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上海立信會計學院文法學院,上海 201620]
⊙段德澤[湖南省華容縣磚橋中學,湖南 岳陽 414200]
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新感覺派作家在他們的小說中塑造了大量另類的女性形象,這些都會的尤物,大大改變了以往文學傳統(tǒng)中的女性形象,成為一種別樣的文學現(xiàn)象。田中陽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婦女價值觀,在世界各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是少有的。它從宿命論角度把婦女壓到了社會最底層,婦女被物化、財產(chǎn)化和人格異化,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婦女命定地扮演著悲劇的角色?!雹俚切赂杏X派作家筆下的女性開始顯露出她們強悍的個性,盡管在容貌和儀態(tài)上仍舊吻合男性審美標準,但她們已經(jīng)有了驚世駭俗的,甚至“非中國化”的特色。李今認為:“盡管從作品的風貌來看,新感覺派筆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時髦、摩登的都市女郎,但卻無一不是凡胎凡骨,充滿了俗的生機。”②這些女性尤物的塑造,確是新感覺派對現(xiàn)代文學做出的一種貢獻,這里說的不僅是那些尤物形象,還指那些形象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新觀念和新視域。
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女性大都是生活在1930年代上海都會的妖嬈動人的舞女、妓女、姨太太或其他女子,她們出入于咖啡館、舞廳、電影院、旅店等都市娛樂消費場所,有著比男性更強烈的掌控欲望。在很多作品中,這些都會女子往往是愛情和性欲的主攻手,在很多方面顯得比男性更為灑脫和自在,在現(xiàn)代觀念和生活方式上,這些女子往往比男子走得更靠前,更前衛(wèi)。她們在很大程度上啟蒙了男子,并以大膽奔放的方式打破了男性的慣常思維,給他們一種全新的刺激。男性在作品中反而成為被玩弄被戲耍的對象,他們較之那些女子,與傳統(tǒng)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在劉吶鷗的作品系列中,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都市新女性?!秲蓚€時間的不感癥者》中,那個漂亮女子對H說:“你知道,Love-making是應該在汽車上風里干的嗎?郊外是有綠蔭的呵,我還未曾跟一個gentlemen一塊兒過過三個鐘頭以上呢?”于是她把驚詫萬分的H和T兩個男士拋在一邊,赴她的下一個三小時約會去了;《風景》中的燃青在火車上偶遇一政府要員的漂亮太太,那熱情女子主動示意帶他下車,并在大自然中享受著所謂“自然的性愛”;《游戲》中的步青和那個有男友并即將結婚的女子,在舞廳、旅店中輾轉(zhuǎn),在愛過以后,女子說:“忘記了吧,我們愉快地相愛,愉快地分別,不好么?”在《熱情之骨》中,賣花女子和比也爾在風流旖旎時,櫻桃一破:“給我五百元好么?”此舉頓時讓比也爾興味索然。她在信中這樣啟蒙比也爾:“但是在這一切抽象的東西,如正義、道德的價值都可以用金錢買的經(jīng)濟時代,你叫我不要拿貞操向自己所心許的人換點緊急要用的錢來用嗎?”這樣現(xiàn)代時尚,追求個人享受的女子,在劉吶鷗創(chuàng)作的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中處處可見。讀者也許記得劉吶鷗的小說系列里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意象:母螳螂活吃公螳螂的鏡頭,這多少也暗示了這個在表現(xiàn)技法上還不太成熟且過于西化的都市作家另類的女性觀吧。
穆時英筆下的女性,較之劉吶鷗的創(chuàng)作,少了一些西化的味道,多了幾分地道的中國風和都市人無根飄揚的憂郁情懷,也多了一份較為深刻的對人生和人性的理性思考。但總體看來,這些女子和劉吶鷗筆下的女子一樣,灑脫自在,熱情奔放。如在《夜》中,水手和茵蒂在舞廳萍水相逢,他們都是淪落在都市的浮萍,在旅店一夜瘋狂之后,水手追問女子的名字,茵蒂說:“過了今晚上,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嗎?知道有我這么個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誰呢?”在《上海的狐步舞》中,劉顏蓉珠可以依偎在“法律上”的兒子的懷里去夜總會瘋狂,也可以瞬間和珠寶商談愛上床。在《PIERROT》中,潘鶴齡一廂情愿地愛著、信任著琉璃子,而這個女人卻利用他的癡情在外面又同時有了異國情人……
施蟄存在刻畫女性形象時,更多地利用了弗羅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深刻解剖女性內(nèi)心世界,揭示一顆顆躁動的都市之心,這是他優(yōu)于穆、劉的地方。在《花夢》中,“他”和“她”都在都市里尋找獵物,“他”自以為自己是對付女性的行家里手,殊不知早就被那女子牢牢掌控,成為“她”一個短暫時期內(nèi)的消費玩物,并在一夜情愛過后,偷走了“他”的錢包。在《在巴黎大戲院》中,“我”一直在揣測這個約會我看戲的女子的心理,她對“我”撲朔迷離,忽遠忽近,仿佛一個謎,“我”無法弄透她的心思。在《蝴蝶夫人》中,美麗的蝴蝶夫人可以為了欣賞蝴蝶的美麗嫁給教授,也可以在已婚后為了排遣寂寞、尋求刺激而私通老公的同事——一個體育教授……雖然這些人物形象不很深刻,甚至有些符號化、概念化,但畢竟她們以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都會感覺沖擊著、豐富著文學世界。正如20世紀30年代上海《時代畫報》的撰稿人許純所說:“都會生活的整個動因也許是在女人,女人要到都會,都會也許因了女人而更快速地轉(zhuǎn)動著……都會改變了女人的形象,改變了女人的心靈。這唯有在都會里;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③上海大都會提供給女性新的展示舞臺,也給了新感覺派文人新的觀察體會都市氣息的新視角。
我們不反對用女權主義或站在政治道德的立場去分析這些女性形象,在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由這些女性形象所展示的都市市民世界:這些女子,她們依附于1930年代的上海這座國際都會,散見于咖啡館、舞廳、電影院、飯店、旅館等偏于娛樂性和消費性的都市新空間中。這些女子并沒有以建設者和生產(chǎn)者的身份成為締造都市物質(zhì)文化的主流,原則上她們?nèi)匀皇悄行缘耐媾己陀l(fā)泄的對象,但她們的出現(xiàn)卻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當時的都市精神文化,對都市的現(xiàn)代化、娛樂化、消費化等方面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這種精神文化也就是當時都市新出現(xiàn)的都市市民世界中偏于娛樂消費層面的一種主觀形態(tài)。這些妖艷的女性在行動上和思想上表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主動出擊的攻勢,這種強大或可認為一種社會進步必須走的路程——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的現(xiàn)代化、復雜化、多元化。雖然其間藏污納垢,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自由自在的,其間奔突著一種強烈的追求自由和個性的主體精神。而創(chuàng)作出這些女性形象的新感覺派作家,他們在想象都市和都市人 (尤其是都市女性)時,也是較為自由的,他們極少站在政治批判或者道德評判的立場,而是以一種自由自在的、客觀冷靜的心態(tài)去見證這些都市新女性的突變或簡變,正是作家的寬容 (也有評家說他們是對腐朽生活的迷戀,對女體的不道義的欣賞),極大地釋放了文學的想象空間,為文學閱讀提供了新的審美體驗和人物譜系,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女性的另一些常被遮蔽的性格特點。
新感覺派作家刻畫的女性如此灑脫、另類、自由、強悍,與當時其他作家刻畫的諸如祥林嫂、子君、沙菲、翠翠、虎妞、鳴鳳、韻梅等女性形象截然不同,這應該與新感覺派作家所接受的西方思想觀念以及發(fā)達的上海都會有關,也與“街道經(jīng)驗”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日益繁復的“街道”市民世界,進一步拓展了作家新的言說背景和空間,豐富了多元的敘事新風格。陳平原認為:“不能說某一社會背景必然產(chǎn)生某種小說敘事模式;可是某種小說敘事模式在此時此地的誕生,必然有其相適應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在具體研究中,不主張以社會變遷來印證文學變遷,而是從小說敘事模式轉(zhuǎn)變中探求文化背景的某種折射,或者說探求小說敘事模式中某些變化著的‘意識形態(tài)要素’?!雹茏兓亩际?,給生活在其間的作家以更大的自由空間來想象都市文學新面貌,這些女子,就是作家依靠都市幻化出來的現(xiàn)代尤物,她們的變化,恰好印證了都市的變化即都市走向現(xiàn)代的點滴記錄。
① 田中陽:《百年市民文學與市民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6頁。
② 李今:《從“硬性電影”和“軟性電影”之爭看新感覺派的文藝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第3期,第140——170頁。
③ 許純:《上海禮贊》,《上海畫報》1933年11月15日第5卷第2期。
④ 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臺北久大文化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