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璣詩略論

陳增杰

（溫州大學(xué) 學(xué)報編輯部， 浙江 溫州 325035）

徐璣詩略論

陳增杰

（溫州大學(xué) 學(xué)報編輯部， 浙江 溫州 325035）

永嘉四靈是宋詩的重要流派。徐璣居永嘉四靈之二，論詩有精見，但其作品不被論者看好，評價偏低。通過具體舉證和分析，徐璣在五七言律詩、七言絕句和五言古體的創(chuàng)作上都取得了可喜成績，而行旅詩情景開朗不作凄苦音，尤為一大特色，值得稱譽。故其詩不容貶低。

宋詩；永嘉四靈；徐璣；溫州

一、徐璣生平

徐璣（1162—1214年），字致中，又字文淵，號靈淵（也作靈囦）。出身官宦之家，原籍福建晉江（泉州），徙居溫州。父徐定（德操）曾任太平州通判、潮州太守；兄徐瑒任迪功郎汀州司戶，弟徐瑄官至大理少卿。徐璣是徐定的第三子，受父“致仕恩”得職，歷任建安（今福建建甌縣）主簿、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司理、龍溪（今福建漳州市）丞等職。移武當(dāng)令，改長泰令，未到官而卒，終年五十三歲。為官清正，守法不阿，在任職期間做過許多有益于民眾的事，如在建安安撫“鑄兵鬻鹽”的麻溪峒民；在永州釋放被官兵捕捉“冀以成賞”的無辜平民；在龍溪禁止“豪黨”侵占陂田，疏鑿陂湖利民灌溉等[1]321。精書法，得魏人單煒（秉文）筆法[2]，最推崇王羲之《蘭亭序》。極為精勤，“無一食去紙筆”，書法造詣也很高，“暮年書稍近《蘭亭》。”[1]321徐璣一生“遠(yuǎn)于利”而爭名，品行高潔，臨終猶恐修名未就為憾?！坝兰嗡撵`”中他與葉適師生之誼最深，也最得葉適器重。其卒，葉適作《祭徐靈淵文》《徐靈淵挽詞》和《徐文淵墓志銘》。

徐璣居永嘉四靈之二，論詩有精見，在四靈派提倡唐體（指晚唐體律詩）的理論建樹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葉適《徐文淵墓志銘》記述：“初，唐詩廢久，君與其友徐照、翁卷、趙師秀議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蓋風(fēng)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fù)行矣?！盵1]321指出聲韻格律和字句鍛煉是詩歌藝術(shù)的精髓（“風(fēng)騷之至精”），而冗蕪散漫不加剪裁乃詩家大忌。這簡短的幾句話，概括了四靈派注重藝術(shù)形式、藝術(shù)技巧的審美追求和創(chuàng)作準(zhǔn)則，也反映了他們提倡唐體、刻意苦吟、突破江西派藩籬的詩學(xué)主張。另外，他認(rèn)為詩情靈感從實踐中來，得之自然山水，閉門覓造不得。他說“詩思出門多”，較之從書本討生活的詩家的狹隘觀念，顯得視野開闊，這也很值得肯定（詳后文）。

二、徐璣詩及成就

徐璣詩歷來不被詩家看好。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一徐致中《初夏游謝公巖》評云：“予評其詩，在四靈中當(dāng)居丁位。學(xué)者細(xì)考之，則信予言?！盵3]407賀裳《載酒園詩話·宋四靈》亦曰：“二徐（徐照、徐璣）最劣?！盵4]但我們仔細(xì)閱讀徐璣《二薇亭集》后，知道這些評論不見公允。

徐璣以詩作為陶寫性情的工具，其作品主要是抒發(fā)個人的感受，詩集內(nèi)大多為流連光景、吟詠田園生活、抒寫羈旅情思以及應(yīng)酬唱和之作。不過，徐璣并沒有忘懷世事，他的一些詩作仍表現(xiàn)出強烈的憂國念時情懷?！秱骱鷪蠖崱穼懙溃骸皶x趙非殊異，山河本渾全。人心方激切，天道有回旋。王佐存諸葛，中興仰孝宣。何當(dāng)渭橋下，拱揖看駢闐?！盵5]96期望出現(xiàn)像漢宣帝那樣的中興之主和諸葛亮那樣的賢才，完成統(tǒng)一中原的大業(yè)。四靈之三的翁卷，仗劍從軍，投身江淮前線抗敵平戎，徐璣在《送翁靈舒游邊》的詩中勉勵道：“子向江淮去，應(yīng)懷計策新。”希望他能審己圖人，施展謀略；又對妥協(xié)的時政深表不滿，為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惋嘆：“曹劉若無競，閑卻臥龍身?！盵5]116

與徐照、翁卷、趙師秀一樣，五言律體也是徐璣專工的詩體。他說：“五字極難精”[5]139（《書翁卷詩集后》），須要加意磨煉。故寄酬詩中屢用“磨”字，“磨詩終未穩(wěn)”[5]97（《哭朱嚴(yán)伯》）、“磨礱雙鬢改”[5]139（《書翁卷詩集后》）、“數(shù)篇佳句不曾磨”[5]154（《九日上懷古堂》）。他認(rèn)為好詩要做到句律精嚴(yán)，音調(diào)諧協(xié)，警響圓熟?！斗詈臀糖闹h千十四隱居山中作》云：“兄倡復(fù)弟酬，音調(diào)諧擊筑……善詩如善韻，警響間圓熟?！盵5]100《讀徐道暉集》云：“悟得玄虛理，能令句律精?！盵5]130他推崇有“五言長城”之譽的中唐詩人劉長卿，贊云“長卿詩最好”[5]116（《翁通判挽詞二首》之一）。劉長卿是唐代開辟大歷詩風(fēng)的名家,擅長五言律體,其詩多抒寫個人情感，善能體物鑄意，煉飾字句，故得四靈宗崇。四靈之四的趙師秀編《眾妙集》，取唐代詩人76家之作，其中選劉長卿詩最多計23首，可見他們尚好相同。

《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十六《芳蘭軒集》評徐照詩云：“清瘦不俗，故亦能自成丘壑?！盵6]683同卷《二薇亭集》評徐璣詩云：“其詩與徐照如出一手，蓋四靈同機軸，而二人才分尤相近?！盵6]683所言大致不差，但細(xì)論之，二家詩同中有異。徐璣詩秀雋婉談，造語鮮新，與徐照的“瘦苦”作風(fēng)，還是有差別的。且看他的五言律句：

《時魚》：“月斜寒動影，水碧靜傳香?！盵5]120

《溪上》：“麥秀初如草，云濃半是煙?！盵5]123

《孤坐》：“寒煙添竹色，疏雪亂梅花?！盵5]124

《夏夜懷趙靈秀》：“水風(fēng)涼遠(yuǎn)樹，河影動疏星?！盵5]125都為磨瑩所得。屬對精切，意味雋永，可見鍛字煉句之工。再如，《冬日書懷》：“寒水終朝碧，霜天向晚紅?！盵5]122寫景明麗如畫。《夏日懷友》：“月生林欲曉，雨過夜如秋?！盵5]137雨過月生，夜盡欲曉,涼意襲人，讀之若身臨其境。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一評云：“蓋是夏夜詩，細(xì)味之十字皆好?！盵3]406《年家生張主簿經(jīng)過相尋率爾贈別》：“秋風(fēng)分手地，霜葉滿江城?！盵5]121意景交融，離情別緒在不言之中。七言律句如《壬戌二月》：“春容每到晴時改，天氣偏從雨后和?！盵5]142《泊馬公嶺》：“新取菜蔬沾野露，旋編籬落帶山花?！盵5]145坦易簡淡，皆稱秀句。

徐璣的行旅詩多有出色篇章，特別值得一提。《送翁巴陵之官》：“官況湘流碧，詩情楚岫多?！盵5]119《翁知縣歸自湖湘》：“一袖清風(fēng)詩思遠(yuǎn)，滿汀芳草夕陽賒?！盵5]147湘流楚岫，令生詩情詩思，說的是之官巴陵的翁知縣，實乃詩人夫子自道。他游宦福建建安、湖南永州等地，行跡遍江南浙、閩、贛、湘數(shù)省，客途中寫了不少可吟詠的好詩。且看他的五言律詩《憑高》[5]108：

憑高散幽策，綠草滿春坡。楚野無林木，湘山似水波。客懷隨地改，詩思出門多。尚有溪西寺，斜陽未得過。

這是作者行經(jīng)湖南岳陽登高所作?！跋嫔健奔淳剑谠狸柍俏髂隙赐ズ?，也稱洞庭山。“楚野”聯(lián)寫，廣袤的荊楚原野，秋高木落一無遮蔽，更顯得曠蕩空闊；遠(yuǎn)望中的湘山，跟隨洞庭湖的浩淼水波相與上下，益見多姿。這一聯(lián)秀健而有意致，境界開闊。頸聯(lián)寫登覽中的感受。“客懷隨地改”，因景變化，即所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志溢于?！?，顯示了詩人坦朗的胸襟?！霸娝汲鲩T多”，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自實際生活，從大自然美山水中體悟，不是閉門苦思所能尋覓。這確是深有體驗的警策之句，乃躬行親歷所得。這兩句的議論不枯燥，比較唐代詩人溫庭筠《贈越僧岳云二首》之二“僧居隨處好，人事出門多”[7]1483和杜荀鶴《和吳太守罷郡山村偶題二首》之一“宦情隨日薄，詩思入秋多”[7]1743兩聯(lián)，更具深層意蘊，自有青藍(lán)之勝。再看他的七言律詩《六月歸途》[5]143：

星明殘照數(shù)峰晴，夜靜惟聞水有聲。六月行人須早起，一天涼露濕衣輕?；虑槊肯蛲局斜?，詩句多于馬上成。故里諸公應(yīng)念我，稻花香里計歸程。

也寫得暢朗富有情味。紀(jì)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十四評云：“調(diào)自清圓。五句善寫人情?！盵3]525不僅第五句“善寫人情”，通篇以舒快的筆調(diào)，抒寫途程物色和自己的感緒，透出一片久客還鄉(xiāng)的欣悅之情。行役詩而不作凄苦音，情景開朗，體調(diào)流便，最為可嘉。這也是徐璣律體的一大特色?！读職w途》中的“詩句多于馬上成”，與《憑高》中的“詩思出門多”，同為他創(chuàng)作中的經(jīng)驗之談。

徐璣的七言絕句佳作也多在行途中寫成，是其“詩思出門多”的又一見證。且看他的《秋行二首》[5]150：

戛戛秋蟬響似箏，聽蟬閑傍柳邊行。

小溪清水平如鏡，一葉飛來細(xì)浪生。

紅葉枯梨一兩株，翛然秋思滿山居。

詩懷自嘆多塵土，不似秋來木葉疏。

前首鬧中見靜，于幽微處刻劃，表現(xiàn)的是細(xì)膩風(fēng)光。后首詠秋景的蕭散疏朗和自己的別樣感受，表達了厭倦于羈旅征塵和對自由灑脫生活的向往。再如《建劍道中》：“云麓煙巒知幾層，一灣溪轉(zhuǎn)一灣清。行人只在清灣里，盡日松聲雜水聲?！盵5]150行于閩西山間,的是這般景象。這是紀(jì)實的妙筆。《新涼》：“水滿田疇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黃鶯也愛新涼好，飛過青山影里蹄?！盵5]151借詠黃鶯而抒寫自己對新涼的愉快感受，筆墨輕靈，情致頗佳。這些詩都具有精巧的構(gòu)思和宛轉(zhuǎn)流麗的韻調(diào)，善于捕捉形象，讀來瑯瑯上口，風(fēng)格上很似楊誠齋絕句。楊萬里的七言絕句新穎靈巧，當(dāng)時號稱為“楊誠齋體”。徐璣有《見楊誠齋》詩，稱贊他“清得門如水，貧惟帶有金”[5]111（論者謂二句稱譽得體），深致仰慕。所以，他在小詩的寫作上接受“誠齋體”的影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四靈派不甚擅長古體，亦不常作，以徐璣較有筆力，集中多有佳構(gòu)。孫詒讓《溫州經(jīng)籍志》卷二二《徐氏璣集》案云：“此集長律數(shù)篇，頗有曠遠(yuǎn)清逸之致。古詩聯(lián)句諸篇，亦澹雅不俗。”[8]仲容先生此評獨具眼光，所論誠是。其五言古體《漳州別王仲言秘書》（王仲言即王明清），敘良友契闊相別徘徊佇思之情，《安家梅篇》語澹意摯。歌清瑩出塵之姿，遙有蘊托?！端苫ㄆ贰昂品骺c衣，遙空淡明星?！薄对L梅》“清枝何蕭疏，幽香況岑寂?！倍娫伱焚x志，抒寫倚樹長吟的“寥曠”懷抱，清氣中見工秀。《述夢寄趙紫芝》[5]97更是一首文情并茂的好詩。此作前人未嘗留意，很有必要給予介紹。詩如下：

江水何滔滔，渡江相別離。揖子客舍前，對子衣披披。問子何所為，旅客未得歸。執(zhí)手一悲喚，驚覺妻與兒。起坐不得省，清風(fēng)在簾帷。平明出南門，將以語所知。過子歸家處，寒花出疏籬。蕭蕭黃葉多，裊裊歸步遲。子去不早還，何以慰我思？

趙紫芝即趙師秀。徐璣比趙師秀大八歲，他們之間交誼深厚。趙師秀稱贊徐璣道：“心夷語自秀，一洗世上塵。使得養(yǎng)以年，鮑（照）謝（謝靈運）焉足鄰?！盵5]223（《哭徐璣五首》之一）十分推重；又云：“昔吾與君游，嫌疏不嫌數(shù)。自為貧窶驅(qū)，十載九離索。”[5]224（前題之二）趙師秀長期宦游在外，久出未歸，徐璣因作此篇寄懷。

全詩分四個層次。開頭六句為第一層，是“述夢”。夢中在客舍相遇，又匆匆告別。江水滔滔，比興別情綿綿。“執(zhí)手”四句為第二層，記醒后情景，將夢覺恍惚之況，刻畫逼真。眼前只是“清風(fēng)在簾帷”，沒有留下一絲夢跡，但詩人不勝悵惘之感已被和盤托出?！捌矫鳌绷錇榈谌龑?，寫南門之行。雖然夢覺無跡，但詩人還是想把夢況告訴親友。走訪中經(jīng)過趙師秀舊居，那里只有“寒花出疏籬”，物景依然而伊人杳在，這凄情景色更逗引起詩人無限思緒。在悵然歸途中，復(fù)見蕭蕭紛落的黃葉，襯托出了懷抱的蕭索。這一小節(jié)意境的渲染是很成功的。結(jié)末二句為第四層，盼其早歸。全詩寫懷友之思，語真情切，雋永而有馀味。作者不用典實，近乎平鋪直敘，語言也極淡樸，然而娓娓道來，如訴家常，委曲深婉，筆端充溢深摯的感情，讀來十分感人?！扒屣L(fēng)在簾帷”、“寒花出疏籬”二句，尤覺穿插得好，融情于景，含不盡之意于言外。四靈詩多取白描手法，詩風(fēng)近易，語句曉暢，于平樸中見情致，徐璣的這首五言古體即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1]葉適.徐文淵墓志銘[M]//葉適.水心文集:卷二一.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2]葉適.送徐致中序[M]//劉塤.隱居通議:卷十七.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186.

[3]方回，選評.瀛奎律髓匯評[M]//李慶甲.集評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賀賞.載酒園詩話·宋四靈[M]//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454.

[5]徐照，徐璣，翁卷，等.永嘉四靈詩集[M].陳增杰校點.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6]永瑢.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十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曹寅.全唐詩: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8]孫詒讓.溫州經(jīng)籍志:中冊[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5:945.

[責(zé)任編輯：張一平]

A Brief Discussion on XU Ji's Poetry

CHEN Zengjie
(Journal Editorial Section,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35, China)

Yongjiasiling is an important school of Song Poetry. XU Ji stands at the second of the school with good view on poetry, but his poems are not well appreciated by the critics. The example and study shows that XU Ji has made success in five, Seven-syllable regulated verse, Seven quatrains and the creation of Five ancient style. His travel poems featured in a cheerful tone without misery are worthy of praise. His poems, thus should not be belittled.

Song Poetry; Yongjiasiling; XU Ji; Wenzhou

I207.22

A

1671-4326(2011)01-0062-03

2010-10-10

陳增杰（1942—），男，浙江溫州人，溫州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