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突圍——宋詩創(chuàng)新的僵局

劉 芩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正文］

當人們還沉浸在盛唐詩歌的璀璨余暉中時，宋詩卻已悄然登上了歷史的舞臺。雖然李白已乘黃鶴西去，杜甫也駕扁舟遠走，歷史早已在戰(zhàn)火紛飛中改頭換面，但盛唐詩歌的絢爛奪目早已成為高不可攀的詩歌“巔峰”，令后世之人仰而行止，望洋興嘆。但對于“文人稱霸”的宋朝來說，唐，可鑒之，但要這群“桀驁不馴”的文人甘居其之下，卻也是難以想像的?！八稳松坪螅_辟真為難”。［1］宋詩想要變革，其難度亦可想而知。因其難以改變卻不得不變，于是，宋人便開始了他們艱難的創(chuàng)新之路。

玉石之分——“模仿”與“盜竊”

眾所周知，宋詩之風的改變由王禹偁起，開平淡風格的先聲。王禹偁批判晚唐五代的艷冶文風，他在《哀高錫》一詩中寫道：

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復(fù)雅。

因仍歷五代，秉筆多艷冶。

在《送孫何序》中，也寫道：

咸通以來，斯文不競。革弊復(fù)古，宜有所聞。

于是，他學習白居易的淺曉，又學習老杜的積極永世，詩風也漸漸像老杜靠攏。在他的一首詩《春居雜興》中，他寫道：

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山副使家。

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

詩的前兩句顯示了白居易隨意而出、脫口而作的特點，后兩句則頗具杜詩風味。能學習前人詩文之精華是自我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新的第一步?！澳７隆保梢运闶菍W術(shù)之初、創(chuàng)作之起步。早在公元前4世紀，亞里士多德便已提出，“模仿”是人類的一個基本才能，表現(xiàn)在廣泛的藝術(shù)領(lǐng)域。然而，“模仿”并不是指簡單的復(fù)制，單純的借鑒，而是一種復(fù)雜的中介處理。王禹偁在模仿這一面做得恰到好處，他領(lǐng)悟了白、杜詩的精神所在，以一種不自覺的狀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與這二者風神氣貌肖似，一改晚唐五代艷冶之風，也為宋詩新風的開創(chuàng)指明了方向。

從王禹偁為代表的“白體詩”再到宋初“西昆體”，似見宋詩的“由淺入深”，但卻可以窺見其中“模仿”的意味似乎正沿著一條“危險”的路走下去。

楊億等人在白體的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了西昆體，卻也不是白手起家，而是有著自己的“模板”，這就是李商隱和唐彥謙的詩歌。《中山詩話》說道：

祥符、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李義山，號西昆體……子儀畫義山像，寫其詩句列左右，貴重如此。

另外，可將西昆體與義山詩作比較。首先就內(nèi)容和題材來講，第一，《西昆集》中的題材，據(jù)增棗莊《論西昆體》一書，可以分為詠史、詠懷、詠物、愛情和朋友之情五類，這五類在義山詩中份量都很大。第二，楊億贊美李商隱的詠史詩，《西昆集》中約30首詠史詩的產(chǎn)生，當受義山詩影響。楊、劉諸人未曾聽聞有香艷故事流傳，然而《西昆集》中竟也有20多首愛情詩，這其中也是受義山詩影響。第三，再看詩題，《西昆集》中，《南朝》、《槿花》、《夜意》、《荷花》、《淚》、《七夕》、《宋玉》、《即目》、《屬疾》等題，均見于義山詩集中。這類作品共約60首，占《西昆集》的近四分之一。

其次，在詩歌的用典上，西昆詩為了表現(xiàn)相近的主題，和李商隱選擇同樣的題材，甚至會用相同的典故：

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內(nèi)苑只知含鳳觜，屬車無復(fù)插雞翹。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修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李商隱《茂陵》）

蓬萊銀闕浪漫漫，若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宮勞夜拜，露溥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楊億《漢武》）

二詩都以漢武帝為主人公，既贊其利通西域之功，又刺其追求長生之虛妄，結(jié)尾則寄托作者懷才不遇的感慨。二詩在立意、構(gòu)思、用典等方面都是一致的，個別典故譬如“天馬”、和“龍種”也是大同小異。

然而，“模仿”到了這般境地也就變了味道。如果說，王禹偁是脫胎于“模仿”，化而為己用，為宋詩開辟蹊徑，那么“西昆體”，尤其是后期的“西昆”則顯得過分依賴于“模仿”，這種“手到擒來”的惰性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大量的詩歌中便會令人感到空乏無味，詩歌便僅僅成為依傍于某一唐詩門戶的衍生品，所謂創(chuàng)新，則變得尷尬而形式主義了。且看后期的西昆體，也僅僅是流于生吞活剝，摘扯撕取的末流，因此，以李商隱為創(chuàng)作的礦藏源頭的西昆體，生命也就要壽終正寢了?！豆沤裨娫挕份d：

后進效之，多竊取義山語。嘗御賜百官宴，優(yōu)人有裝為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為諸館職挦撦至此，聞?wù)叽筻濉?/p>

由此可知，西昆體的流弊于當時便已顯露無疑了。

由西昆體到江西詩派，或許是個轉(zhuǎn)機，是江西詩派渴望本派可以扭轉(zhuǎn)西昆的尷尬境地，從所謂“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來重新將宋詩的創(chuàng)新拉上正途?！包c鐵成金”與“奪胎換骨”兩法，意思相近，要以卻不盡相同。前者是總綱，已在從總體的意向上提倡多讀書，多用書，指出淵博知識與作詩之間的關(guān)系；而后者則是具體方法的例舉，是從無數(shù)種方法中略舉兩種方法。一種是“不易其意”而換一種說法，就是說，一般不改變原作的基本詩意，而是通過自己的語言技巧和思維轉(zhuǎn)換，而使之生新；一種是“窺摹其意”，即基本上不改變原作的語勢、語象、語詞，而是對于原作的意義加以某種程度的轉(zhuǎn)化或提升。

如此，照張福勛先生的總結(jié)?！皧Z胎換骨”可分五類，分別為用意法、用事法、用章法、用句法、用字法。其中，用意又可分為正用、倒用。譬如《池口風雨留三日》結(jié)句：“俛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云讀殘書?！狈从猛豸酥短m亭集序》成句“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諸如此般種種，不勝枚舉。而“點鐵成金”則要求“讀書浩如?！保?］、“博覽群書，取之左右逢其源?！保?］“轉(zhuǎn)古語為我家物”，這是黃庭堅在《云巢詩序》中的話，以此言喻其法則，可謂一言以蔽之。江西詩派這一理論一出，時人紛紛效法。因其仿佛回到了“模仿”的正途，從空間和時間上擴展了“模仿”的對象，也使其在深度上杜絕了一味的抄襲。然而，這所謂的創(chuàng)新兼具了頗多的文人習氣，企圖從古人的書袋中挖掘出宋詩的鮮明個性，然而時代的個性又怎么會乖乖地躺在滄桑的前塵之中呢？清人袁枚在《續(xù)詩品》中有過思考：

不學古人，法無一可。

竟似古人，何處著我？

字字古有，句句古無。

吐故吸新，其庶幾乎？

于是，文人們便都揣摩著“模仿”的限度，介乎“仿”與“抄”之間，糾結(jié)于文人偏愛的字眼，神乎其神地運用著“顛”、“倒”、“正”、“反”，在自以為創(chuàng)新的洋洋得意中固步自封，殊不知自己總卻跳不出文字游戲的圈子，滿以為自己是對前代大師的“超越”。錢鐘書先生對于此種現(xiàn)象則化用了西方批判古典主義的套路幽默地打趣道“偏重形式的古典主義有個流弊：把詩人變成領(lǐng)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盜賊，不管是巧取豪奪，是江洋大盜還是偷雞賊，是西昆體那樣認準了一家去打劫還是像江西派那樣挨門排戶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顧?！?/p>

宋詩于前人的古籍中力圖創(chuàng)新，卻在盜盜抄抄的路上跌跌撞撞，盡管有不錯的詩，卻免不了文人的一股子酸勁兒。滿口“子曰”、“詩云”，“他說”、“你講”。試想如果一篇套用《大明宮詞》為噱頭的抒情散文，卻只是敷陳其中的臺詞，哪怕是再優(yōu)美的斷句，怕也只是會被看作敷衍了事的毫無誠意的作品吧。然而，宋詩始終渴望建立自己的“文藝理論”，即便無法掩蓋盛唐的輝煌也不至于“天壤之別”，即便創(chuàng)新這條路走得尷尬無比，他們卻也是繼續(xù)艱難前行。

文人的倔強——議論為詩、以文為詩、文字為詩

談及宋詩，甚至整個宋代文學，不得不談到的人是蘇軾。蘇軾是個有著傳奇經(jīng)歷與強大內(nèi)心的大詩人、大詞人。對于他的“冠名”數(shù)不勝數(shù)，實在令人嘆為觀止。盡管蘇軾于詩的成就遠遠不如他的詞，然而他有自己的“文學理論”。

蘇軾一直以來都被評論為“以議論為詩”，所謂“議論為詩”簡單說來值得是詩人對其主體思想、情感、認識、道理的直接抒發(fā)。南宋張戒曾說過：

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诱耙宰h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4］

他們批評蘇軾的詩因“議論”而破壞了詩歌傳統(tǒng)的意境?！白h論入詩”明白曉暢，這似乎一反前人詩歌的含蓄蘊藉，因其反傳統(tǒng)而一時間遭到橫眉冷對、罵聲一片。然而，革新者必當有面對千夫所指的勇氣與心胸，破舊難，立新更難，宋詩的創(chuàng)新由此開拓了新的境界，“議論入詩”的藝術(shù)特色很快，便成為了宋詩區(qū)別于傳統(tǒng)詩歌的一個鮮明的標志。

“議論為詩”在蘇軾的一步步闡釋下很快便一改宋詩創(chuàng)新的頹靡之氣，獲得了宋詩革新以來的不小勝利。于是蘇軾“乘勝追擊”，“大放厥詞”致使“以文為詩”從“別開生面”成為“一代之大觀”。

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才思橫溢觸處生春。胸中書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抽右旋無不如意，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家也。［5］

蘇軾的灑脫不羈仿佛滲透在他的每一個方面，文學也不例外。他從字法上變革詩歌，將當時不便于入詞的新鮮詞匯及方言、土語廣泛地在詩中加以使用，從而使得宋代詩歌從“認為藝術(shù)”進一步走向“自然藝術(shù)”的流變中發(fā)生了語言上的變革。另外，蘇軾還在句法和章法結(jié)構(gòu)上進行了變革，這里不再多言。

前兩步，蘇軾走得灑脫帥氣，令宋詩耳目一新，仿佛逐漸擺脫了之前的種種不快，在創(chuàng)新的康莊大道上歡快地奔馳。詩文從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上都有的很大的進步，于是，為了愉悅審美，文人們便開始在“用字酌句”上下起了功夫，這便是“以文字為詩”。

“以文字為詩”滋生于穩(wěn)定的北宋環(huán)境，在這個時代造就了“才學性”的同時，也直接培養(yǎng)了“文字性”。所謂“玩弄音韻，游戲文字”“酬韻征逐”等等，一時之間成為了時代的風尚，成為了當時士大夫社會文化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詩人們不僅僅以筆為“文字”之戲，而且以口為“文字”之樂。

《野朝遺跡》載：

劉貢父觴客，子瞻有事欲先起，劉調(diào)之曰：“幸早里且從容?！弊诱霸唬骸澳芜@事須當歸?！备饕匀凰帪閷?。

（劉貢父所說三果為：杏、棗、李，一藥為蓯蓉（為草蓯蓉和肉蓯蓉的統(tǒng)稱）；東坡所說三果為：柰（柰子，為蘋果的一種）、蔗、柿，一藥為當歸。）

如此這般玩弄智慧的文字游戲總令文人們樂此不疲，這種出口成章、成對的娛樂方式以才學之名滿足了文人對于自我的滿足，仿佛通過此種方式來表達所謂文辭之妙。如果唐詩對于宋人始終難以撼動它的地位，那唯有以精雕細琢來體現(xiàn)宋詩之能。于遣詞造句之處精益求精。“用宋代文學批評的術(shù)語來說，憑借了唐詩，宋代作者在詩歌的‘小結(jié)裹’方面有了很多發(fā)明和成功的嘗試，譬如某一個意思寫得比唐人透澈，某一個字眼或句法從唐人那里來而比他們工穩(wěn)，然而在‘大判斷’或者藝術(shù)的整個方向上沒有什么特著的轉(zhuǎn)變，風格和意境雖不寄生在杜甫、韓愈、白居易或賈島、姚合等人身上，總多多少少落在他們的勢力圈里。”［6］弗朗西斯·培根也說，對言語模仿的熱心研究，這一風氣迅速發(fā)展走向極端。人們越來越追求語詞精雕細琢、組句圓滑利落、妙語連珠、好句連篇，追求用各種比喻和修辭格變換花樣進行說明……因此便產(chǎn)生了學術(shù)的第一個弊?。褐谎芯孔衷~、不研究內(nèi)容。宋詩的這一變化逐漸走向極端，令剛剛有所起步的創(chuàng)新陷入了僵局。

在宋詩的不斷革新里，文人們始終走不出盛唐的影子，想要另辟蹊徑卻又總是力不從心，一旦有了小小的成果卻往往會一不小心陷入極端的危險沼澤。于是，進亦憂，退亦憂，在這場力圖突圍的自我營救中陷入了僵局，這一局便是幾千年，承受不起的無奈與尷尬。

［1］［清］蔣士銓.忠雅堂詩集·辨詩（卷十三）.

［2］［宋］黃庭堅.贈別李端叔.

［3］［宋］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六）.題王觀復(fù)所作文后.

［4］［宋］張戒.歲寒堂詩話.

［5］［清］趙翼.甌北詩話·蘇東坡詩.

［6］錢鐘書.宋詩選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