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
(浙江科技學院國際教育學院,浙江杭州,310023)
語用模糊在體現(xiàn)《雷雨》中兩位女主人公不同“夫棄”觀念的作用
張振
(浙江科技學院國際教育學院,浙江杭州,310023)
語言使用的模糊性,常是劇作家們借以刻畫人物性格和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重要手段。依托J.Thomas動態(tài)語用學的語用模糊理論,以曹禺代表作《雷雨》中部分對話為語料,著重分析模糊語言體現(xiàn)出的繁漪和侍萍的不同“夫棄”觀念,以期幫助讀者更好地領略模糊語言折射出的兩位女性的悲劇美。
語用模糊;雷雨;“夫棄”觀念
國外對語用模糊的研究始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1,2]。隨后,F(xiàn)oolen討論了元語言限制和語用模糊[3],F(xiàn)redsted研究了語義模糊和語用模糊[4]。Thomas在1990年(lecture 8),對語用模糊從動態(tài)語用學角度做了分類,并將其歸為間接言語行為的一種特例[5]。
國內(nèi),何自然將語用含糊分為四類[6],并將其歸為語用現(xiàn)象,提倡從動態(tài)語用學角度研究[7]。俞東明,將Thomas的語用模糊分類介紹到國內(nèi),并對比了語法歧義和語用模糊[8,9]??傮w而言,國內(nèi)對語用模糊的研究先從單句開始,再延伸到文學語言,如:小說對話和戲劇[10-12],和其他實用語篇的研究,并且選用的語料多為英語,完全以漢語為語料的研究較少。為克服以上不足,本文在對戲劇文本的分析中選用中文為語料。同時,為克服人們以往多借語言使用的模糊性,分析其在刻畫人物性格和推動劇情發(fā)展方面作用的不足,文章將著重分析其在體現(xiàn)人物觀念方面的作用。
本文將依托J.Thomas的語用模糊(pragmatic ambivalence)分類,以曹禺代表作《雷雨》中部分對話為語料,著重分析模糊語言刻畫出的繁漪和侍萍的不同“夫棄”觀,以期幫助讀者更好地領略模糊語言折射出的兩位女性的悲劇美。
語用模糊(pragmatic ambivalence)是指說話人在特定語境或上下文中使用不確定的、模糊的或間接的話語向聽話人表達數(shù)種言外行為或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的現(xiàn)象[9]29。人們使用語用模糊的目的“源于說話人不愿意明確表示與其話語相關的言外價值 (illocutionary values),而讓聽話人來推測、決定、解釋其話語之力的意圖”[5]195。通過使用模糊話語,說話人可以使話語顯得更委婉,使不滿的情緒的表達顯得間接些,不使聽話人丟面子或難堪[8]112。但在應用語用模糊策略進行的交際中,并不是所有的言外之的都能為聽話人所領會。因為說話人意圖的實現(xiàn)不同程度地受著語境、話語的潛在語義、對話雙方的個體差異,如對同一事物的不同態(tài)度、觀念等因素的影響[11]15。
J.Thomas把語用模糊分為以下四種類型:多重語用模糊(pragmatic multivalence),雙重或數(shù)重語用模糊(pragmatic bivalence/plurivalence),條件性的雙重言外行為(conditional bivalent illocutionary act)和語篇性語用模糊(discoursal ambivalence)[5]。多重語用模糊指說話人在一話語中對不同的聽話人表達其不同的言外行為。雙重或數(shù)重語用模糊指一話語對同一位聽話人表達兩個或兩個以上,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言外之力。條件性的雙重言外行為可表示為如果條件 X是真實的,那么言外行為 Y就成立,如果條件 X不存在,那么Z就應是言外行為。即,If X then Y;If not X then Z。語篇性語用模糊是體現(xiàn)在語篇層次上的語用模糊,聽話人很難辨明話語中究竟表達的是何種以及幾種言外行為或言外之力。
“夫棄”悲劇模式關注的是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所產(chǎn)生的男人對女人的遺棄,以及人們希望鞏固男女兩性關系的穩(wěn)定形式的文化心理[13]。此模式以愛情婚姻關系中的一男一女為主人公,以遺棄為中心,以男女相悅、結合、婚變以及男棄女為過程。東西方在悲劇人物塑造和藝術表現(xiàn)中都表達了對男子負心背叛的譴責,對女子癡情守誠的同情。
然而,東西方文學中的“夫棄”悲劇模式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別,原因在于東西方文化的差別。西方文化認為人類自誕生起就伴隨著厄運和苦難,人與自然之間是對立的,強調(diào)人只有征服和戰(zhàn)勝自然才能求得自己的生存。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則認為人與自然之間是和諧融合的,追求中和之美,強調(diào)“知足常樂”、“安分守己”。這些觀念形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忍從思想”,從而使人于勤奮中安于天命。這種文化的差異對東西方悲劇藝術中人物的塑造和藝術表現(xiàn)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產(chǎn)生了側重刻畫“忍從型”悲劇人物和“進攻型”悲劇人物的差別。
《雷雨》是一部兩代人陷落其中的愛情悲劇,融合了東西方兩種“夫棄”模式創(chuàng)作而成。下文將以劇中主要人物使用的模糊語言為語料,著重分析研究此類語言反映的繁漪和侍萍兩種不同的“夫棄”觀。
例1:
周沖:不,哥哥,母親說好久不見你。你不愿意,一齊坐一坐,說說么?
周繁漪:你看,你讓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個人坐著的。
周萍:(有些煩)那也不見得,我總怕父親回來,您很忙,所以——
周沖:你不知道母親病了么?
周繁漪:你哥哥怎會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沖:媽!
(《雷雨》第一幕)
在這段對話中,繁漪說的“你哥哥怎會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可被視為多重語用模糊。它分別向周沖和周萍傳達了不同的言外之力。周沖因為不知道母親和哥哥之間的特殊關系,所以只當是母親責怪哥哥不孝。但周萍卻明白繁漪是在責怪他根本不關心她的內(nèi)心感受。此時的繁漪還不知道周萍與四鳳的關系,也不知道周萍第二天就要離開公館到礦上去長住,認為他躲自己只不過是沒有勇氣面對他們之間的關系而已。這時她還完全沉醉在對周萍的幻想中,但對周萍冷落自己的行為她選擇的不是沉默,而是埋怨式的進攻。盡管這種進攻不是通過直白、尖銳的語言沖突進行,而是借助模糊語言一語雙關地表達出來。
例2:
周繁漪:(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周萍:我已經(jīng)打算好了。
周繁漪:好,你去吧!小心,現(xiàn)在(望窗外,自語,暗示著惡兆地)風暴就要起來了!
周萍:(領悟地)謝謝你,我知道。
(《雷雨》第二幕)
在這段對話中,繁漪的“(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可被視作條件性雙重言外行為。其言外之意是警告周萍“不要把她這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如果周萍繼續(xù)留在她身邊,那么大家相安無事,但如果他繼續(xù)和四鳳來往,冷落她,那么她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這是繁漪發(fā)現(xiàn)自己深愛的周萍已移情四鳳時,為留住周萍而對其發(fā)出的嚴厲警告。文中作者用短短一句話非常生動地刻畫出繁漪進攻型的性格。面對愛人的移情別戀,她不甘于被拋棄的命運,采用積極進攻的方式警告周萍拋棄她的嚴重后果。這與西方文學中的“夫棄”悲劇模式下的進攻型的悲劇人物形象頗為相似。
例3:
周萍: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兩點半有一趟車,我預備現(xiàn)在就走。
周繁漪:(忽然)現(xiàn)在?
周萍:嗯。
周繁漪:(有意地)心里就這么急么?
周萍:是,母親。
周樸園:(慈愛地)外面下著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雷雨》第四幕)
為了不讓丈夫察覺自己和繼子的特殊關系,同時又要讓周萍了解自己此時的心情,繁漪在對話時(心里就這么急么?)特別使用了多重語用模糊對周萍進行進攻。表面上看它表達了繼母對繼子深夜出行的擔心,實際上卻表達了她對周萍迫不及待的離開的她的怨恨。我們說繁漪的性格極具進攻性,而此處盡管在她親眼目睹了周萍與四鳳幽會后內(nèi)心痛苦不已,卻仍然沒有向周樸園揭穿他們的秘密。從側面反映出她對周萍深沉地愛使她不到逼不得已不愿與其魚死網(wǎng)破,進而說明她對周萍的挖苦和怨恨式的進攻的目的不是將其置于死地而是想挽回他們的感情,避免遭遺棄的命運。
例4:
周繁漪:(懇求地)萍,這不是不可能的。(乞憐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點,就一點無動于衷么?
周萍:你——(故意惡狠狠地)你自己要走這一條路,我有什么辦法?
周繁漪:(憤怒地)什么,你忘記你自己的母親也是被你父親氣死的么?
周萍:(一了百了,更惡毒地激惹她)我母親不像你,她懂得愛!她愛她自己的兒子,她沒有對不起我父親。
周繁漪:(爆發(fā),眼睛射出瘋狂的火)你有權利說這種話么?你忘了就在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個罪人:你忘了,我們——(突然,壓制自己,冷笑)哦,這是過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頭,身發(fā)顫,坐沙發(fā)上,悔恨抓著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攣。她轉向他,哭聲,失望地說著。)哦,萍,好了。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從來不肯對人這樣低聲下氣說話,現(xiàn)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雷雨》第四幕)
在這段對話中,周萍的“我母親不像你,她懂得愛!她愛她自己的兒子,她沒有對不起我父親”和繁漪的“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從來不肯對人這樣低聲下氣說話,現(xiàn)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都屬雙重語用模糊,表達了兩層言外之力。周萍借它一方面說明自己生母的為人,嘲笑繼母繁漪不懂得愛,不像自己母親一樣愛兒子;另一方面暗示她做了對不起父親的事,背著父親和自己偷情。繁漪借它一方面表達了自己對遭周萍拋棄傷心絕望,另一方面向周萍發(fā)出最后警告。這段對話中,周萍為盡快擺脫與繁漪的情感糾葛而置她的痛苦于不顧,公開扮演著一個絕情的負心漢的形象,對其進行無情的激惹和侮辱。面對昔日戀人對自己的羞辱,繁漪也不甘示弱,她沒有選擇傳統(tǒng)中國式悲劇的“忍從”,而是選擇了“爆發(fā)”。 她在“哀求”外衣的掩蓋下向周萍發(fā)出最后警告——如果再不回頭,她決定要與他魚死網(wǎng)破。此處繁漪的悲劇形象隱忍中透著剛烈,但更偏向于“爆發(fā)式”和“進攻式”的一面。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14]。在此之后,她利用自己的方式主動反擊、報復周萍對她的絕情,以致造成了大毀滅的結局。
通觀上文選取的語料,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借助語用模糊賦予了繁漪以進攻者的性格,并借助于周萍的語言激起了繁漪“雷雨”般性格的爆發(fā)。因為繁漪是一個受過一點新式教育,具有資產(chǎn)階級女性某些特征,如:追求愛情自由,個性解放,敢愛敢恨的女人。所以在她身上所體現(xiàn)的悲劇藝術精神與傳統(tǒng)中國悲劇的“忍從”不同,但卻與西方悲劇藝術精神十分相近。從這個意義上講,繁漪的悲劇形象可看作是在西方悲劇影響下獲得超越的一個藝術創(chuàng)造。
例5:
周樸園:你三十年前在無錫嗎?
魯侍萍:是,老爺。
周樸園: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魯侍萍:哦。
周樸園:你知道么?
魯侍萍:也許記得,不知道老爺說的是哪一件?
周樸園:哦,很遠了,提起來大家都忘了。
魯侍萍:說不定,也許記得的。
(《雷雨》第二幕)
語篇性語用模糊是體現(xiàn)在語篇層次上的語用模糊,聽話人很難辨明話語中究竟表達的是何種以及幾種言外行為或言外之力。因此,要保證對話的順利進行,對話雙方必須明確話語使用的具體語境和彼此間的個體差異(如,語言習慣、思想觀念、生活背景等),并在交際過程中積極與對方協(xié)調(diào)、商榷。在周魯這段對話中,作者巧妙地運用了語篇性語用模糊。從表面上看周樸園意圖表達何種及幾種言外之力很難辨明,魯侍萍的話語也處于模糊狀態(tài)。但是如果仔細分析當時的對話情境以及周樸園作為主子十分注重身份面子的心態(tài),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周樸園表面上是在打聽關于無錫的事情,實際上是在迂回地詢問侍萍是否知道三十年前發(fā)生在那里的關于他的風流故事。而隨著對話雙方在交談中不斷協(xié)調(diào),話題范圍逐步縮小,侍萍逐漸確定周樸園問的“很出名的事情”的所指。在這一過程中,她話語的言外之力逐步由介于回答、詢問、確認和怨恨之間明確為怨恨。
當侍萍30年后再次見到拋棄她的昔日戀人時,她完全有理由譴責、揭露甚至詛咒這個給她帶來莫大痛苦和沉重屈辱的人??僧斔_定周樸園打聽的對象是她,至今對她仍念念不忘時,便頃刻間忘了這些年來他給她帶來的傷痛,對遭“夫棄”的事實的反抗也只限于在內(nèi)心里默默地怨恨而已,絲毫沒有要向這個毀了她一生幸福的男人報復的意思。他們的對話反映出魯侍萍是一個深受中國封建傳統(tǒng)道德觀念影響,性格軟弱的女人。她信奉婦人的“不爭之德”,安于命運的擺布,善良而單純。從這個意義上講,她是作者受中國傳統(tǒng)悲劇精神影響而創(chuàng)作出的“忍從型”的悲劇人物。
本文依托J.Thomas動態(tài)語用學的語用模糊理論,以曹禺代表作《雷雨》中部分對話為語料,著重分析了模糊語言刻畫出的繁漪和侍萍的不同“夫棄”觀,發(fā)現(xiàn)《雷雨》是對東西方兩種“夫棄”模式的融合。劇中,侍萍是作者接受中國傳統(tǒng)悲劇藝術精神的影響而創(chuàng)造出的“忍從型”悲劇人物,繁漪則是作者借鑒西方悲劇藝術塑造的與侍萍性格截然不同的“進攻型”悲劇人物。作者通過對侍萍與蘩漪兩個悲劇女性的成功塑造既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夫棄”悲劇模式,又借鑒了西方的模式,把二者融合在一起,使之成為一部中西合璧的藝術精品。希望通過以上的分析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領略模糊語言折射出的兩位女性的悲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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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振(1982-),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語用學、話語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