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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屑:第一爐香

      2011-08-15 00:42:21作家馬明博
      中國工人 2011年7期
      關(guān)鍵詞:香灰墨跡書壇

      作家 馬明博

      沉香屑:第一爐香

      作家 馬明博

      借張愛玲的小說篇名,說一段與香有關(guān)的事情吧。

      在大方堂,我與妻子坐定,世剛先生泡茶。不到兩歲的佑佑,初是來客,卻反客為主。他從媽媽懷中溜到地上,大大方方地從茶盤里抓起幾塊糖。依次走到堂主、著名書法家張世剛先生、爸爸、媽媽眼前,一人送上一顆,然后,他自己剝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雖是借花獻(xiàn)佛,但佑佑樂于分享的舉動,令世剛先生心生歡喜了,他說:“這小娃娃真好!來,上樓,過年了,伯伯給你寫幅字?!?/p>

      世剛先生的書法,唯美而不媚俗,富有表現(xiàn)力而不怪誕。在他的墨跡中,能夠看到“二王”的風(fēng)流雅致、褚河南的散淡簡遠(yuǎn)、蘇東坡的意態(tài)灑脫、董香光的平懷澄澈。作為書道的苦行者,雖深入諸家堂奧,世剛先生卻沒有迷失自己的方向。十余年前,他的墨跡出入書壇諸多大展,時常高居榜首。然而,就在此時,他忽然在書壇上“銷聲匿跡”。近年來,世剛先生如隱居的武林高手,重現(xiàn)江湖。因緣和合,我與他在京城相識;也是巧合,相識后方知,我們竟然比鄰而居,從此時有往來。

      對于他的書作,我雖深愛,但相識數(shù)年來,一直沒有冒昧索求。今日,因了佑佑的緣故,得世剛先生賜贈墨寶,也算是“以因因而入果果”。

      到樓上書房,在書案前坐定,世剛先生捧起一只古拙的瓷香爐,爐上描有簡淡的細(xì)藍(lán)花紋;他用香鍤撥動爐中細(xì)軟的香灰,向香爐四周輕拔,中間形成一塊凹地;他打開香盒,用香勺取沉香屑,一勺一勺,放在中間凹處,撒入少許香灰,拌勻;又取半勺香屑,以火點(diǎn)燃,輕輕放進(jìn)爐內(nèi)香地中央;他取來香鍤,將爐壁四周的香灰,輕輕地圍攏向燃燒的香屑,繼而將它填埋起來,爐內(nèi)隔火生香,室內(nèi)不見煙氣。

      一爐暗香,嗅之可品;滿室幽香,視之不見。

      世剛先生雙手合十,“愿以此香,供養(yǎng)十方常住三寶?!?/p>

      眼前只有爐香,不見十方常住三寶。如何供養(yǎng)?

      眾所周知,佛門又稱空門。佛道之空,可悟而不可見,更不可執(zhí)著。因此,在《金剛經(jīng)》中,釋迦佛告訴須菩提尊者:“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币虼?,在燃香的當(dāng)下,世剛先生對三寶生起一念清凈恭敬之心,即是供養(yǎng)十方常住三寶。沉香為眾香之首,又被喻為天香。在大方堂,看世剛先生薰香,我對佛門“天香妙供”之法,有了更深地理解。

      說罷,他從書架上取下一張泥金箋,鋪在書案上。對著紙,靜默了幾分鐘,他拿過一管國畫色,擠到瓷盤上,是朱砂色。他說:“先畫個小佛,再寫字?!彼D(zhuǎn)過身,從抽屜里取出一管新筆,以右手拇指食指捻動筆毫,捻至柔軟時,筆蘸清水,調(diào)朱砂色。做柳葉描,寥寥數(shù)筆,一位胖乎乎的小和尚打坐的形象,躍然紙上。被媽媽抱在懷中,在書案一旁看熱鬧的佑佑,喊了一聲“盤腿打坐”。世剛先生聞聲,側(cè)過頭微笑著看佑佑,并朝他翹了翹大拇指。他將色彩略調(diào)淡些,以筆飽蘸,在小和尚四周,補(bǔ)畫蒲團(tuán)。

      他又取出一枝新筆,長毫的,柔順筆鋒。倒墨,蘸墨,一揮而就。“世尊我一心,歸命盡十方,無礙光如來,愿生安樂國。我依修多羅,真實(shí)功德相,說愿偈總持,與佛教相應(yīng)。”天親菩薩所造《往生論》,抄到此處,紙盡筆停。看世剛先生運(yùn)筆,我體會不了他的筆法,卻看到了什么是自在流暢。他落筆之際,提按之間,回旋往復(fù),如行云,似流水。他的墨跡,幽雅沖淡,若云無心而出岫,水有意而低回。

      紙短情深。世剛先生寫下的《往世論》的起首兩偈,讓我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大河。無論是長江、黃河,還是尼羅河、亞馬遜河、密西西比河,下游寬闊湍急,源頭卻是潺湲的小溪。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條清澈潺湲的小溪。世間所有的心靈小溪,可以交匯成一條壯闊莊嚴(yán)的大河,流向光明遍照的安樂國的愿海。

      世剛先生歇下來,靜坐著看了一會兒,他笑著說:“還好?!彼稚炝松齑竽粗付河佑?。佑佑歡喜地回應(yīng),握緊小拳頭,將兩只大拇指一起伸向他。

      佑佑對媽媽說要撒尿。世剛先生告知,洗手間在樓下。妻子帶佑佑下樓。回來時,她說:“樓上樓下,處處有香味?!薄墩f文解字》說:“馨,香之遠(yuǎn)聞也。”這一爐香的馨遠(yuǎn),讓人感嘆,古人造字之準(zhǔn)確。千年后的我們,雖然在用那些字,但對其本意,已然模糊。

      墨跡稍干,世剛先生打出印藏,取出印章,一一鈐蓋。我仔細(xì)地看了一下印文,分別為“南無阿彌陀佛”“大自在”“衍昌居士”。

      我問世剛先生:“從書壇銷聲匿跡十余年間,你去做什么了?”

      他指了指大方堂中的一副對聯(lián),“這就是答案?!?/p>

      “頓舍九界空花自力,全歸一乘愿海彌陀?!笔鶄€字的對聯(lián),對應(yīng)著他悄然隱居的一個個日子。

      說放下就放下,棲心彌陀;置身青山綠野,焚香誦經(jīng);閑來讀帖臨帖,硯邊參究。

      “怎么又想回來呢?”

      “因緣唄?!?/p>

      重入塵寰,焚香的雅好沒有放下;重入書壇,他筆下無俗氣,墨跡簡淡凈雅,蘊(yùn)藉之中,又現(xiàn)靈動。

      世剛先生說:“你看,這一爐香,舒緩從容,又無煙霧。多干凈!”

      品茶香,嗅墨香,味書香,會佛香。大方堂內(nèi),四香同居。令我記憶最深的,當(dāng)屬這一爐沉香。明代屠隆在《考槃余事》中提到,“香之為用,其利最溥(廣大)”、“一爐初爇,香藹馥馥”。《顏氏香史》講,“五臟惟脾喜香”。香是尚和的。香氣入脾,使得經(jīng)常焚香的人,心性趨于平和。從這個角度,可以理解著名佛典《維摩經(jīng)》講到的一點(diǎn)。在距離我們這個世界很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眾香會聚的“香積佛國”。彼佛世界,無文字說,但以妙香之氣,便令眾生得解脫。

      著名作家林語堂認(rèn)為“藝術(shù)是人類精神的一種游戲”,他“贊成一切的業(yè)余主義”,他認(rèn)為,藝術(shù)家遠(yuǎn)離商業(yè)利益的個性與情趣,是一切藝術(shù)的重要基礎(chǔ)。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無論他做什么事,他的個性總能從其中顯露出來。對于以書法成名的世剛先生來說,焚香這一近于游戲的業(yè)余愛好,流露出他平和沖淡的心性。

      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開頭,張愛玲這樣著筆:“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diǎn)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段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diǎn)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p>

      世剛先生對我說:“這一爐香應(yīng)該燃盡了?!?/p>

      他開始爇第二爐香。

      欄目主持:胡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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