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控

/［天津］朵 漁

大師控

/［天津］朵 漁

哲人伊拉斯謨在他中年之后達到了聲望的頂峰，成為歐洲最具魅力的人物之一。而他的同時代人，無論是丟勒、拉斐爾，還是列奧納多、米開朗琪羅，沒有一個人能享有他在精神領(lǐng)域受到的那種崇敬。瑞士小城巴塞爾因為有他在那兒居住而變成了學(xué)者城、知識界的聚匯點。權(quán)勢之輩、文人學(xué)士，如果旅行中有幸來到巴塞爾附近，一定要尋找機會去拜訪一下這位巴塞爾城的圣人。一些貴族和學(xué)者為了得到他的親筆簽名，千里迢迢奔波好幾天。而那些有幸收到伊拉斯謨親筆信的人，則會小心翼翼地將信用錦緞包好，堅信“大師恒久遠，一字永流傳”。在那個時代，這位大師的推薦簡直是萬能的敲門磚。有一位紅衣主教，是教皇的侄子，他曾邀請伊拉斯謨?nèi)ニ慕虆^(qū)，但伊拉斯謨拒絕了，因為他不想拘于一地，這位世界主義者堅持四海為家。主教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親自到伊拉斯謨的住地，在一間發(fā)霉的小屋子里拜訪了他。

那是一個尊崇大師的時代，無形的精神力量的尊嚴可以使世俗的權(quán)勢和財富的力量在它面前低頭彎腰。知識的權(quán)威史無前例地被置于世代相傳的權(quán)力之上，掌握權(quán)力的人自愿地聽命于思想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王公貴族和主教大人開始搜集圖書、繪畫和手稿，而不搜收集武器了，那個時代開始承認藝術(shù)作品必然比戰(zhàn)功和政績更加經(jīng)久不衰。查理五世竟然俯首彎腰去撿提香的兒子掉落在地上的畫筆，令宮廷上下大為震驚；米開朗琪羅毫不客氣地請主教離開西斯廷禮拜堂，主教為了不打攪這位藝術(shù)大師，便乖乖地走了。

現(xiàn)代社會似乎已全然不同。隨著科層化、分工越來越細，以及大眾傳媒的迅速增長，公認的精神領(lǐng)域里的古典式大師越來越隱而不彰，或像猛獸一般成了傳說。取而代之的是各類專家、名流、意見領(lǐng)袖，多如過江之鯽，成為我們生活里的鹽。從古典式大師到專家、名流的轉(zhuǎn)變，正是現(xiàn)代性的后果之一?！霸谖磥砩鐣?，每個人都能當(dāng)上十五分鐘的名人?！卑驳稀の只魻枺ˋndy Warhol）曾經(jīng)如是說。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他的話越來越接近真理。如今，不想當(dāng)大師的士兵已經(jīng)不是好粉絲，每個人都躍躍欲試，期待著屬于自己的那一刻鐘。

名流，顧名思義也就是“名人之流”吧。米蘭·昆德拉給“名人”下的定義是：當(dāng)認識他的人遠遠超過他認識的人時，這個人就可稱為名人了。也就是說，“名人”是可以被量化的，而量化指標就是其粉絲數(shù)，而不是古典式的精神含量和道德高度。名人也可以是臭名遠揚的，因為丑聞更容易使一個人出名，而這樣的名并不能給人帶來榮譽感，除非他是個受虐狂。昆德拉還為當(dāng)代名人附加了一個條件：他必須是個活得不平衡的人。比如說，一個偉大的外科醫(yī)生也可以被很多人認識和承認，但這并不能給他帶來“名人”般的榮譽感，因為認識他的人多為他的病人，而非陌生的公眾，“他活得很平衡”。也就是說，榮耀來自一種不平衡。哪些職業(yè)最容易造成不平衡？最顯見的例子是：政治家、模特兒、體育明星和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的榮耀是所有榮耀中最可怕的，因為它隱含著不朽的概念?！泵滋m·昆德拉說：“而這是一個可怕的陷阱，因為可笑的、狂妄的、認為可以在身后繼續(xù)存在下去的自負，跟一個藝術(shù)家的正直與誠實是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彼囆g(shù)家們懷著巨大的熱情、雄心和虛榮心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就是為了讓它能夠傳世，在歷代讀者那里尋找粉絲?！扒锶f歲名，寂寞身后事?！比绻粋€作家只是像一個管子工那樣制造出一些短暫的、當(dāng)下起效的東西，那么他的寫作就是有害的，可鄙的。“這就是小說家的厄運：他的誠實系在可惡的自大的柱子上?！保滋m·昆德拉《帷幕·小說家是什么》）

所謂“可惡的自大的柱子”，無非是渴望多擁有一些粉絲。名流與粉絲的關(guān)系，普遍被認為是先有名流，然后才有其粉絲。粉絲被認為是一種被動產(chǎn)物。如果說古典式大師尚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酒香不怕巷子深，當(dāng)代粉絲則是名流與大眾傳媒交媾合謀的結(jié)果。傳統(tǒng)粉絲理論認為，粉絲們要么是走火入魔、病態(tài)的獨狼，要么是非理性的、群氓中的一員。前者最極端的例子如查普曼殺害披頭士樂隊的列儂，辛克萊為吸引女演員朱迪·福斯特的注意而刺殺里根總統(tǒng)。后者的極端例子如臭名昭著的足球流氓。他們尋求和名人的接觸只是為了補償自己欠缺的生活。普遍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根源是現(xiàn)代性的原罪——現(xiàn)代性被界定為一個碎片化的、分裂的大眾社會?！按嗳酢⒐陋毜默F(xiàn)代人，被大眾媒介引誘，陷入和名流的幻想性溝通之中，最終跨越了正常的底線，演變?yōu)椴B(tài)，甚至威脅、傷害或殺死他們所渴望的對象。”美國學(xué)者朱莉·詹森（Joli Jensen)在其《作為病態(tài)的粉都》一文中說。

如果粉絲與名流是這樣一種畸形寄生關(guān)系，那的確是一種現(xiàn)代悲劇。朱莉·詹森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問：如果把這些粉絲們換成教授，情況會怎么樣？作為一個學(xué)院中人，她以自己為例，“比如，當(dāng)我在寫作（有關(guān)20世紀50年代鄉(xiāng)村音樂商業(yè)化的）博士論文時，觸摸佩茜·克萊恩1963年飛機失事現(xiàn)場中清理出的染睫毛棒，曾讓我全身冰涼。類似的，不過更加體面的例子還有，我曾因撫摸威廉·莫里斯做的咖啡杯而深受感動。我還曾嫉妒過一個擁有約翰·杜威用過的桌子的同事。在我的辦公室里擺放著一幅威廉·詹姆斯的畫作。如果能擁有任何和劉易斯·芒福德有關(guān)的紀念物，我將激動萬分，我一直遺憾沒有在他去世之前給他寫一封感謝信?！彼姓J自己具有“粉絲”的一切特征，比如，她會給自己的偶像寫信，她會向偶像們索要簽名，“如果能不失體面地做到這一點”；她會通過一切方式收藏偶像們的各種版本的書籍、紀念物；如果有人攻擊自己的偶像，她會“用體面的粗俗和可接受的暴力”來回應(yīng)對手。

諸如此類，是不是也同樣很瘋狂和病態(tài)？在日語中有一個詞最能形容此種情狀：控?！翱亍比∽杂⑽膯卧~complex（情節(jié)）的前綴音con，日語借用過來與詞語搭配形成語言重構(gòu)“某某控”，意為被某物所控制，成為一種極端嗜好。如字面所示，“控”帶有一定的被動性和奴役性，它既是一個個性標簽，又是一種群體標志。從“控”的角度來看，一個學(xué)者的瘋狂與一個粉絲的瘋狂區(qū)別何在？有人把此類人稱為“愛好者”，愛好者與粉絲的區(qū)別是，愛好者所欲的對象通常屬于高等文化，如喜愛詩人T.S.艾略特或作家喬治·艾略特，而不是貓王埃爾維斯；欣賞油畫而不是招貼畫。愛好者的愛好總是昂貴而稀少的。因此，粉絲是“他們”所做的事情，而“我們”則是有品位的“愛好者”?！八麄儭笔钳偪竦拇蟊姡覀儎t是正常的、安全的精英?！八麄儭笔潜滑F(xiàn)代性的壓力擊垮的、瘋狂的邊緣群體，而“我們”心理健康、淡定，我們不會崩潰。是這樣的嗎？朱莉認為這種劃界的后果是很嚴重的。這很容易將自己劃歸到一個高尚的安全地帶，而將他者化為瘋狂，這里面所包含的風(fēng)險就是，我們在自己內(nèi)心培育出令人可恥的道德優(yōu)越感的同時，卻同時在用一種無禮和荒謬的方式玷污他人?！暗扔谑菍⑺丝s減為一場由外在因素主宰的游戲中的無趣小卒，而把我們自己美化為場外的裁判，觀察描述著場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而所謂“愛好者”，其實是一種偽裝的、合法的粉絲行為。朱莉因此建議，“我們必須尊重和重視他人，把他們看成是我們自己，因為他們從來就是我們。我們需要努力避免將我們與他人分開，認為粉絲是病態(tài)的看法就來源于這種分離?！?/p>

古典時代的大師，雖然有人愿意接受拜訪，有人不愿意，這僅僅是性格上的不同，絕無人格上的病態(tài)分離。成名后的畢加索雖然熱衷于接待各種來訪者，但討厭人們稱他為大師，“我討厭人們管我叫什么‘大師’，我一聽到這個稱呼，就恨不得要說：‘什么狗屁大師！’”歌德是個樂于接受人們的拜訪和敬意的人，他一生都處在榮譽和致敬的人群的漩渦中，這些人物里有魏瑪?shù)拇蠊?，也有像艾克曼這樣的鄉(xiāng)下小人物。而與他同時代的另一位大師席勒，卻不太喜歡拋頭露面，尤其痛恨那種空洞的尊敬和陳腐的崇拜。席勒尤其討厭陌生人拜訪，有人一早來訪，他會不知所措地推遲至午后，到了約定時間，他照樣怕自己會感到糟心甚至生病，在這種場合，他總是顯得很焦躁甚至粗魯?！拔矣H眼見過一位素昧平生的外科大夫沒有經(jīng)過傳達就闖進門來拜訪他，他那副暴躁的神色使那個可憐的家伙驚慌失措，抱頭鼠竄。”歌德說。

就粉絲而言，詩人徐志摩堪稱一位古典式粉絲。徐是一個樂于拜見大師的人，有一年他乘船西去，特意擬就了一份大師名單，包括羅曼·羅蘭、丹農(nóng)雪烏、泰戈爾，準備逐個拜訪。沒想到名單上的人均不見，于是他手持居住在倫敦的狄更生的手札，前去拜見老哈代。他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目的去拜見大師的呢？“山，我們愛爬高的，人，我們?yōu)槭裁床辉敢饨咏蟮?？”接近大師，對他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哈代住在倫敦的鄉(xiāng)下，海邊，一座帶花園的房子。他們談詩，談韻，還談到了中國文字。臨別時，徐志摩問大師：“我遠道而來，你可否送我一件小紀念品？”哈代在自家花園里采了兩朵花送給了徐志摩：“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xiàn)在趕六點鐘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比缓筠D(zhuǎn)身遛狗去了。

作 者：朵漁，詩人?！睹餍蕾p》雜志文化觀察員，現(xiàn)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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