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中“荷”與“月”解讀

熊立權(quán)

荷月意境：寧靜 變幻 生機

朱自清《荷塘月色》所描繪的荷塘月色首先是曲徑通幽處一方雅致靜謐的天地。“曲曲折折”的荷塘，“彌望”都是的“田田的”“亭亭的”的葉子，“零星地點綴著”的荷花，因為月夜的緣故，看起來“如一粒粒的明珠”“如碧天里的星星”，溫潤又有些閃爍；還有“縷縷”的“渺茫的”荷香，還有葉子與花在風(fēng)中顫動的波痕，及葉子底下把葉子襯托得“更見風(fēng)致”的“脈脈的流水”，給人豐富的層次感。荷是如此，月華更增添了一份寧靜，一份朦朧與迷離的柔美。

作者刻意給這片美景以朦朧感，恍如夢一般，充滿迷幻感。因為不能朗照，月光非常淡雅，使葉子和花看起來“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月影也是非常迷人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的黑影，“參差的斑駁的”，“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更“像是畫在荷葉上”。這一份靜謐，還有一個特點，是有著無窮的變幻，不斷地在翻飛舞動。比如葉子仿佛如“舞女的裙”，舒展著搖曳著；荷花是“裊娜地開著”“羞澀地打著朵兒”，仿佛不勝寒風(fēng)的嬌羞，還有“出浴的美人”的生香活色；月光輕靈如流水，“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是“浮起在荷塘里”；而灌木的黑影，如變幻著的“鬼”影一般，楊柳的倩影，像是“畫在荷葉上”。這幅畫里充滿了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雋味，也夾雜著八大山人、朱耷等人水墨畫的一絲孤獨與凄美。

但是一顆異常細(xì)膩而敏感的心靈里，總想著對生活的留戀，作者喜歡熱鬧，喜歡俗世的一切，所以沒有一味的沉入到夜的黑色中，而是希冀著在這些淡雅的場景中，尋找到內(nèi)心渴望的一些元素。于是他聽到了清新明麗的聲響，比如荷香是可以傾聽的樂曲，“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葉子與花在風(fēng)中“有一絲的顫動”，會成為一道“閃電”，“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并不均勻的月色則是“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作者以動的變幻來寫靜的荷塘月色，甚至于無聲處聽有聲，處處是流水與音樂的節(jié)奏，所以荷塘月色并不是我們通常所認(rèn)為的靜謐，而是自然在盡情抒寫生命的一種富含生氣的美麗。

荷月世界：生命意識 個性張揚 品格堅守

作者好像還不滿足于這樣的表達，他又運用了大量的疊字、雙聲、疊韻來狀寫與描摹。疊字如“曲曲折折”的荷塘，“田田”的葉子，“亭亭”的舞女的裙；雙聲如“渺?！钡母杪?，“裊娜”的開花，“參差”“班駁”的黑影等；疊韻如“零星”的荷花，并不“均勻”的月色等等，這些詞使文章韻律變得非常優(yōu)美，也極盡作者的濃情蜜意。有些文章批評《荷塘月色》寫得太艷麗了，特別是作者由過人頭的蓮花想到江南采蓮的舊俗，想到梁元帝《采蓮賦》，“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zhèn)饔鸨?；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眾所周知，在老教材中，曾經(jīng)認(rèn)為這一段不符合中心題旨而把《采蓮賦》刪去，實際上是對文章主題的誤解，朱自清并不是僅僅表現(xiàn)生活帶來的沉郁，而是一種超越一時一地的心境，反映出人類的心靈本身：用自然環(huán)境安慰心靈，然后“求我幸?！薄Ｖ熳郧暹@番描寫完全沒有必要政治化，更沒有必要道德化，他抒寫的就是人性本身。荷塘月色給我們的審美享受，是人性對寧靜、對生命的氣息的需求與贊美，萬物的自由地生長與伸展，是一份相當(dāng)熱鬧而又純真美好的生命亮色，是頗含風(fēng)情的趣味，并沒有過分的艷麗。知識分子是清高的，是拘謹(jǐn)而清苦的，但并不是朱自清的全部。

朱自清的荷月世界，實際是陰柔與熱鬧和諧統(tǒng)一的審美世界。作者說自己“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作者追求一份寧靜，同時也喜愛熱鬧，兩者并不矛盾，重要的是這份心靈是否能夠真正得到快樂、愉悅與自由。你可以有種種猜想，比如朱自清苦悶的原因，是“不滿現(xiàn)實，向往光明”（錢理群），“擺脫作為丈夫、父親、兒子潛意識里的倫理負(fù)擔(dān)，向往自由的流露”（孫紹振），“令人絕望的苦悶與孤獨?！保ǜ禃A），但這“一團火”，“一團亂麻”，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也沒有必要索隱，它就是一種人生常有的糾結(jié)狀態(tài)，然后想要擺脫他，或者說是追求一種與現(xiàn)實世界不一樣的 “自由”與“和諧”。對朱自清來說，南朝的江南對他來說，是一個人性自由的理想國度，這是非常明顯的情感傾向，這完全是一種審美上的判斷。

有人認(rèn)為朱自清的筆多女性之感悟，多陰柔的世界，常常以柔弱、含蓄、溫柔、嬌美取勝?？此奈恼?，那些香花美草，濃情密意，確實容易使人勾聯(lián)起花間詞。溫庭筠《荷葉杯》“鏡水夜來秋水，如雪。采蓮時。小娘紅粉對寒浪，惆悵。正思惟。”李旬的《南鄉(xiāng)子》“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帶香游女偎伴笑，爭窈窕，競折團荷遮晚照”。周邦彥《蘇幕遮》的“一一風(fēng)荷舉”。余光中對這樣的文風(fēng)不認(rèn)同，認(rèn)為“傷感濫情”，“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現(xiàn)筆底，來裝飾他的想像世界”。但朱自清的境界與花間詞的荷與月是不同的，朱自清有高遠、有生氣，而花間詞的底子是彷徨與麻醉，是晚唐五代國家崩裂、戰(zhàn)亂不斷、人命危淺、乃至醉生夢死、追歡逐欲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必然反映，是以儒雅為宗旨的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開始向艷俗文化為宗旨的市民文化轉(zhuǎn)型的必然結(jié)果，它是文人品格的一次“墮落”，當(dāng)然也不否定這是人性的一次張揚，而朱自清也在努力張揚人性，但品格上卻有一種堅守，余光中的感受似乎有些偏見。

荷月解讀：民族情結(jié) 文化意象 審美創(chuàng)造

朱自清的荷與月，堅守是品格外柔內(nèi)剛的寫照。解讀朱自清的“荷”“月”，應(yīng)該比之于屈原的香花美草。屈原有大量描寫香花美草的詩句，描寫女性的句子。這不一定是表現(xiàn)作者的對女子陰柔美的愛，而是象征高潔。朱自清描寫荷與月，也是一種傳統(tǒng)文人情懷的體現(xiàn)，是這一系列的意象，在那個時代的最好表達。我們追問朱自清為什么選擇荷與月，使對散文的解讀，超出了散文本身的情感欣賞，而是達到對民族文化的追尋。

“荷”與“月”不僅僅是一個審美意象，同時也是一個文化意象，“荷”在傳統(tǒng)文學(xué)中是高潔之象征，杜甫以荷贊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周敦頤頌揚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香遠溢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可以清心、養(yǎng)志；而從佛教來講，蓮花生于淤泥，開于炎夏，淤泥象征污濁，炎熱表示煩惱，水表示清涼，蓮花象征高潔、清靜與人的自重。月亦是此，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阮籍的“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李白贊“屈平詩賦懸明月”等等，月亮象征的是高潔的品格。

想起陶淵明選擇采菊，蘇東坡選擇赤壁的水與月，柳宗元選擇西山，史鐵生選擇地壇，實際上每一人都渴求自己的一塊精神芳草地，渴求大自然、自由伸展的萬物來安慰人的心靈。對于朱自清來說是與其靈魂最有安慰力、最有共振力的是荷月世界。對于語文教學(xué)來說，我們必須有這樣的意識：教學(xué)《荷塘月色》要從朱自清個性化的審美境界中，引導(dǎo)學(xué)生把握和闡釋我們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理想、價值觀念、思維模式等等，讓學(xué)生在文化的濡染熏陶中獲得心靈的頓悟、文化的智慧，構(gòu)建個體的文化人格。意象作為詩歌教學(xué)的一個突破口，其文化功能顯然對豐富學(xué)生的人生理念，感悟人生的真諦有著重要的意義。中國的散文與詩歌中，有大量的這樣的意象，表現(xiàn)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民族審美心理的寬闊性，而朱自清的“荷月”世界的意義，正是融入了富有個性化的審美創(chuàng)造，融入了特定歷史時期的自我意識、社會意識、歷史意識，使這一中國化意象生生不息、常讀常新。

朱自清喜愛荷月，可能是發(fā)自心靈最深處。一株浴著月光的高潔的“荷”，它的名字叫“清”“華”，我們讀到的是朱自清的名字，朱自清又名自華。對朱自清來說荷月世界可能在審美的意義之外，還帶有宗教的意義吧?！逗商猎律肥且粋€讀不完、講不完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