醉,也是逃避。即使是諷刺海明威作品中酒精太多的馬爾科姆·考利也承認:“酗酒似乎對他們起著一種魔術(shù)般的藥劑的作用?!保?]48
在《喪鐘為誰而鳴》中,海明威不無陶醉地寫道:“這樣一杯東西,可以代替晚報,可以代替往日在咖啡館里消磨的說有的夜晚,代替在這個月份里開花的所有栗子樹,代替郊區(qū)林蔭路上的策馬緩行……代替他享受過的、已被遺忘了的一切?!保?]60而在《島在灣流中》里,主人公托馬斯·赫德森在痛失愛兒之后,絕望萬分,他叮囑自己不可借酒消愁,但仍然調(diào)了一杯又一杯威士忌:“你現(xiàn)在也只有喝酒的份兒了,你應(yīng)該見了酒喜歡,管它是好是歹,都應(yīng)該喜歡”[6]380,“其實你根本就不應(yīng)該把他們愛得那樣火熱。對他們?nèi)绱?,對他們的媽媽也一樣如此。這是威士忌的意見,你聽聽吧……好個威士忌,真是消解苦惱的萬應(yīng)靈丹。”[6]257
海明威的作品一向以死亡為主題。從始至終,海明威“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基本沒有改變。人生是一場孤獨的斗爭,是行動的拼死的激情,在它背后意識不到任何意義或理由。人生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說明、被改善或被挽救,也不能真正提出或解決什么問題。”[7]290因此,對海明威作品中的主人公來說,酒與工作就是這無望的世界上唯一能減輕痛苦的良藥,是逃避現(xiàn)實的麻醉劑。而過度的酒,也就象征著這世界毫無希望與痛苦。
認真閱讀過海明威的作品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作品中,有關(guān)酒的描寫很少與新鮮、健康的食物描寫出現(xiàn)在一起。在這里我們又要談到美食在海明威作品中的特殊象征意義。
海明威本人并不是美食家,他在作品里描寫的食物也從來都不是奢華精致的美食。在《大雙心河》中,他用優(yōu)美而簡潔的語言描繪尼克在林子里砍下大片松木,生火,煮豆子和面條,煮咖啡的一系列過程。尼克所吃的東西談不上豐富和精致,甚至只能說是簡陋。但隨著作者的描寫,我們饞涎欲滴,而且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尼克吃下熱乎乎、香噴噴的豆子面條所感受到的幸福和滿足感。這決不僅僅是寫作技巧的問題。這里所謂的美食并不是一種靜止的物體,它是一連串動態(tài)過程,其中包括食物的獲取、烹調(diào)和食用。
要弄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最后一片清凈地》。在這里,有關(guān)食物的描寫更突出和生動。這里的食物通常是魚,釣魚的過程充滿了樂趣。森林,溪流,清新的空氣,遠離塵世的放松,這是一個與自然如此融洽的空間:“這里就望得見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岸邊長滿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澤地里。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飛快,急處可見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8]263
這種描寫看上去與食物無關(guān),但實際上是緊密相連的。這個空間與海明威描寫的美食是一體的,它產(chǎn)生出美食的原料(魚),是獲取食物,烹調(diào)食物,享用食物的地方,尼克和妹妹所有的一切活動都發(fā)生在這個美妙的空間里。而在這里,釣魚的過程仿佛就是和自然的一場對話:“他感覺到釣線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勁拉緊了。……只見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陣狂蹦亂跳,鮭魚被拉出了水面,懸空打著撲騰,一蕩蕩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魚映著陽光,一派耀眼。”[8]263
要注意的是,關(guān)于食物的描寫并不僅僅限于食物本身,它包括食物準(zhǔn)備的過程。或者說,準(zhǔn)備的過程在作品中的意義是與食物本身意義同等比重的。這種過程簡潔、純凈,充滿美好,宛如儀式一般:“他拿出幾個李子干放在一只鐵皮桶里浸泡,這會兒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兒煮?!{(diào)好了面糊,把平底鍋放到火上,這一回鍋子里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著塊布的那根枝條。平底鍋里先是泛起了一層烏光,繼而嗤嗤有聲,還畢剝作響,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攤平,看著面餅起了泡,不一會兒周邊漸漸生出了硬皮。他看著面餅膨發(fā)起來,生出了紋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塊新削的干凈木片把餅從鍋底上鏟下,翻了個個兒再盛起來,煎得金黃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還在嗤嗤作響。在鍋子里明明看到面餅一個勁兒往上膨脹,提在手里卻還是覺得挺重的?!保?]276
當(dāng)然,吃的過程也同樣重要。這是一個完整的儀式,從食物的獲取,到最后和親人分享吃下。這種對食物的深深欣賞不是來源于肉體的食欲,更多是源自精神上的渴求。海明威對進食的過程描寫得非常生動,其中飽含著幸福感,以及對于生活的感恩:“蕎麥餅加上黃油糖漿,味道也好極了,黃油一涂到餅上就化,跟糖漿一起盡往溝溝洼洼里流。煮好的李子盛在兩只鐵皮杯子里,他們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樣好吃的李子只有在過節(jié)的時候才吃得到,’小妹說。”[8]276
在外逃命的尼克和妹妹所吃的東西絕對稱不上精致,準(zhǔn)備的過程也未必有大廚在準(zhǔn)備美食時那么精心。但這過程——尤其是做飯時的過程令人感覺如此幸福和放松,與自然溶為一體,充滿了美感。這是為什么呢?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這樣的食物顯然不僅僅代表著食物本身。我們先看這種食物出現(xiàn)的地點:全在戶外,基本上在林子里,有草地,有樹木,有清新的空氣,還有一條清澈見底、魚兒游動的小溪。在這樣的營地(戶外),沒有人,也沒有塵世的痛苦打擾主人公們,他們把社會拋在了腦后。在做飯的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特殊非凡的快樂?!保?]114
顯然,一頓飯不僅僅就是一頓飯而已,它承載了太多的內(nèi)容。進餐的地點、特殊的時間、獲取食物和燒煮食物的過程,以及與自己一起進餐的親密伙伴,這一切都寓意著虛幻而美好和諧的生活,而它的真實功用與過度的酒有著一定的相似性:那就是對無望生活痛苦的減輕和治療?!八鼈儙砹私】?、快樂、美,以及一種在他的文明生活經(jīng)驗中痛感缺乏的秩序感;它們是一個療程的一部分,是一個私人所有、想象出來的手段,用以清除文明生活的毀壞物?!保?]114從這點來看,它顯然比過度的酒代表的意義要積極得多。
綜上所述,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酒和美食很少共同出現(xiàn),因為它們的象征意義幾乎是相對的。適度的酒象征著男子氣;過度的酒則象征著無望世界,是痛苦人生的麻醉劑;美好的食物寓意著美好但不在現(xiàn)實中存在的世界,但過度的酒和美好的食物所起的效果卻是相似的,只不過一個是麻醉,一個是治療;一個是消極,一個是積極。
[1]海明威.死在午后[M].金少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2]謝林.藝術(shù)哲學(xué)[M]//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3]Malcolm Cowley.Nightmare and Ritual in Hemingway[M] //Robert P.Weeks.Hemingway: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1962.
[4]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上)[M]//陳良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
[5]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M].程中瑞,程彼得,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6]海明威.島在灣流中[M].蔡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7]納米·達哥斯蒂諾.后期海明威[M]//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0.
[8]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下)[M].蔡慧,朱世達,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
[9]Spilka,Mark.The Death of Love in The Sun Also Rises[M] //Harold Bloom.Modern Critical Views:Ernest Hemingway, New York:Chelsea House,1985.
I106.4
A
1673-1999(2011)01-0123-02
周子玉(1982-),女,四川大學(xué)(四川成都610000)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博士生。
201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