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愛的困惑——論《鹿苑長春》中裘弟的成長

⊙伍榮華［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教育與人文科學(xué)系， 江蘇 蘇州 215104］

作 者：伍榮華，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教育與人文科學(xué)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

《鹿苑長春》（The Yearling）的開篇就直入小說的中心主題：童年與成長。小說開頭第一章，作家瑪·金·羅琳斯（Marjorie Kinnan Rawlings，1896—1953)即以飽含詩意的筆觸描繪了一幅無憂無慮的童年畫卷。主人公裘弟在森林里漫無目的地游逛，與浣熊母鹿親密接觸，做玩具小水車，為四月的天氣陶醉。墾地里的動物們歡快地喧鬧，柔軟的天空，室內(nèi)的燭光，室外的月光，媽媽的甜酥餅，爸爸的庇護，這一切構(gòu)成了裘弟自足自滿的童真世界——祥和、安樂、幸福。

但是，正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shù)》（The Art of Love）中所言：“如果孩子不斷生長、發(fā)育，他就開始有能力接受事物的本來面目?！睂嶋H上，《鹿苑長春》是敘述裘弟所擁有的這個自足自滿的世界如何一點點剝落和崩潰，而裘弟在剝落和崩潰中重新確認(rèn)自我、回歸愛的成長歷程。大多數(shù)十歲左右兒童的主要問題仍然是要被人愛，無條件地被人愛。巴克斯特媽媽對裘弟不動聲色的愛，貝尼爸爸對裘弟的庇護，是裘弟童年的天空和大地。然而，美國西部荒地嚴(yán)酷的自然條件，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使裘弟得到的愛多少有些不同尋常。所以，對于單純稚氣的裘弟來說，他的成長是經(jīng)歷了一系列“愛的困惑”而后完成的。在愛的困惑和對愛的追尋中，裘弟超越了自足自滿的愛，走出童年，重構(gòu)新的生命歷程。

一、母愛的困惑

裘弟出生之前，主要因為生活條件的艱苦，媽媽接連失去了五個孩子。這使婚前豐滿活潑的巴克斯特媽媽內(nèi)心深受創(chuàng)傷，因此，她對裘弟這株獨苗采取一種漠然的態(tài)度，“似乎，她對孩子所有的愛、關(guān)懷和興趣，統(tǒng)統(tǒng)給予了死去的孩子們”。這種漠然令裘弟畏懼和困惑，似乎巴克斯特媽媽不像一般母親溫柔慈愛，對孩子的愛也不是和平的、祝福式的。羅琳斯主要從三個方面來寫裘弟對母愛的困惑。

1.抓住日常生活細(xì)節(jié)表現(xiàn)母子之間的愛與沖突

裘弟蓬亂的頭發(fā)是爸爸理的，而媽媽則管他腦后亂蓬蓬的毛發(fā)叫“鴨屁股”。當(dāng)閑逛回家的裘弟大口享受媽媽做的酥油餅時，媽媽抱怨說這塊餅被“糟蹋”了。十歲的裘弟因為閑逛，媽媽責(zé)備他是“狡猾的小無賴”，“滑得像雨中的爛泥路”。下面一段對話能生動地表現(xiàn)這對母子的個性和心理。

“嗨，媽，”他（裘弟）在門旁說?！拔蚁矚g你，媽?！?/p>

“你跟那些獵狗和別的畜生一樣，”她說?！耙苍S只在空肚的時候才喜歡手里拿盤中的我。”

“因為你拿盤子時的樣子最最漂亮了。”

……

“我難看得要命，媽！”他叫道，

“不錯，自從有巴克斯特這個姓以來，沒有一個巴克斯特是好看的。”

……

“我希望我像福列斯特兄弟一樣黑。”

“你應(yīng)該驕傲，你幸虧不像他們那樣黑。那些家伙就和他們的心一樣黑。你是個巴克斯特，而所有的巴克斯特都是清白正直的?！?/p>

這段對話活脫脫地刻畫了一個不茍言笑、嚴(yán)厲又不乏幽默、鋒利尖刻又不乏理性的巴克斯特媽媽。她驕傲自尊，把對兒子的愛深埋心底，絕不輕易流露。母親雖對十歲兒子的內(nèi)心世界明察秋毫，并對其施以正確的教誨，但兒子的情感訴求并沒有得到滿足。裘弟與身具有的是一個孩子的單純、直接和脆弱，盡管裘弟的精神在母親那里得到了磨礪，但是他對母親愛的方式必然感到困惑和隔膜，所以裘弟很難把自己的情感歸宿寄托在親生母親那里。而代替巴克斯特媽媽在裘弟心目中理想母親形象的人物是赫妥婆婆。

2.赫妥婆婆：好媽媽與壞媽媽的對比襯托

與巴克斯特媽媽截然不同，赫妥婆婆身上集中了女性的陰柔美。她溫柔、美麗、善良，寬容大度，善解人意。赫妥婆婆身上散發(fā)著香氣，巴克斯特媽媽身上是廚房的味道；赫妥婆婆喜歡穿花邊衣服，巴克斯特媽媽沒有花邊衣服；赫妥婆婆有一條可愛的小白狗“絨毛”，巴克斯特媽媽排斥寵物，她稱呼裘弟的小鹿是該死的小鹿、討厭的畜生，讓裘弟的自尊心受傷。赫妥婆婆的小屋周圍是鮮艷奪目的花園，她是使男人們?yōu)橹缘呐恕?/p>

裘弟與赫妥婆婆一家有著親密的關(guān)系。赫妥婆婆唯一的兒子奧列佛是裘弟最好的朋友，而與他同齡的草翅膀只能排在第二位。裘弟心里滿溢著對赫妥婆婆的熱愛，看到雜貨店的口琴就想著買一把吹給赫妥婆婆聽；送給婆婆自己打獵得到的鹿皮，而赫妥婆婆則雙手把鹿皮舉向空中放大禮物的價值。裘弟曾向爸爸表白，婆婆是他的愛人，他甚至希望婆婆能和他們住在同一屋檐下。貝尼爸爸曾打趣他說：“真有福氣，能有一個女人來摸透你的心思，然后順著你的意愿去做?！钡拇_，在裘弟看來，赫妥婆婆非常愛他特別是理解他。裘弟與赫妥婆婆之間的親昵是與巴克斯特媽媽之間不曾有的，而且婆婆與媽媽之間關(guān)系緊張，是天然的敵人。面對裘弟的困惑，貝尼爸爸及時告誡裘弟說：“不要因為你媽沒有婆婆這么富裕，就以為她不好?！?/p>

可以說，赫妥婆婆身上體現(xiàn)了女性感性、浪漫的一面，與裘弟的童真浪漫比較契合，她無疑是裘弟心目中的“好母親”，而巴克斯特媽媽身上則散發(fā)著女性少有的理性和堅韌的氣息。典型的例證是貝尼父子被福列斯特兄弟打成重傷回家，巴克斯特媽媽只是默默地收起了武器。而這次打架，也是裘弟的一次重要成長經(jīng)歷，一是讓裘弟接受了媽媽關(guān)于福列斯特兄弟是“粗野的”評價；二是裘弟對奧列佛產(chǎn)生困惑——他不明白奧列佛為了一個女人而不惜豁出性命。

除了赫妥婆婆，羅琳斯還著意刻畫了另一個與巴克斯特媽媽個性不同的女人南莉，南莉是貝尼爸爸年輕時的仰慕對象。從對這幾個不同女人的觀察中，裘弟終于領(lǐng)悟了一個關(guān)于女人的精辟見解：女人和狗一樣，都是有種的。這既是裘弟對異性的朦朧認(rèn)識，也可以看成是裘弟對媽媽個性的接納。而裘弟與媽媽之間的隔閡和沖突表現(xiàn)最集中的是在寵物小鹿小旗身上。

3.小鹿小旗：愛的證明

馴養(yǎng)小鹿小旗是裘弟生命成長中一個重要事件。小旗是裘弟最親密的伙伴，是為解除他的寂寞和孤獨而來。裘弟親自照顧小旗的一切，甚至省下自己的食物給它，為小旗奉獻全部的愛。通過愛小旗，他就從他的由自戀引起的孤獨中解脫出來。他開始體驗關(guān)心他人，另外他還能感覺到愛喚起愛的力量，他不再依賴于接受愛。對小旗的愛和依戀，喚起了裘弟內(nèi)心深處愛的力量。他第一次感到要送給母親（或父親）一樣?xùn)|西，在他的生活中愛的觀念第一次從“被人愛”變成“愛別人”，變成“創(chuàng)造愛”。圣誕前夕，裘弟為媽媽精心準(zhǔn)備了一串念珠豆項鏈作為禮物是裘弟發(fā)現(xiàn)自己對媽媽的愛的證明。

但是，小旗淘氣的野性使他一次次地毀壞了巴克斯特一家賴以生存的莊稼，裘弟與母親之間的沖突也因此一步步升級。終于，在殘酷的現(xiàn)實生存面前，裘弟被迫作出抉擇：殺死小旗！這個抉擇與殺死裘弟自己無異！實際上，小旗就是另一個裘弟，是裘弟的另一個精神的自我，即一個天真純潔的，無世俗煩擾和約束的，自由自在的童真自我，它既是裘弟的理想又是裘弟的留戀。所以，小旗的死亡讓“他眼前一片黑暗，就像沉入了無底深淵”。

童真的喪失以死亡為代價，裘弟心里長久以來對母愛的困惑迅速上升為恨，甚至詛咒自己愛著的父母。他放逐了自己，在野外流浪了幾天。裘弟的自我放逐甚至堪比俄狄浦斯王，因為他童年的天空在坍塌。但是，巨大的悲劇情感反而洗滌了裘弟的怨恨，露出了他對父母的鮮明的愛。他突然意識到爸爸的聲音對他不可缺少，而貝尼爸爸始終是裘弟的依靠和保護神，他對裘弟的愛像大地一樣，亙古不變。

小鹿小旗就像一顆愛的試金石，它是裘弟得到和失去，追尋和發(fā)現(xiàn)愛的證明。

二、父愛的庇護和指引

母親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是大自然、大地和海洋，而父親不體現(xiàn)任何一種自然淵源。父親雖然不代表自然世界，卻代表人類生存的另一個極端：代表思想的世界，人所創(chuàng)造的法律、秩序和紀(jì)律等事物的世界。父親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在裘弟的成長經(jīng)歷中，貝尼爸爸正是那個指引他邁向積極的生命和生活之路的人。貝尼對兒子的愛是豐富深刻又細(xì)膩周到的。“貝尼的心靈深處充滿了對他獨子的愛，他隨時準(zhǔn)備在巴克斯特媽媽的責(zé)罵聲中采取行動，像一座堡壘那樣庇護兒子。”與巴克斯特媽媽的嚴(yán)厲深沉不同，貝尼的愛似乎更感性化，他在情感上偏袒兒子，是因為他明白童年的短暫和寶貴。所以他縱容兒子毫無目的地在森林閑逛，享受美好春光，盡管這件事如果發(fā)生在他自己的童年，一定會挨一頓飽打。

作為父親，貝尼所經(jīng)歷過的嚴(yán)酷的人生洗禮，使他獲得了超越于普通人的洞察力和生命智慧，并把這一人生賜予運用到對兒子的教育中。他是出于對人心險惡世界的逃離，才來到佛羅里達(dá)荒地的，希望在這個不受打擾的地方重新開始新生活。面對美麗又嚴(yán)酷的大自然，貝尼總結(jié)出了一套獨特的生存法則和生存哲學(xué)，并把這些生存?zhèn)惱矸▌t言傳身教給初涉人世的兒子。這些法則包括：（1）叢林生活的法則：殺戮或者挨餓；（2）不要為了殺戮而殺戮，不是為了肉而是為了取樂，這是壞行為；（3）對一只野獸來說：這不叫偷。它只知道一件事：饑餓；（4）野獸比人強壯，人比它們多一點心計罷了；（5）人心都是相同的，悲痛襲人到處都一樣；（6）你能馴服一切，除了人類的舌頭。

從貝尼的人生哲學(xué)中，可以看出他深刻的人生智慧和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這些生存智慧和倫理是貝尼的父愛中最深刻的部分。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人類對自然毫無節(jié)制的索取和破壞已是不爭的事實，貝尼的這些生存理念是對現(xiàn)代文明和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撥亂反正，它是關(guān)于生存理念的新高度，必然會對裘弟產(chǎn)生積極影響。裘弟正是耳濡目染了父親的人道主義精神，才始終保有對天地萬物的愛和同情，并在艱難的生存考驗中一次次超越自我，不斷成長。比如，他為自己摯愛的爸爸和奧列佛打架，而不顧自己的弱小、安危；他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與小旗一起為好友草翅膀守靈；他親眼目睹了福列斯特家的舒適自在，但也意識到暴力的存在；而他對失去母親的小旗的憐憫終于感動了父親，抱養(yǎng)小旗的愿望終于得以實現(xiàn)。

貝尼對兒子的教育引導(dǎo)是成功的，他們父子之間甚至達(dá)成了愛的默契，共同體驗一些特別的生活情景：欣賞了世間少見的鶴舞美景（回家后獨自回味，沒再理會巴克斯特媽媽的嘮叨）；悄悄觀察一只孤寂的狼夜晚拜訪獵狗的動人場景（不告訴巴克斯特媽媽，怕她打死這只狼）。這些都是貝尼愛的教育得到回應(yīng)的表現(xiàn)。

貝尼爸爸對裘弟愛的庇護和精神指引是使裘弟得以健康成長的動力和保證，但是終有一天，裘弟要擺脫各種羈絆和困惑，獨自面對自己的未來，殺死小旗使這一天提早到來了。

三、走出困惑，走出童年

小旗與裘弟精神生命血肉相連，小旗死后，那個一味追求快樂和陽光的裘弟似乎也被殺死了，他的軀殼在野外游蕩了幾天之后，他的精神才重新蘇醒。他回憶起一年前那個令人陶醉的四月，小水車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魔力，他拖著受過饑餓洗禮的身軀回了家。在看到爸爸佝僂身軀的一瞬間，裘弟明白了父母的愛。事實上，為了生存，驕傲好強的巴克斯特媽媽已經(jīng)放下了對福列斯特家的鄙視，帶著雞去換玉米種子了。丈夫臥床，她獨自撐起全家的生活，裘弟終于明白了母親深沉而堅韌的愛。

貝尼爸爸還是那個愛子如昔的爸爸，永遠(yuǎn)給裘弟關(guān)心和溫暖的爸爸?？墒?，病弱中的爸爸正需要兒子的關(guān)心，裘弟意識到了自己的角色。不成熟的、幼稚的愛是“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愛是“我需要你，因為我愛你”。裘弟回到了父母身邊，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父母的愛。赫妥婆婆一家已搬走，裘弟的童年變成了一個遙遠(yuǎn)的夢幻。“每個大人都是寂寞的”，只能勇敢地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繼續(xù)前進。裘弟堅定地走出了自戀，走出了童年的天空，朝另一個自我出發(fā)。

當(dāng)裘弟掙脫一切愛的庇護和羈絆之時，正是裘弟重建獨立自我的開始。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A.H.Maslow）提出人類有五種基本需要：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這五種需要是從低級到高級逐步遞升的關(guān)系，同時他又指出只有低級需要基本滿足后，才會出現(xiàn)高一級的需要。裘弟與父母的矛盾沖突正是出于愛的需要和尊重的需要，在歷經(jīng)愛和成長的困惑之后，裘弟開始了自我實現(xiàn)的新旅途。關(guān)上房門，他覺得自己可以獨自承擔(dān)一切，“往事就像一個舊的創(chuàng)傷，在他的心中悸動”。

托爾斯泰有句名言：人類被賦予了一種工作，那就是精神的成長。精神的成長是消除生命成長困惑的最佳良藥，裘弟的精神穿越那片模糊又美麗的童年天空，有力地飛向未來。

[1] 瑪·金·羅琳斯．鹿苑長春[M].李民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

[2] 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M]．李建鳴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