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身份社會、倫理法律與“輕程序”的邏輯推想
——以戲劇《蘇三起解》為例
王威
戲劇《蘇三起解》表現(xiàn)的是中國古代一起曲折離奇的訴訟案件。從專制的審判方式到個案正義的實現(xiàn),在令人倍感大快淋漓的同時,也引發(fā)我們對傳統(tǒng)法律“輕程序”的追問和反思?!短K三起解》折射出“輕程序”現(xiàn)象是身份社會和倫理法律的文化土壤上的必然產物。身份社會昭示了特權和不平等,倫理法律意味著法律的無序和道德化,程序法意識被束之高閣,所以傳統(tǒng)法律表現(xiàn)出“輕程序”的特征。
身份社會;倫理法律;《蘇三起解》;“輕程序”
程序法最初是由英國法學家邊沁創(chuàng)造的類名詞,用來表示不同于實體法的法律原則和規(guī)范的體系。在現(xiàn)代社會,實體的法律必須通過程序法規(guī)范才能真正實現(xiàn)立法、行政和司法的民主有序。失去程序法規(guī)制的法律就可能使得特權意識膨脹,法律運行異化,這在“法自君出”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我國傳統(tǒng)法律長期以來凸顯出的“重實體、輕程序”這一固有特征。然而,法律的表現(xiàn)形式和發(fā)展方向是離不開賴以滋生的文化土壤和社會環(huán)境的,也就是說,傳統(tǒng)法律輕視程序,或者說傳統(tǒng)社會中程序法意識缺失的現(xiàn)象只是其特定歷史背景的反映。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程序法極不發(fā)達,不僅沒有形成專門的程序法典,并且人們的程序意識也基本缺失?!爸貙嶓w、輕程序”,不僅是制度上的缺失,更大程度上是人們程序法意識的闕如。這與傳統(tǒng)社會彰顯的身份社會和倫理法律的典型特征是十分契合的[1]。身份社會昭示了特權和不平等,倫理法律意味著法律的無序和道德化,導致在傳統(tǒng)社會中權力的無序草菅人命,法律的無序殘害忠良。
《蘇三起解》恰到好處地將整個傳統(tǒng)社會“輕程序”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來,于傳統(tǒng)社會亦不囿相當程度的代表屬性和普遍意義。本文正是通過對《蘇三起解》的剖析,緊緊把握戲劇刻畫冤案審判中各人物所表現(xiàn)出“輕程序”的現(xiàn)象進行歷史追問和文化反思,從身份社會和倫理法律這兩方面來闡述“輕程序”的邏輯推想,并對“重實體、輕程序”的現(xiàn)象略陳點滴思考,以促進我國程序法文化研究的完善。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典型身份社會[2]。作為一種與生俱來的人格狀態(tài),身份制度給社會中不同階層的人們之行為能力和權利能力貼上了一個標簽。身份制度源自于父權制家長社會的長期衍化,在身份社會中的人,都具有雙重身份,即家族的和社會的,二者通常保持協(xié)調[3]。人們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甚至整個社會的秩序都要依據(jù)身份關系來進行調節(jié)和整合。在這樣的社會格局當中,個人的權利和意志受縛于類型化的身份制度,實質上標榜的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特權和優(yōu)越性,身份制度幾乎控制了整個社會的人倫秩序和正義觀念。
首先,身份社會是典型的人治社會,“法自君出”的封建特權直接封殺了對法律程序的尊重可能。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皇權的至高無上決定了其在社會統(tǒng)治中的絕對主導地位,其一權獨大的根本表現(xiàn)是集立法、行政和司法的功能于一體。通過科層制來宣示合法性和合理性的皇權,法律被當作工具用來追求統(tǒng)治秩序的結果必然是無視法律程序。身份社會通過專制法律的運行來維系自上而下的封建統(tǒng)治,伴隨而來的也是腐敗專制的社會局面。
在身份社會中,肆意橫行的等級特權直接扼殺了法律運行的程序化和正當化基礎,蘇三悲慘的命運正是權力意志主導的身份社會中法律制度非常態(tài)程序化的縮影??梢哉f,身份社會中失去制約且一元獨大的“權力意志”主宰了社會生活,并導致法律層面程序意識的嚴重缺失。
蘇三悲涼的身世和凄慘的命運及在冤案審理中遭遇的專斷和不公令人嘆惜,尤其是在身份制度和等級森嚴色彩濃厚的封建時代,蘇三作為生活在社會下層的青樓女子,是低賤人等,在遭遇誣陷時,正是知縣口中“人是苦蟲,不打不招”這樣赤裸裸的權力意志和無序審判,才制造了使蘇三無可奈何的壓制和屈服。
卻說趙昂拿著沈家一千兩銀子,放在壇內,當酒送與王知縣。知縣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隸把蘇氏(蘇三)提上來。不多時到了,當堂跪下。知縣說,我夜來一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蘇氏藥死。”蘇氏正待分辨,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苯性黼`:“給我綁起著實打。問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碧K氏熬刑不過,說:“愿招。”知縣說:“放下刑具?!痹黼`遞筆與蘇氏畫供[4]383。
當蘇三因無法忍受殘酷逼供而屈辱畫押,即意味著對專制審判程序的承認。蘇三的生存權利被體現(xiàn)權力意志的封建官僚所踐踏。知縣通過毒打和嚴刑來逼迫蘇三招供畫押,不調查事實,不言及證據(jù),不依從法律,引發(fā)人神共憤??梢娫谏矸萆鐣?,封建統(tǒng)治特權無約束,平民階層權利無保障的尷尬境地是“重實體、輕程序”的直接動因。
其次,身份社會的經濟基礎是自然經濟,自然經濟天然缺乏交往的本質屬性,使得法律程序非常態(tài)化。自然經濟追求自給自足,而規(guī)則的程序化本來就是在社會主體的相互交往中逐漸形成的,沒有交往,就無法注重程序的重要性。因此,體現(xiàn)專制權力意志的法律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就失去程序規(guī)制的現(xiàn)實基礎。
自然經濟是一種以狹隘地域為限的封閉型經濟,它的封閉性決定了身份社會必然是一個“熟人社會”[5]。在“熟人社會”里,重身份、尚經驗、重人情、尚禮教。于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逐漸形成了一種“青天意識”和“法官”斷案的“經驗主義”,人們寄希望于某個青天大老爺?shù)拇蠊珶o私,而不是靠法律程序的機制來保障社會的公平正義。而本應當公正審理的“青天們”卻崇尚經驗在審案中的作用,無視法律程序??梢哉f,自然經濟條件下“青天意識”和“經驗主義”也為輕視程序法現(xiàn)象的發(fā)生推波助瀾。
在自然經濟為基礎的身份社會中,嫁禍者皮氏和無辜的蘇三都有一種朦朧的“青天意識”,因為她們知道知縣手中的“權力”足以譜寫各自的命運。于是,皮氏和趙昂一起行賄以圖瞞天過海,蘇三無辜入獄。相對于嚴格依照法律程序,崇尚“經驗主義”的知縣本能地根據(jù)自己的經驗斷案,足見程序法意識的缺失。當他面對一千兩的賄賂時,天平悄然地落到了皮氏一邊。這樣的審判程序是非常態(tài)的,正是失去常態(tài)的法律程序被知縣所玩弄,才釀成了蘇三的冤屈。
知縣聽了玉姐(蘇三)說了一會,叫:“皮氏,想你見那男人廢舊迎新,你懷恨在心,藥死親夫,此情理或有之?!逼な险f:“爺爺!我與丈夫,從幼的夫妻,怎忍做這絕情的事。這蘇氏原是不良之婦,別有個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藥死,要圖改嫁。望青天爺爺明鏡。”[4]382
蘇三的幸運之處在于遇到了巧上仕途的老相好——王景隆,送來了遲到的程序正義。但這種令人鼓舞的翻案程序依舊是非常態(tài)的,它是通過巡按手中的權力跨越社會階層、輔正荒唐司法來實現(xiàn)的,并非程序的常態(tài),純屬十足的偶然。
第三,在身份社會中,身份是人們獲取特權的主要途徑,特權意識彌漫于整個社會也是導致程序法意識缺失、輕視程序的重要原因。身份等級越高,權力越大。身份的等級決定著權力的大小和有無,身份成了獲取特權的合法性根據(jù)。要享有特權就必然促使人們崇拜身份、崇拜權力、惟上是尊、惟命是從。在這種身份社會中,肆意橫行的等級特權直接扼殺了權力運行的程序化和正當化基礎,于是,失去程序規(guī)制的傳統(tǒng)法律視民眾的權利和自由如草芥。
需要指出的是,巡按為了“避嫌”,沒有直接提審,而委托劉推官代為審理??梢娫趥鹘y(tǒng)社會中并不是沒有法律程序的,而是輕視法律程序,并且缺少一種程序法意識。沒有嚴格的程序法意識令程序法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身份社會中的特權意志失去平等民主的政治基礎,使得法律程序僅僅作為一項被執(zhí)掌權力者玩弄的伎倆。
當我們?yōu)閼騽≈械奶K三獲得最后的勝利而歡呼雀躍時,也不禁為整個社會程序法律意識缺失的結局感到悲哀。蘇三的勝利源自于巡按手中的身份特權,這種權力活生生地踐踏了法律程序所代表的制度正義,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程序。
瞿同祖先生在《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用“中國法律之儒家化”來概括傳統(tǒng)社會中的法律。就傳統(tǒng)的法律文化而言,“倫理法律”的概括獲得了學界較大的認同。筆者認為,傳統(tǒng)社會道德泛化的倫理法律也是引起程序意識缺失、“輕程序”的另一重要原因。
在法律觀念上,封建文化通過禮法合一、禮法互補來推動國家機器的有效運轉[6]。法律與倫理的密切結合使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人過著遵循“禮”的生活而不是遵循“法”的生活?!胺ā眱H僅被視為保障“禮”實現(xiàn)的一種手段。任何違法的人同時就是違禮的人,“違法”本身首先是一個道德的評價,其次才是一個法律評價。按照這一邏輯,法律的問題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就是一個道德的問題,法律意識其實就是道德意識。對普通人而言,守德才能守法,對執(zhí)政者而言,“為政”必須“以德”[7]。無訴、親親尊尊和出禮入刑的法律思想一代代傳承,將法律的道德化和道德的法律化雜糅在一起,蔓延于整個社會,當然也直接排斥了對法律程序的適用。
“倫理法”不僅表現(xiàn)在法律的精神、內容與道德的一致性,而且表現(xiàn)在法律運行的非正當狀態(tài)。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沒有人試圖將法律和法律程序賦予一種獨特的結構和價值。也就是說,法律實施的過程都是為了實現(xiàn)道德的或教化的目的,法律和法律程序都只是手段,沒有獨立的價值。在民眾樸素的法律觀念中,蘇三最后的沉冤昭雪描述的是一幅人間喜劇。孰不知對法律程序的輕視正吞噬兩條無辜的生命,那就是老鴇和妓院的伙計“一秤金”。
戲劇中,劉推官面對拒不認罪的皮趙二人,對其關入一間牢房并綁在相互分開的柱子上,同時,派一個小衙役躲入木箱之中,將木箱推入牢房,果然監(jiān)聽到犯人串供,于是真相大白。就推官的伎倆本身來說是一種斷案的程序,但其程序的正當性尚有值得商榷之處。其一,推官介入案件審理,不是因為根據(jù)法律程序來翻案,而在于迎合巡按的要求,是一種追求絕對結果而否定程序意義的行為,這就必然使得整個翻案過程失如囊中取物,翻案程序失去獨立價值。其二,老鴇和妓院的伙計——“一秤金”因為“買良為賤”得罪了巡按,被充軍或“三月立枷”,雙雙亡故。雖然文中沒有細說對這兩個人的審判過程,不過不難推斷,他們也是道德泛化的倫理法律背景下輕視法律程序的犧牲品。
同樣,道德化的法律要行道德的職能,司法過程便成了宣教活動,法庭則是教化的場所。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指出了“無訟”的社會傳統(tǒng)。對于法律訴訟的排斥導致對法律的不信任,影響法律的權威,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人們對法律程序的輕視。
倫理法律是以儒家思想為根本指導的,而儒家思想對法律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它的載體即儒家禮教對法律長期、全面的滲透來實現(xiàn)的。儒家禮教講究“三綱五常”,所持有的等級歧視或者行為特權觀念貫穿了整個中國的封建歷史。這些倫理文化經過“引經決獄”、“引經注律”、“納禮入律”等方式實現(xiàn)了對法律的全面滲透。在中國古代的司法實踐中,儒家經典卻往往是推理的基本前提。在古代中國人看來,司法審判并不都是為了判斷是非、求得公正、伸張權利,有時不過是為了化冤解仇,求得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安寧而已。在這中間,與其說國法重要,倒不如說倫常、人情更重要。這樣典型的倫理型法律,必然會產生法律的無序和對民眾權利的踐踏。
至于戲劇最后被無情處死的老鴇,她是以“買良為賤”罪處死的,細想之下,這樣的判決實在缺乏邏輯前提。如果老鴇沒有“買良為賤”,那么,當王景隆當初去妓院時又怎么會遇到蘇三呢?“買良為賤”罪足以致死,那么王景隆掃得盡天下所有的妓院嗎?所以說到底,戲劇《蘇三起解》所反映的法律程序是非正當?shù)?,跌宕起伏的劇情背后是道德泛化的倫理法律對社會生活無序的個案性調整,這種調整也是非制度化且非正當化的。
總之,倫理法律在客觀上對封建社會的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然而這種作用也帶來了一個不好的影響,它產生了中國人無訴、息訴的歷史傳統(tǒng),同時也阻礙了客觀、公正的程序法的發(fā)展,以至在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程序法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獨立意義和價值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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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0-052
:A
:1673-1999(2011)04-0074-03
王威(1986-),男,湖南益陽人,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410006)法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
2010-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