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林非[湖南大眾傳媒學(xué)院, 長沙 410100]
作 者:黃林非,文學(xué)博士,湖南大眾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
許地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受到了多種宗教文化的影響,他的作品中留下了較為清晰的佛、道、耶,乃至伊斯蘭教文化的印痕。而在這眾多的宗教文化之中,道家文化對許地山的影響可謂淪肌浹髓,已不止于表面意義上的語匯或意象的借用。在《道教史》一書中,許地山對道家思想十分推崇,他指出“道家思想可以看為中國民族偉大的產(chǎn)物”。在中國,“道家思想是國民思想底中心,大有‘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氣概?!雹僮鳛橐粋€深受中國古老傳統(tǒng)浸染且對道家有深入思考和系統(tǒng)研究的作家,許地山的創(chuàng)作與老莊學(xué)說確有斬不斷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栋低尽愤@篇作品,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證。
《暗途》篇幅不長,全文共六百余字。作品寫的是吾威要在夜間走山路回家,他的朋友考慮到路途崎嶇,“難保沒有危險”,便執(zhí)意要他帶上一盞燈。吾威卻堅辭不受,他說:“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底昆蟲都不安?!薄斑@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因此,“不如我空著手走。”吾威于是在密林的暗夜里前行,不僅沒有一點恐慌,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蔓草中飛出來點點螢火,那是他的朋友不能為他點的小小燈籠。那天晚上,他既沒有跌到,也沒有遇到毒蟲野獸。吾威安然地回到了家。
要把握這篇作品的思想意蘊,不妨從分析作品中的“燈”這一意象入手。有些論者僅憑作品中出現(xiàn)了“燈”這一意象,即推知作者受佛教思想影響很深,其實不然。佛家對于師徒之間傳授衣缽,確實有所謂的“傳燈”之說。佛家智慧的“燈”可以讓人從“無明”中解脫,從而自拔于煩惱與昏蒙之境。而在《暗途》中,均哥執(zhí)意要替吾威點上一盞燈,吾威卻以燈為累贅,他寧肯在暗途中無所羈絆地行走,最終卻得以“安然地到他家里”??梢?,用佛家的“傳燈”之說,是難以確切地闡釋《暗途》所包含的思想的。茅盾曾經(jīng)評論過這篇作品,對其中的“燈”的意象也較為重視:“人生是暗途,隔著幾重山,而我們的落華生不要‘燈’。他以為有了‘燈’,反多危險。自然這一段話也可以從另一方面解釋。就是他把‘燈’象征著‘認識’‘理解’等等,他在這里是指明了少些的‘認識’或‘理解’是危險的。這話自然不錯。但他的結(jié)論是不要‘燈’!”②這種評論雖拘囿于就事論事,未能聯(lián)系許地山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整體特征而做適度的引申發(fā)揮,但基本符合作品的實際,有助于引發(fā)更進一步的考察與分析。
這篇作品中的“燈”應(yīng)當理解為知識、理性或是清醒的自我意識。在道家看來,這種導(dǎo)致人與自然分離乃至對立的自我意識、人為的知識和理性,是天人合一境界的無情殺手。道家把自然當成自由的隱喻,其用意乃在于超越人在社會層面所受到的鉗制和壓抑。這種哲學(xué)強調(diào)“無為”,它是以人未受文明污染的初始狀態(tài)為理想的。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鼻f子也描述了鴻蒙未辟的“物之初”階段:“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才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痹谇f子看來,鴻蒙未辟的“物之初”階段就是人類生活最美好的境域,而人類獲得清醒的自我意識、產(chǎn)生了知識和理性之后,心物相融的混沌狀態(tài)就被打破了:“澆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zhì),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③因此,只有在“莫之為而常自然”的階段,在物我同一、心物相融的混沌狀態(tài)之下,人才能詩意地擁抱世界,生命本身才會成為一種自由的、詩性的存在。要而言之,道家對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之后產(chǎn)生的原本沒有的知識、智巧、機心,都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暗途》寫的是吾威拒不接受“燈”,卻順利、適意地走過暗途的故事。其寓意在于告訴我們,人生就如同林中路上的行走,知識、理性的燈會破壞人與宇宙的相融契合,只有棄絕了僵化的知識、拋開那盞人為的理性之燈、放逐了清醒的自我意識以后,人與自然全方位、全身心的接觸才得以恢復(fù),生命的本真逍遙才得以彰顯。吾威拒絕了這盞燈,是因為它的作用十分有限,阻隔了人與自然的相融相和。它“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會累及滿山的昆蟲;“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在幽暗中“空著手走”,吾威與自然才能成為一個整體,他與那“幾重山”才能構(gòu)成一種自然的、從容的關(guān)系。對于一路上飛蟲野獸的聲音,吾威“一點害怕也沒有”;蔓草中飛出來的螢火,更是是均哥所意想不到的美麗和驚喜。吾威在超越的靈視中,免去了提燈之累,恐慌和憂慮煙消云散,而詩意和愉悅開始自然而然地流溢。在這里,理性牢籠的破解,就是自由、適意的出場;理性的“黑暗”,恰恰就是是自然、本真的“光明”。
許地山在《道家思想與道教》一文中有過這樣的論述:“知愈多,性命愈疲……人生底最大困難是在生活底機械化。用知愈多,則是非、取舍、去就等等愈明,而機械愈繁。……但社會一有了這些機械的法則,人們便不能自由,必要時常受它的轄制。機械的生活,總一句話,都是知底毛病。所以我們要由自然得著解放。自然是不立何等法則,不有何等知識底。”④這種見解誠然是確當?shù)?。在一個知識、理性日益膨脹的世界里,詩情和浪漫在邏輯和科學(xué)的窮追猛打之下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人們越來越依賴于知識和法則,人與自然之間那種融合游樂的本然狀態(tài)則遭到漠視和遺忘。一味地用知識、理性去“分析”人們身在其中的世界,世界便在無休止的人為的拆解中越來越支離破碎、枯燥乏味。在這種情況之下,看到那盞“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的理性之燈的局限性,以天人合一取代主客二分,以此來匡正理性片面發(fā)展之弊,無疑是具有其合理性的。從反思人類思維對整一世界的人為分割這一點來說,在許地山那里,“吾威”也許可以直接讀作“無為”了。
《暗途》一篇寓意深隱,不容易為讀者所領(lǐng)會。而《空山靈雨》中的另一些篇章,反對理性、知識的傾向十分明顯。前述被吾威“堅辭不受”的“燈”所包蘊的意義,可以在《空山靈雨》的“上下文”中獲得進一步的印證和更清晰的理解。在《無法投遞之郵件·覆誦幼》中,許地山道出了對人為的劃分、論辯等所謂把握世界的科學(xué)方法的懷疑:“我不懂哲學(xué),我勸你也不要希望你腦中有百‘論’、千‘說’、億萬‘主義’,那由他‘派別’,辯來論去,逃不出雞子方圓的爭執(zhí),縱使你能證出雞子是方的,又將如何?”《暾將出兮東方》更是直接地提倡一種糊涂主義,也就是否認苦與樂、好與壞的區(qū)別,認為對人生的種種狀況做出清晰的辨識,反不如混沌無知、愉快地面對無差別的世界。文中有這么一段話:“本來,黑暗是不足詛咒,光明是毋須贊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別心來?若說要贊美的話,在早晨就該贊美早晨;在日中就該贊美日中;在黃昏就該贊美黃昏;在長夜就該贊美長夜;在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時間,就該贊美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時間;說到詛咒,亦復(fù)如是?!薄堆a破衣的老婦人》把知識學(xué)問比作綢頭布尾:“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只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鄉(xiāng)曲的狂言》中說:“我常想著到村里聽莊稼人說兩句愚拙的話語,勝過在都邑里領(lǐng)受那些智者底高談大論?!痹凇豆響?zhàn)勝》一文里,作者認為那個“帶著鄉(xiāng)下土腔”的人說的“愚拙的話,倒很入理?!庇纱丝梢?,在《空山靈雨》中,包含了對知識、理性的懷疑的作品,并非只有《暗途》一篇。許地山在《暗途》中從正面肯定了吾威之對燈的拒斥,因而表現(xiàn)出對“燈”的有限性的深刻認識。作者這種對知識、理性懷疑甚至否定的傾向是有其思想根據(jù)的。在《道教史》中,許地山分析了莊子的思想,其中對人的知見、心識等問題多有涉及。“天地萬物與我本屬一體,故萬象都包羅在里頭,無所謂是非真?zhèn)?。如果依人間底知識去爭辯,那就把道丟失了?!雹荨拔镂抑娔擞顾兹怂小^真人,便是不用心識去辨別一切底人?!雹蕖罢嫒耸亲匀蝗?,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敗、利害、生死、愛惡等等對立的心識都不存在??慈f物與我為一,是‘與天為徒’,是真人?!雹呷魪臅r間的先后來看,先有《空山靈雨》,后有《道教史》,《暗途》諸篇當然不是對上述思想所做的形象化注腳。不過,《暗途》所涵的道家文化意蘊,與許地山對道家思想的理解,倒是十分契合的。
《暗途》中的吾威(“無為”)對現(xiàn)實人生所采取的,乃是一種審美的情感態(tài)度。其意義在于強調(diào)內(nèi)心心理混沌狀的整體性感受,啟示人們從無限之境把握對象,從而實現(xiàn)對具體和有限的超越。所以,他之放棄理性之燈,并不意味著在現(xiàn)實層面上,人應(yīng)當回到無知無識的原始狀態(tài)。吾威的行為在日常眼光的打量下,確實有些“不可理喻”。作品中的均哥正是用日常眼光和現(xiàn)實性的生活經(jīng)驗來看待吾威的,因此他只能視吾威為“怪人”。這里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如果看不到許地山作品中常有的吾威式的超越性關(guān)懷,許地山的“人生觀”是容易被讀者誤解的。而事實上,試圖在許地山的作品中找到直接解決現(xiàn)實人生問題的實用方案,如同水中撈月,是一件費力卻不能如愿的事情。宋益喬曾在一篇研究許地山的論文里論述道:“當他的眼光緊盯著社會現(xiàn)實時,他的批判是深刻的,頭腦也是清醒的。但是……當他一旦回到思辨領(lǐng)域中,回到理解生活和回答怎樣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問題上來時,他就立刻顯得糊涂和愚蠢了?!雹噙@里當然體現(xiàn)了論者對作家的某種先在要求,這種評價也有其道理。但如果換一個更切合許地山創(chuàng)作實際的角度去理解其作品,我們恰恰可以說,許地山的作品里確實存在著一種贊賞“糊涂”和“愚蠢”的明顯傾向。包括《暗途》在內(nèi),許地山的許多作品鐘情于對事物進行“糊涂”的、渾整的理解和把握,而對代表著知識、理性的分析判斷總是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懷疑。
與《暗途》的旨意相似,《空山靈雨》中的《信仰的哀傷》一篇,現(xiàn)了對人為的歸納、分析等邏輯手段的否定,認為用知識、理性的方式去把握事物并不可取?!痘ㄏ沆F氣中底夢》里,“妻子”夢中的女郎說了一段頗為玄妙的話,講的也就是這個道理。人的判斷總是因為“心思前后不同”而改變,用已有的知見去看待事物,得出的結(jié)論卻往往是靠不住的。“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后,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更進一步說,渾整的、不加分析的方式才能詩意地把握住事物。同是一個月亮,在科學(xué)家眼中只不過是太陽系中的一個不起眼的“懸在空中已經(jīng)老死的暗球”;在詩人眼里,它卻可以引發(fā)無窮無盡的美麗遐想;皚皚白雪,自然可愛,但如果用理性分析的眼光去看待,它的詩意立刻被剝離殆盡,因為說到底它只不過是一種“砭人肌骨的凜冽”罷了。在科學(xué)的解析之下,在理性之“燈”的照耀下,人與自然融合的境界不復(fù)存在,自然界的藍天、白云、彩虹,也只能成為人的冰冷的認識對象,不再具有詩性的、神性的光輝。這恐怕是《光底死》中光對“幾位聰明的天文家”的推斷和議論憂心忡忡、備感孤獨的原因。
許地山看重道家思想,他對莊子更是贊賞有加。他說:“假若沒有莊子,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偉大。”⑨在莊子那里,當人還沒有從自然中分離出來,還沒有產(chǎn)生自我意識時,一切人為和巧智,華麗和事功,都不存在。沒有機心的人樸素、簡單、快樂,人與自然共同構(gòu)成一幅和諧美麗的畫面。在《馬蹄》篇中,莊子描繪了一個自然適性的“至德之世”:“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于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⑩也就是說,在“至德之世”,人還沒有完成主體化過程,自然還沒有成為與人對立的對象。由于人與自然還是一個沒有分裂的整體,人對自然不抱敵意,自然也向人回報以同樣的善意。所以,禽獸可以成群結(jié)隊地在曠野里自由嬉戲,人可以在禽獸的脖子上系上小繩與它們一起漫游,巢穴中的鳥鵲可以心境坦然地接受人的探視和拜訪。這種原始性的生態(tài)景觀同樣蘊含在《暗途》中。吾威拒絕那盞象征理性、象征自我意識的燈,乃是擔(dān)心它會“累得滿山的昆蟲都不安”,他空著手進山,與自然融為一體,倒與長蛇猛獸相安無事。莊子關(guān)于人類遠古時代的詩性暢想,無疑是融進了這篇意味深長的作品。
總之,《暗途》表現(xiàn)了對一種理想的生活模式的探求,映照出作者對道家思想的沉思和體驗。這一作品所蘊含的人與自然諧和、萬物融通的美好場景,以及作品所暗示的那種審美地、詩意地把握人生的態(tài)度,都與道家文化有著密切的精神聯(lián)系,含蓄蘊藉而又立意高遠。
① 許地山:《緒說》,《道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② 茅盾:《落華生論》,《文學(xué)》第3卷第4號,1934年10月。
③⑩ 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4—405頁,第246頁。
④ 許地山:《道家思想與道教》,《道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頁。
⑤⑥⑦⑨ 許地山:《道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3頁,第64頁,第65頁,第61頁。
⑧ 宋益喬:《佛教思想之于許地山》,《聊城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