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愛國
欲情相生 情理交融
——論明清小說多元共生的性愛書寫
隋愛國
明清小說的性愛書寫在新的文化精神的指引下,既確認了“欲”的基礎性地位,張揚了“情”的人文價值,也肯定了“理”在性愛建構中的規(guī)范與導向作用,力求在欲、情與理三者之間形成兼?zhèn)洳⒋?、彼此助益的多元共生結構。該書寫方式的形成,促成了欲、情、理三者兼容的藝術風貌,提升了明清小說的藝術品質,對中國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明清小說;性愛;欲;情;理;多元共生
性愛書寫在中國小說中雖古已有之,然蔚為大觀,幾至于家喻戶曉的程度則唯在明清小說。明清小說之性愛書寫,數(shù)量多、頻率高,其質量良莠不齊,既有超卓的性愛意象營構,也有粗制濫造的肉欲鋪排,其影響極為深遠,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依然有其頑強的存在。其經驗教訓的積累也相當豐富,值得我們認真總結。
性愛是 “人類的一種強烈的生理和情感行為,是男女間最直接、自然和必然的聯(lián)系。其主要特征是對某一異性熱烈的情愛和情感沖動。性愛以肉體為基礎,……但人類的性愛又不等同于性欲,不完全受肉體的控制。人類有意識,有感情,一方面,人類的性愛要受社會環(huán)境、經濟條件、文化背景、種族、年齡等方面的制約,是一種有條件的愛,同時,……性與愛相互呼應”[1]。就此而知,性愛有三元:一是“欲”,即性欲。二是“情”,即與“性”相呼應的“愛”。三是“理”,即由社會環(huán)境、經濟條件、文化背景等形成的社會法則。性愛之性質、狀態(tài)與價值無不取決于此三元之間結構性關系,性愛書寫的成敗與良莠也往往取決于對此三者關系的認識與處理。為把握理解明清小說性愛書寫的成敗得失,本文將立足對其三者關系的構成及其變化以及作者的態(tài)度與處理予以細致梳理,以解讀其深層底蘊、評判其藝術價值,總結其藝術經驗。
許多研究者注意到,明清小說性愛書寫不僅欲、情、理三元兼?zhèn)洌易髡邔ζ潢P系的理解與處理也往往三者兼顧:“對真摯感情的贊頌與張揚往往又伴著市民階層的庸俗和無聊,神圣純潔的愛情往往與貪婪放縱的性欲交織在一起……‘情’與‘欲’相糾相纏的作品比比皆是。 ”[2]有人這樣評價《聊齋志異》,“作者這里是理念性的,目的是告誡人們不要迷戀女色,否則就會受到懲罰?!硪环矫?,作者又以非常多的筆墨寫了許多男子的艷遇,并對其愛色予以了善報……他的思想體系是充滿矛盾的,其中既肯定了人情物欲的合理性,又大肆張揚封建倫理道德?!保?]
如何來認識與評價這種相當復雜的性愛書寫呢?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此持以相當負面的藝術評價,認為其藝術質地雜而不純,并將其視為作家思想矛盾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認為是“明清小說作家情感取向與思辨理性相互沖突的心理現(xiàn)實,是明清時期不同社會意識矛盾對立,共同作用于社會現(xiàn)實的必然結果。”[3]筆者以為,這種看法雖然不無道理,也的確反映了一部分作家的某一部分精神真實,不過,以偏概全,漏洞百出。首先,這種看法消解了欲、情、理三者之間的內在統(tǒng)一性,否定了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理念在情欲建構中的正面意義。從本源的意義上來說,欲、情、理三者對于性愛的建構都是必不可少的。厚此薄彼、甚至非此即彼,只能造成性愛關系的畸形及其書寫方式的褊狹。其次,這種看法也遮蔽了作家追慕健全和諧的性愛生活,調和欲、情、理以求其性愛圓融周到的理性建構與主觀訴求。筆者以為,明末清初小說的性愛書寫,特別是部分較為成功的小說,在欲、情、理三者之間關系上的這種兼?zhèn)洳⒋娴倪x擇,既是源自生活本身的復雜性,也來自于作家的自覺追求,是其對性愛的深刻認知與理想營構的結果。
明清小說性愛書寫之三元兼?zhèn)洳⒋娴乃囆g風貌,不是作家思想穿透力的缺乏,也不是藝術表現(xiàn)力的無能,更不是現(xiàn)實生活矛盾自然而然的展演,而是作家的有意為之,它來自于作家對性愛構成之三元共生的內在本質統(tǒng)一性的體認與性愛理想的自覺追求。在明清這個中國文化近代化的過渡期,明清小說家如馮夢龍、凌濛初、蒲松齡、曹雪芹等人作為染有或濃或淡的市民色彩的儒家知識分子,他們對于當時的情欲文化思潮有所認同,也有所反思,既積極肯定情欲,又堅持以“理”加以規(guī)約與疏導,從而形成了三元兼?zhèn)?、和諧共生的性愛書寫方式。
(一)欲情相生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云:“單說著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體一用也。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故亙古及今,仁人君人弗能忘之。”“色”的“本義指男女間的性事或性欲”[4],又指“女性所特有的各種各樣的性魅力”[4]。 所謂“情色”之“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不就是對欲情相生、彼此互補同構的欲情關系的深刻理解與自覺追求嗎?這種理解與書寫方式并非個案,許多小說都或明或暗延續(xù)了這樣的一個理路:它們既肯定了性欲的合理性,又張揚了情愛的價值,希望以性欲為基,以情愛為主導,在欲情相生的和諧統(tǒng)一中達成既合乎自然又合乎人性的性愛。
《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中,身份低微、貌不驚人的賣油郎秦重與名妓瑤琴之間的性愛關系本源于慕色求歡。秦重第一次去見花魁時,就曾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睡一夜,死也甘心”。不過,作者對二人性愛的書寫并沒有停留在欲上原地踏步,而是進一步將“情”
融入其中,其性愛書寫的品味一下子就提高了很多?,幥偈艿竭_官顯貴的欺凌與玩弄,在秦重的尊重與憐惜下獲得了人的尊嚴,真正體驗到性愛之美。在此,原欲在彼此尊重、互相體貼的知己之情的助益下得到升華,其性愛生活散發(fā)出高貴的人文氣息?!读凝S志異》書寫“病態(tài)含嬌,秋波自流”的色相美在人性深處所引發(fā)的性欲狂瀾時,也往往以“情”動人,滲透與照亮原始的欲海,建構其性愛美?!哆B瑣》中,楊于畏和慧黠可愛的女鬼連瑣的性愛之美,也正是在色欲之中注入了琴棋詩書的共同愛好、長時間交往所產生的對彼此氣質、性格與品行的相知與相愛。他們曾經沐浴過春風暖陽,也曾經體驗過拂袖而去的交惡,分分合合的磨礪使他們洞悉了彼此的真愛與人格品行,性愛之流方才日見洶涌與深沉。沒有欲與情的彼此助益、相互生發(fā),其結合之美好是不可想象的。
最典型的還是《紅樓夢》。有人說,寶黛之愛有情無欲,其實不然。作者借警幻仙子之口說出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我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這一番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何為性愛?寶黛之間,由青春期而生情,在花朝月夕、春風暖日的嬉鬧與耳鬢撕磨中,沒有“欲”的萌生,其愛情是不可想象的。林黛玉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星眼微香腮帶赤”,不是懷春是什么?寶玉聞此,“不覺心內癢將起來”,睹此,“神魂早蕩”,借紫鵑鵑進來倒茶之機,馬上原形畢露:“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這些不是欲望的流露與交流又是什么呢。當然,這些“欲”的元素沒有“獨白”而恣意汪洋,而是加入到與“情”的“合唱”中,甚至逐漸隱身到“幕后”,欲、情之間達成了高度的統(tǒng)一與共鳴。雖然不能說欲、情平分秋色,但抹殺“欲”的存在于作用,確非明智之舉。
當然,欲情可以相生,也可以相妨、相害。艷情小說獨尊“色欲”,欲望泛濫成災;言情小說獨尊“情”,眼淚蔓延成河。這兩種書寫方式,筆者以為都非正路,既不能真正反映性愛的真相、人性的復雜,也不能體現(xiàn)人類對性愛的理想追求。
(二)情理交融
關于情、欲等與理之間的關系,明清兩代逐漸形成了一種在堅持尊情重欲的人文立場之上,重新體認“理”的價值與功能,追求情理交融的文化取向。王艮主張“身尊”同時堅持“道尊”。王夫之等人主張“理從欲出”。 王夫之云:“有欲斯有理”(《周易外傳》卷二),“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讀四書大全說》卷四)。黃宗羲言:“天理正從人欲中見,人欲恰好處即天理也。向無人欲,則亦并無天理之可言矣?!?《陳乾初先生墓志銘》,《南雷文定》后集卷三)。戴震則視“欲”為“理”的前提下,主張理欲的和合:“欲不流于私則仁,不溺于匿則義,情發(fā)而中節(jié)則和,如是之謂天理”。(見《答彭進允初書》)。這種文化取向與主張,在明清小說中獲得了相當大的反映與再現(xiàn)。相當一部分作家將性愛置于情與理之間,在承認其既有矛盾的前提下,深度把握其彼此助益、相互生發(fā)的內在統(tǒng)一性,主張以情與理的調適與交融來書寫性愛。
首先,就是對“理”之正面意義的再度體認與闡揚。明清小說對“理”的認知與評判態(tài)度是相當復雜的,既有以情抗理者,也有以理斥情者,既有表里如一者,也有陽奉陰違者,即便是一部作品其前后的態(tài)度可能也有矛盾。同時,關于“理”的內涵,也有不同的認知與選擇。雖然如此,大凡底蘊深沉、藝術精湛的成功之作,大都對“理”的正面意義有相當程度的認同與闡揚。這種看法與態(tài)度在明清小說中體現(xiàn)為“倡理責淫”的性愛書寫方式。
何為“淫”? 在明清時期,與“理”相對,“淫”是指“流于私”而不顧及他人利益的情欲錯亂,“溺于匿”而放縱不羈的情欲狂歡。情欲的錯亂與放縱因為排斥“理”的規(guī)約而被目之為“淫”。對此,較為健康的明清小說都以“倡理責淫”的價值態(tài)度與書寫方式給予了有力的批判。以“三言”“二拍”為例,那些“淫”者無不受到嚴厲的譴責與懲罰,輕則名聲掃地、財產不保,重則喪命。《喻世明言·簡帖僧巧騙皇甫妻》中的簡帖僧、《醒世恒言·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中的陸五漢、《初刻拍案驚奇·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中的卜良等騙人成奸者身首異處?!冻蹩贪阁@奇·西山觀設箓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追活命》中的吳氏、《初刻拍案驚奇·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中的杜氏等通奸者也都人頭不保?!缎咽篮阊浴ず沾笄溥z恨鴛鴦絳》中的赫大卿、《醒世恒言·金海陵縱欲亡身》的海陵王、《二刻拍案驚奇·甄監(jiān)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的甄監(jiān)生等縱任情欲者也都得到了死神的懲罰。這種書寫方式如此普遍深入,以至于大部分艷情小說也加以沿用,雖然其功能走向反面。
其次,是對理與情欲之間和諧共生關系的選擇。馮夢龍說:“世儒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乎?”(馮夢龍.情史類略·情貞類·朱葵)在“明清時期的‘情’這個詞,其內蘊中就有性的因素,并且絕不可能把它從中剝離出去”[5]。 “情為理之維”,故“情”對“理”有所滲透,使得維護“貞節(jié)”等傳統(tǒng)道理念的基礎由外在理性的約束轉向深厚的感情支持,“理”之摧殘人性的負面效應轉換為對“愛情”的價值的肯定與弘揚。“理為情之范”,故“理”對“情”有所規(guī)范,使得“情”趨于專一與恒定,情之真摯深沉的意味大大增強。故此,理與情欲的關系由沖突而走向和諧共生:“情”與“理”的相互滲透與生發(fā)使得“性愛”得以升華,具備了更為豐富的社會內涵,更為高卓的人文境界。馮夢龍的這種主張,并非個案,而是一股思潮,在相當程度上化入明清小說,成為明清小說的一種較為成功的書寫方式。
在“三言”“二拍”等為情守節(jié)的故事中,女性(甚至男性)既是貞節(jié)觀念的遵守者,又是真摯愛情的守護者,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和堅貞不渝的愛情觀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愛情變得更加高尚,禮法也更具有人道氣息。《聊齋志異·羅剎海市》龍女與丈夫分別時說:“此后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就直接點破此種此中真諦。《初刻拍案驚奇·崔俊臣巧會芙蓉屏》中的崔俊臣與王氏本是一對恩愛夫妻。遇匪遭劫各自逃生后,經歷過生離死別、無家可歸、顛沛流離的磨難,王氏情志不移,手書芙蓉屏之“今生緣已斷,愿結再生緣”,“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士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崔俊臣對王氏也是念念不忘,重新出仕時仍然癡想,“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偕……苦別娶之言,非所愿聞”。由此,崔俊臣與王氏兩情相守,忠貞不二,愛情與貞節(jié)彼此相系而散發(fā)出濃郁的人性芬芳。當然,這類明清小說中的“理”,更多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的道德理念。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當其與“情”聯(lián)系在一起,以建設性的態(tài)度參與性愛建構時,其積極意義也是不言而喻的。
明清小說中這種三元兼?zhèn)?、和諧共生的性愛書寫方式,既體現(xiàn)了性愛本身的復雜性,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性愛生活的真實風貌與精神訴求,也肯定了性愛之應然的理想意向,具有積極的倫理價值與藝術價值。一是它對情欲的肯定與張揚,改變了情欲的書寫方式。只有肯定情欲,小說家才敢于將作者的真情實感大力滲透進去,敢于把以前隱約的含蓄的欲說還休的詩性表現(xiàn)遷變?yōu)榇笠?guī)模的散文式窮形盡相的直白描摹。二是它對多元共生的情欲關系的認知與追求,決定了小說不可能陷入純粹的肉體狂歡,而能夠自覺把情欲置于欲與情、理與情的雙重關系中,置于人與社會、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的復雜關系中來書寫。 一言以蔽之,這種“在人與社會的復雜社會關系中的散文式書寫”使得明清性愛小說具備了產生發(fā)人深省的思想與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的雙重可能性,為明清性愛小說提供了更為開闊的藝術空間。
明清小說這一書寫方式對于中國當代小說也有著不可忽略的借鑒意義。在當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私人寫作”成了一股不小的潮流,許多作家將筆墨撒向了“個人”最為隱秘的“欲望”等內在的生命層面,卻往往將“個人”封閉起來,將“欲望”與社會生活,特別是道德理性、倫理關懷等割裂開來,陷進了個人的無理性的牢獄,成了“欲望”的“夢囈”。面對這種頗具頹廢意味的性愛書寫,我們急需一種新的情欲理念與書寫方式。就此而言,明清小說將性愛放在欲與情、理與情欲的關系,追求欲與情、理與情欲的和諧統(tǒng)一的路向,值得汲取。
[1]樊民勝.性學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130.
[2]梅慶生.“情、理、欲”的復合與失衡:明代白話短篇小說的內質結構探析[J].浙江萬里學院學報,2004(3).
[3]趙延花.淺析蒲松齡小說創(chuàng)作的二重性[J].語文學刊,1999(3).
[4]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494-495.
[5]吳存存.明清社會性愛風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I206.2
A
1673-1999(2011)22-0099-03
2011-09-07
作者簡歷:隋愛國(1970-),男,山東茌平人,安徽財經大學(安徽蚌埠233042)文藝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