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竹平[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在《永遠有多遠》中,貫穿著對身體的書寫,浸透著作家對女性軀體的審視。本文試圖通過對“身體與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剖析,進而揭示隱藏在身體之中的文化信息,從一個新的視角,研究白大省在戀愛中的悲劇命運。
自《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以降,對美人“身體”的敘述,已常見于文學史之中?!赌吧仙!吠瑯语@示了古人對美人“身體”超常的感受力,美人從此以身體之美獲得了進入文學的資格,有了被言說的權(quán)力?!懊赖纳眢w”成了男性欲望投射的對應(yīng)物,而對“美的身體”欣賞的背后隱藏著更多的文化信息和最原始的心理積淀,它是民族集體無意識沉淀的產(chǎn)物。在中國的女性神話原型中,最重要的有兩個:一個是女媧,她是作為母親神話出現(xiàn)的,而母親的本質(zhì)是賦予生命。另一個是誘惑者的形象:巫神和洛神,其本質(zhì)是美麗多情,令男人遐想追逐。對這兩種原型的書寫,文學中有截然不同的體現(xiàn)。文人往往把正義與美德劃歸母親,而對她的生命欲求、身體的細部描寫卻隱而不表,即使寫到“豐乳肥臀”也不是從性的角度加以表現(xiàn),而重在突出她的生育和養(yǎng)育功能。而令男人傾慕的巫神、洛神,作者卻不吝筆墨稱頌她們的容貌之麗,換言之,對“身體”的大肆渲染成了描寫這類女性的專利,而且這具性感的軀體是能夠引起男性欲望和無盡遐想的。這種意識已內(nèi)化為文人的文化記憶,融化在他們的情愛敘事之中,并且成為他們擇偶時潛意識的審美標準。這類似于榮格所說的“阿尼瑪”原型,“阿尼瑪”是男性心目中的一個集體的女性形象?!霸谀腥说臒o意識當中,通過遺傳方式留存了女人的一個集體形象,借助于此,他得以體會女性的本質(zhì)?!雹儆纱苏f明,一具毫無性感的“身體”是無法作為性愛對象被男性認可的。
在《永遠有多遠》中就揭露了以男性為中心的軀體修辭學的荒謬性和欺騙性。在文本中,鐵凝植入了嚴密的男性話語,讓我們對女性的身體和“女性氣質(zhì)”重新審視,揭示了傳統(tǒng)軀體修辭學對女性生命力的扼殺,寫出了女性被壓抑的生命欲望,呈現(xiàn)出了她們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作品中白大省的身體是不美的,而且是毫無性征和性感可言,如同男人的身體一般:“她人高馬大,相貌一般,一頭粗硬的直短發(fā),疏于打扮,愛穿男式襯衫,個頭雖說不矮,但是腰長腿短,過于豐滿的屁股有點下墜,這使她走起路來就顯得拙笨。”②這與男人的審美標準相去甚遠,無論如何無法成為男子理想的性愛對象,男人要求女人的身體美麗、纖細、溫柔、嫵媚。甚至連她本人也為自己的長相感到難為情:“不能用大或者小來形容白大省的乳房,她的乳房是輪廓模糊的那么兩攤,有點拾掇不起來的樣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再細看又仿佛什么都沒有,這使她不忍細看自己?!雹圻@表明,以男性為中心的軀體修辭學已內(nèi)化為中國人的文化記憶,它不僅是男子審視女性的標準,而且女性也在潛意識中默認了這一標準。這正印證了波伏娃的論斷:“女性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訓練成的?!雹懿⑶遥松眢w毫無性感之外,在她身上也沒有所謂的女性氣質(zhì):“打嗝的聲音,粗聲大氣的,又臭又暢快,像個游手好閑的老爺們。”⑤所以,白大省從來就沒有被人比喻為美女,這是一個注定與美女無緣的人。男人與她相遇,喚起的更多的是一種兄弟情誼或類似于母子之間的情感。這讓她在擇偶時,本能地選擇了一個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雹尬谋炯毷隽税状笫∨c四個男人的戀愛經(jīng)歷:大春、郭宏、關(guān)朋羽、夏欣,這四個男人沒有一個人對她產(chǎn)生真正的愛意,盡管白大省是“仁義”的。然而,探究白大省失戀的癥結(jié),歸根到底還是與“身體”有關(guān),縈繞于白大省心間的是軀體能否被認可的焦慮與不安,盡管她努力改變以迎合男人的欣賞口味,并且試圖以自己的優(yōu)勢來彌補身體的缺憾,但是仍然無法贏得真正的愛情。在作品中,白大省更多地被認同于母親的形象:她的仁義,她對所有人的謙讓。而母親的身體是無欲無求的,人們把贊譽給了她,但是沒有一個男人給她愛情。她和男人的關(guān)系如同母子一般:關(guān)朋羽和白大省坐在床邊,關(guān)朋羽臉上只有天真和清凈,沒有欲望和性,因為在關(guān)朋羽眼中,白大省“肉大身沉”不符合“纖細”與“柔美”的標準,不是一具性感和能夠引起欲望的身體,由此也顯示了男性對女性身體性感與否的超常鑒別力。而且她在表白愛情時使用的是一成不變的方式:“過生日”,這也類似于母親對待孩子的做法。
因此,“身體”成了白大省戀愛時最大的障礙,而這種軀體修辭學又是文化與權(quán)力的合謀,但是女性卻要為這被規(guī)訓的肉體,犧牲自己的生命欲望,默默地忍受著靈魂被撕裂的痛苦。
身體不僅具有文化意味,而且具有動物屬性,雖然文化抹殺了白大省身體被敘述、被欣賞的權(quán)力,但無法抹去她沉潛于心的成為美女的渴望,這如同榮格所說的“人格陰影”,“人格陰影”處于人格的最內(nèi)層,它屬于低級的、善的種族遺傳,而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以“人格面具”示人,“人格陰影”是引起人持續(xù)焦慮不安的根源所在。那么對于白大省來說,“仁義”的白大省并不是她的理想,成為西單小六那樣媚入骨髓、風情萬種的女人才是她真正的夢想。猶如白大省沉痛的心理告白:“我現(xiàn)在成為的這種‘好人’從來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⑦這句話為她內(nèi)心的復(fù)雜與痛苦做了最好的注釋。因此,白大省毫不諱言對西單小六的羨慕,原因在于她的美貌和自由的個性。文中極盡情致地表現(xiàn)了西單小六的美貌和風情:她不僅有“蠱惑人心的身材”、“彈性十足的屁股”,而且“步態(tài)松懈”、“身材挺拔”,從而構(gòu)成了她“不可一世的妖嬈”,但是作家在寫這類女性時,掙脫了傳統(tǒng)妓女題材的樊籬,并沒有將之妖魔化,也沒有把她的身體視為被動的客體,賴以為生的生存之本。在鐵凝筆下,西單小六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她和他們睡覺,甚至也缺乏這類女人常有的功利之心,不為什么,只是高興?!雹嘧髡吒鼪]有從道德訓誡的角度,為她安排悲劇的命運。20年過去了,西單小六仍然活色生香地活著,她美麗依舊并對這美麗充滿自信。這是一個充滿自主性的自由的軀體。且不論西單小六行為的鄙俗與否,單從個性張揚來講,作者也給予她有保留的肯定:“她開墾了我心中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自由主義情愫,張揚起我渴望變成她那樣的女人的充滿罪惡感的夢想?!雹徇@個人物作為一個符碼,在作品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她不僅是欲望的化身,更重要的還在于她不同于正派女人的個性,所以,作家沒有從傳統(tǒng)道德角度,貶抑她的放蕩。另外這個女性恰恰是白大省人格的一個側(cè)面,是她人格的內(nèi)層。作者借助這個女性從反面映襯了白大省的生命之痛和無法開啟的欲望之門。
然而有意味的是,作者對白大省的美德與仁義仍然給予了同情和贊揚,認為這才是生命的底色,正是白大省這樣的女人構(gòu)成了生活的肌理。正如鐵凝對文學功能的理解:“文學始終承載著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guān)懷。”⑩那么,對白大省“仁義”美德的肯定與她遭遇不公的憤慨就成了文本的應(yīng)有之意。所以《永遠有多遠》是一部內(nèi)涵豐富的文本,它從白大省的四次戀愛入手,從軀體與權(quán)力的角度,解構(gòu)了以男性為中心的軀體修辭學的荒謬性,以及對女性心靈的傷害,袒露了女性心靈的真實,以期對人類精神進行反省。
① [瑞士]榮格:《榮格文集》,馮川編譯,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
②③⑤⑥⑦⑧⑨ 鐵凝:《永遠有多遠》,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第43頁,第10頁,第29頁,第52頁,第17頁,第21頁。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⑩ 趙艷:《文學·夢想·社會責任——鐵凝自述》,《小說評論》2004年第1期,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