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玲[長安大學,西安 710064]
“是的。一夏天,我和一患色盲的人散步在農(nóng)場上,順手摘一朵紅色的花給他,他說是藍的?!?/p>
“那么你替他悲哀?”
“我倒是替我自己?!?/p>
《畫夢錄》的代序——《扇上的煙云》,以這樣一段談話開始。
顯然,在何其芳看來,現(xiàn)實是令人悲哀的,人類的視覺與聽覺,同樣有著“可憐”的局限。要突破這悲哀與局限,人們必須依仗視聽之外的力量,營造一個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
創(chuàng)造這樣的世界,必須依靠非現(xiàn)實的力量。有人說,在寂寞中抒寫寂寞,只有依賴回憶和幻想,因為只有在已逝的、幻想的天地中,才能構筑起抗衡現(xiàn)實的藝術世界。
冥想之境,夢幻之境,追憶之境——這,就是何其芳的選擇。也正是這三者,構筑了何其芳散文中的虛境。
何其芳不是蒲松齡那樣的小說家,他也不曾像伍爾夫那樣,刻意地追求意識的流動,但是,當他寂然凝慮,所謂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所謂的“精八極,心游萬仞” (陸機《文賦》),就在這樣的境況下,不知不覺地發(fā)生。因為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喚起的是想象的飛升,是靈魂的高蹈。
陷落于寂寞,又沉迷于寂寞,何其芳正是在靜觀默想中,度過他的創(chuàng)作歲月,度過他的青春華年。在冥想中,他做著夢,回憶著。當然,他也會不自覺地隨著意識的流動,走入一種玄妙的境界。冥思,因此成為何其芳獨語散文的支柱。
當冥想成為生存的常態(tài),那些冥想者,必須學會和自己說話。在無邊無際的靜寂之中,他們的人格,往往會發(fā)生奇異的分化?!秹艉蟆芬晃闹袑懙剑晃还糯碾[士,常常守著圍棋,兩手運子,相互攻伐。那種進退有道,伸縮自如,讓何其芳神往不已。與此相類似,在何其芳,獨語,實際上是一場精神上的自我博弈。
在何其芳的獨語體散文中,對立的影像,往往會得到巧妙的偶合。這影像既是質疑者,又是解疑者。它們在言語或情思的博弈中,一點點明晰著何其芳對生命的感悟?!丢氄Z》寫道:“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nèi),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盡管“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然而,在期待與找尋中,門內(nèi)與門外的靈魂,仍于倔強的獨語中,合而為一?!饵S昏》寫道“:一列整飭的宮墻漫長的立著。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黃昏的獵人,你尋找什么?”不肯放棄的叩問里,整飭的宮墻,成了“我”的另一個聲音?!八眴l(fā)著“我”的想象,啟發(fā)“我”從過去、從未來,不斷地尋覓。《遲暮的花》一作尤有代表性。在一個沒有月色的寂靜的初夜,在沒有游人的荒廢的園子,“我聽見了兩個幽靈或者老年人帶著輕緩的腳步聲走到一只游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聲柔和的嘆息后,開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辨解的談話?!碑斘覀儽贿@樣的長談,引入傷感的沉思,作者突然交代:那一對私語者原來是他二十年前構思的四幕劇里的兩個人物。他們溫柔而多感的對話,只是一段以對白形式出現(xiàn)的內(nèi)心獨白。它是孤獨者寂寞的私語。
除了上述這種撲朔迷離的意境,當冥想者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天地萬物,那些久遠的傳說和奇異的故事,同樣會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獲得重生。這些重生的生命,通常也是獨語者的另一種聲音。行走在垂柳的堤岸上,那個離開了綠蒂的維特,在陽光與彩色的誘惑中,從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擲入河水。他想試卜自己的命運:那寂寞的一揮手,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沉酣與癲狂中,那個愛驅車獨游的西晉人物,每每行至末路窮途,便痛哭而回: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獨語》)還有那個醉心于空中樓閣的瘋狂的建筑師——當他在一次次的修建和一次次的毀壞之中,向著遙不可及的夢想,艱難地跋涉,他的夢里,究竟出現(xiàn)了什么? (《樓》)……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聽著自己渺茫的足音,這些人在孤寂時發(fā)出的語言,或是動作,讓何其芳猶豫,低回。用意境來煥發(fā)意境,或許,這是冥思之境所能帶給我們的最大的收獲。
當然,對何其芳來說,冥思,也是一種令他沉醉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生存狀態(tài)被他反復地吟哦著,抒寫著:在星輝里,在孤燈下;在悠長的巷道,在安靜的蝸居;在細雨中的檐下,在濤聲中的岸邊……我們都可以看到,看到何其芳孤獨的沉思的背影,聽到他寂寞的嘆息似的聲音……
低婉的獨語也好,曠遠的情思也罷,沉潛在意識的深處,何其芳比其他人更真切地觸摸到生命最細微,也最脆弱的律動——它讓那些凝固和封凍的人生,漸漸地泛起了波紋;它讓緊緊關閉的心房,輕輕地張開了眼睛……是的,通過那些飄逸的文字,何其芳奉獻給世人的,是寧澈深遠的藝術意境。
在《夢后》一文中,何其芳又說:“我家鄉(xiāng)有一種叫做夢花的植物:花作雛菊狀,黃色無香,傳說除夕放在枕邊,能使人記起一年所作的夢?!被蛟S因為來自夢花的故鄉(xiāng),所以,夢,始終是何其芳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當然,從廣義上說,我們即將要談到的夢幻與回憶,都是何其芳冥想的主要內(nèi)容。
從客觀上看,何其芳的生活積淀是十分單薄的。他自幼與人疏于往來,“我懷疑我幼時是一個啞子,我似乎就從來沒有和誰談過一次話,連童話里的小孩子們的那種對動物、對草木的談話都沒有” (《一個平常的故事》);對社會,何其芳也沒有足夠的興趣。但正所謂一扇窗子關上了,另一扇窗子必然會打開。在獨處的歲月,繽紛的夢象和瑰麗的幻境,成為何其芳靈魂的憩所。在自我編織的夢幻之中,他借助情感的節(jié)律和意識的流動,走入了自己運命的深處。觸摸著生命中那些被忽略的傷痛和被遺忘的美麗,離社會,何其芳是走得有點遠了,離人類,他卻是如此之近。
有人統(tǒng)計,詩集《預言》收錄了何其芳的詩作三十四首,這些詩中,寫夢者多達十九首。作為一種特殊的意境,夢幻也在何其芳的散文中,頻頻出現(xiàn)。在《扇上的煙云》里,何其芳直接寫道,自己創(chuàng)作《畫夢錄》,是因為他珍惜著自己的夢,并想把它們細細地描畫出來。
何其芳寫了不少自己的夢。他道:“在花香與綠陰織成的春夜里,誰曾在夢里摘取過紅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誰曾夢過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來入夢,穿著燕翅色的衣衫?誰曾夢過一不相識的情侶來晤別,在她遠嫁的前夕?”這是一些溫柔的夢,他又道:“真有這樣一個所在,或者是在夢里嗎?或者不過是兩章宿昔嗜愛的詩篇的糅合,沒有關聯(lián)的奇異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掃,死者的床榻上長常藤影在爬;死者的魂靈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們在聚餐,嬉笑,都說著‘明天明天’,無人記 起‘昨天’?!薄艾F(xiàn)在我夢里是一片荒林,木葉盡脫?;蚴窃谖讔{旅途間,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處去。醒來,一城暮色恰像我夢里的天地?!?(《夢后》)這是一些迷茫的夢。氤氳在夢境中的,是讓人出語又欲低泣的傷感的氣息。
何其芳也寫別人的夢。別人的夢,寫得最出色的是《畫夢錄》?!懂媺翡洝芬黄洈⒘巳齻€互不關聯(lián)的夢:丁令威化鶴、淳于棼南柯夢醒、白蓮教門人守燭。
拋去了筆記小說對情節(jié)的追求,那些遙遠的故事和傳說,成為何其芳散文意境的載體。學仙靈虛山的丁令威,忽為懷鄉(xiāng)的塵念所擾,羽化為鶴,飛回家鄉(xiāng)。“陽光在翅膀上撫摩,青色的空氣柔軟得很”,回家的路是如此快樂??墒牵抗庵械慕ㄖ?,顯然十分陌生;故人,也都化為累累青冢。最后,當他想對后人說些什么,人們的圍觀、驚笑和弓射,驟然而至。物是人非,丁令威只能在悲哀的盤桓之后,沖天遠去。淳于棼驚醒在東廂房的木榻上。倏忽之間的醉夢,讓這個漸趨衰老的人,癡迷而癲狂。他留戀著那個夢。在夢中,他“被二紫衣使者迎到槐安國去,尚了金枝公主,出守南柯郡,與檀蘿國一戰(zhàn)……”較之現(xiàn)實中的革職與落魄,這一切讓人那么神往?,F(xiàn)實中的人,比起匹蟻,更加渺小……于是,他忘了大小之辨,忘了時間的久暫。白蓮教某出門時吩咐門人,讓他守好蠟燭。門人耐心地看紅蠟燭燒去一寸,兩寸……“在案上的錫燭臺上結一個金色小花朵”……其后,他驚醒在黑暗里。這時,他微駝的師傅已帶著怒容,從門外走了進來:“吩咐你別睡覺,你偏睡覺了!……害我在黑暗里走十幾里路!”短短的一篇散文,聚合了三種或明凈,或迷離,或神秘的意境。它們同屬夢象,又各不相同。丁令威,淳于棼和守燭人,更是人仙殊途、截然不同。這樣的組合,難免讓人費解。然而,回味一下丁令威的思念與悲哀、淳于棼的留戀與失落、守燭人的好奇與尷尬……這些不正是沉積于我們心靈、潛存于我們生活的復雜的情思嗎?夢幻的美麗與遙不可及,現(xiàn)實的灰暗與難以抗拒……這些矛盾,其實就是無計回避的人生。如果說,莊生夢蝶,尚透著幾分清趣,那么,何其芳筆下的這幾個夢,卻將人生的虛妄與無常,刻畫得入木三分。
弗洛伊德指出:“夢是愿望的達成?!雹僮骷要q如白日夢患者,他們在朗朗白晝,建構著幻想的世界。何其芳便是一個望著天上的星星做夢的人,他說:“我生活在自己的白日夢里。我沉醉,留連于一個不存在的世界?!?(《街》)由于“不滿社會,又不愿畫出現(xiàn)實的丑惡的形體”,何其芳便“到藝術的形式美中去尋找圖案、夢幻、想象、比喻、典故,堆砌起思想和哲理的碎片。纖弱的感情,霧般的朦朧,文字是絢麗和纏綿的,集合了晚唐五代詩詞及外國印象派的藝術之美”②?;孟胫械氖澜纾瑝艟忱锏娜松?,恰是何其芳散文意境的源泉。
回憶,為冥想中的何其芳,打開了另外一扇窗子。
當何其芳在遠離塵囂的角落,默默地抱緊自己的寂寞……雖然少了一點紅塵煙火,但他并未因此而遁出人間。流逝的歲月,像是一條夕陽下的長街,逶迤地伸向時空的深處。而何其芳,這位夕陽下孤獨的旅人,當他沿著時光的長廊,踽踽前行……院墻剝落的古宅,爬滿青苔的石階……從記憶中鉤沉起來的過往,讓他回味,讓他留戀。踟躕低回中,他常常為之靜默,為之嘆惋。
童年,始終是何其芳回憶的焦點。陰暗,湫隘,荒涼的童年,讓何其芳有些垂頭喪氣。然而,對纖細、柔弱的感覺的偏好,仍讓何其芳時不時地神往于記憶里的荒涼。畢竟,那荒涼是他成長的搖籃,那荒涼是他靈感的沃土。而且,那荒涼里,有時還能開出一些樸素和純潔的花朵。不僅如此,童年的回憶,還是心靈的憩園,是生命的尋根之旅。“童年快樂的終結使童年情緒成為成年人最發(fā)自內(nèi)心的宗教情結,追憶童夢則成為成年人尋找精神家園的基本內(nèi)容之一?!雹?/p>
占據(jù)何其芳童年記憶的,是一些古宅、古堡、縣城,以及曾在這里曇花一現(xiàn)的卑微的生命。
何其芳的記憶里,關閉他生命的古堡是冰冷的,但是,那個陰冷而潮濕的地方,也給過他奇異的歡欣:“我是多么清楚地記得那些歲月,那些瑣碎不足道的故事,那我曾在它上面跑過無數(shù)次的城墻,那水池,和那包著厚鐵皮的寨門?!倍情T樓上為對付匪患而燃起的火光,則“仿佛是我們那些寂寞的歲月中唯一的溫暖,唯一的歡樂” (《我們的城堡》)。養(yǎng)育他童年的古宅是陰森的,然而,它的陰郁莊嚴,對他又是一種奇妙的吸引。何其芳常常在古宅堂屋門外的臺階前,獨自游戲 (《老人》)。吞噬他少年的縣城是幽暗的,但是,那暗淡頹敗中,常常流溢著割不斷的親情 (《街》)。
在何其芳的記憶里,還活著許多被世界遺忘的小人物。他們活得卑微、謙恭,但堅韌、頑強。我們至今還記得他那些幽閉于閨閣之中,于待嫁中消磨芳華,于厭倦中抑郁地死去的姑姑。她們有著蒼白的臉,纖長的指,快樂的眼淚和寂寞的笑意;她們更有著溫暖的期冀和冰冷的前途。我們也記得他那位因幻象而癲狂的私塾師。他看見了穿紅衣服的女子,便會瘋瘋癲癲,說她就是宰相家的小姐。他在京城郁郁不得意的時候,有一天夜里鄰家失火,他在紅色的火光中看見了一位年輕的女郎。我們記得那位武秀才,一個“間或到我家來玩幾天的老人”,他“用洪亮的語聲和手勢描摹著一匹馬。仿佛我們面前就站立著一匹棕黃色的高大的馬” (《老人》)。我們還記得那位背著三弦,不用問就絮絮地說出許多事故的算命先生 (《弦子》);記得那只點綴荒蕪生活的“候鳥”——一位用衰老的肩膀挑著沉重的木箱,蹣蹣跚跚走向夕陽的貨郎 (《貨郎》)……
“人的記憶是古怪的。它像一個疏疏的網(wǎng),有時網(wǎng)著的又不過是一些水珠?!?(《我們的城堡》)何其芳打撈的這些記憶的水珠,瑩潔剔透里,有讓人怯懼的安靜,也有彩蝶翻飛的誘惑……疏淡卻回味悠長,荒涼卻意境深遠——沒有聲音的聲音,沒有顏色的顏色,關于過去,何其芳留在紙上的,是這樣一些痕跡。
冥思,在冥思中做夢,回憶,并寫作,于何其芳,那是一種生存的狀態(tài),也是一種生命的形式。在冥思中,讓靈魂與天地萬物渾融一體;在夢幻中,不斷地找尋、且不斷地建造空中樓閣;在回憶里,從容地審視并認真地品味過去的事物……當自稱“留連光景惜朱顏” (李煜《阮郎歸》)的何其芳,默默地悵望宋詞的婉約與感傷,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類似的意境。
① 伍蠡甫、胡經(jīng)之:《現(xiàn)代西方文論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② 李健吾:《咀華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頁。
③ 陳穎:《童年的草原印象》,見《電影評介》2009年第14期,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