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鎮(zhèn)·武人

/［北京］李潔非

四鎮(zhèn)·武人

/［北京］李潔非

一

世上自有國家以來，便伴隨武力。武力，不唯幫助國家建立，亦為其維持存在所仰仗。但武力與國家間的關(guān)系，從來有兩面性——可以是捍衛(wèi)、守護者，亦能成為破壞者，甚至毀滅者。

有鑒乎此，各種類型或制度的國家，都曾設法解決這一難題；迄今來看，卻沒有堪稱完善的方案，就連現(xiàn)代民主政體也不敢自詡可以高枕無憂。雖然從現(xiàn)實有效性觀察，民主政體下武力失控的可能性極低，軍人憑藉武力發(fā)難、一舉改變國家現(xiàn)狀的情形，基本消失。但現(xiàn)實情形并不足以消除理論上的擔憂，以美國為例，我們時常從其電影、小說等看到軍方因不滿現(xiàn)實試借武力一逞己志的假想情節(jié)。此雖僅為文藝家的想象，但其構(gòu)思與敘事卻并非全無來由和依據(jù)。

所有國家（朝代）的創(chuàng)建，幾乎都是行使武力的結(jié)果，一般而言，權(quán)力瓜分將體現(xiàn)軍功的因素，從而普遍形成顯赫、強大的軍事貴族階層。一位歐洲史學家這樣說：

他們就是圍繞在每一個有權(quán)勢者（包括國王在內(nèi)）周圍的王室武士（household warriors）群體。雖然當時有各種難題困擾統(tǒng)治階級，但最緊迫的問題卻不是和平時期的國家或私人莊園的管理，而是設法擁有作戰(zhàn)手段。無論于公或于私，無論是為了無憂無慮地工作，還是為了保衛(wèi)生命和財產(chǎn)，許多世紀以來，戰(zhàn)爭一直被認為是對每一個領袖的事業(yè)的常見威脅，以及各種權(quán)力職位存在的目的。①

這些人，我們不妨大致或籠統(tǒng)地稱他們?yōu)椤膀T士”，雖然嚴格意義上“騎士”只是“最低層封建主”②，但因其廣為人知、比較通俗，我們姑且用它來指代歐洲中古時期整個的軍事貴族階層。我們知道，騎士文學是歐洲文學非常悠久的品種，例如，西班牙有熙德傳說，法國有《羅蘭之歌》，英國有亞瑟王和圓桌武士故事。假如你不很熟悉這些，起碼聽說過《堂·吉訶德》，那也是騎士文學的反諷之作。當然，更可以讀一讀莎士比亞的歷史劇，如《約翰王》《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二世》……里面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物。這些情節(jié)中，不斷出現(xiàn)某某公爵、某某伯爵，你方唱罷我登場，正像布洛克談到的，“雖然正式集會由于戴著王冠的國王的光臨而大大增添光輝，但詩人甚至對中、低級貴族召開的最普通會議也給予慷慨的渲染”③，這是歐洲古典文學津津樂道、頗具特色的一番炫華場景，我們中國讀者往往對此有深刻印象。而此類場景的歷史背景是這樣的：

卡佩王朝初期封建割據(jù)不斷加強，法國領土上存在著數(shù)十個大的封建公國和伯國，卡佩國王對他們除至多保留領主與附庸的關(guān)系外，沒有任何其他控制權(quán)，他們在其領地內(nèi)行使著完全獨立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這些封建公、伯國主要是諾曼底公國、勃艮第公國、阿基坦公國、布列塔尼公國……④

這是中世紀的法國，而在英格蘭、意大利、德意志，情形皆相仿佛。

在尊貴然而孤立可憐的國王與口頭宣誓效忠、實際則因為行使著獨立的權(quán)力而往往飛揚跋扈的軍事貴族之間，我們隱隱約約懂得何謂“既有入侵、又有內(nèi)亂的反復不斷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布洛克并且說：歐洲“一直生活于這種狀態(tài)”⑤。軍事貴族集團的強大帶來兩個影響：一是國家穩(wěn)定系數(shù)偏低，君弱臣強，王權(quán)不能有效管理國中武裝力量，叛亂、紛爭、沖突頻繁出現(xiàn)；二是國家被軍事貴族實權(quán)所架空，后者對國家的效忠可以只是名譽上乃至表面的，而憑藉領地、城堡行軍事割據(jù)之實，相對于統(tǒng)一、完整形態(tài)的國家，其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和文化發(fā)展存在較多障礙，面臨很大不利因素。

二

中國歷史由于獨特的文化源頭，走在另一條路上。兩周期間，中國也實行與歐洲相近的“封建制”，但是，通過“周禮”亦即一套倫理規(guī)范，封國與王權(quán)、封國與封國之間去軍事化，在道德框架內(nèi)達成秩序的認同與信守。不過，平王東遷（前770）起，從春秋至戰(zhàn)國，先前的道德認同逐漸崩解，此后大約五百多年，王綱解紐、霸道興起、天下攘亂、武力失控，此即為何孔子會屢屢夢見周公，終生以恢復周禮為己任。

五百年大亂，秦國強者勝出。秦以最強武力敉平、消滅其他較弱的武力，從而建成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這一國家形態(tài)，天然地包含抑制、防止超越國家之上的武力之存在的思想，“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 ，以為金人十二”⑥。這種認識，帶著很強的中國文化和歷史特色，世界其他地方，無論歐洲還是東方的蒙古、日本，均無由致之。所以，中國能夠出現(xiàn)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quán)的構(gòu)想與實踐，別處則不能。但秦朝雖將這一訴求表達出來，卻并未找到用以支持它的架構(gòu)，毀壞大城城防、收繳銷毀天下兵器，都是些硬性和外化措施，僅此肯定不能真正達到目的。代之而起的漢代，開始尋找中央集權(quán)與“封建制”政治原理的不同，文、景、武三朝，賈誼、晁錯、主父偃先后提出《治安策》《削藩策》《推恩令》，從思想上明確中央集權(quán)認識，與“封建制”劃清界限。這是中國歷史非常重要而且獨具的進展，目今一般歷史教科書囿于成說，用歐洲歷史模式套論中國，將兩千年帝制時期稱為“封建社會”，而實際上，自秦代起中國就脫離于“封建”體系，進入中央集權(quán)模式。

而具體的形而下的制度建設，則還要經(jīng)過幾百年方形完備。其中要格外注意中國選士制度的形成與變遷。《漢書·董仲舒?zhèn)鳌氛f：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⑦

究竟是“自仲舒發(fā)之”抑或稍早些，或許待定，但中國政治土壤中的確長出了一株獨特的幼苗，它在幾個世紀間從貢舉制逐漸演化到科舉制，如鄧嗣禹先生所論，最終定型于隋唐兩代：“科舉之制，肇基于隋，碻定于唐?！雹?/p>

把歷史對照起來，才比較容易看出名堂：在大致同樣的時間段，歐洲形成了軍事貴族的騎士集團，中國則生成靠筆墨吃飯的文官集團。他們成為各自的社會中堅。在歐洲，若想做人上人，得靠驍勇、征戰(zhàn)和軍功；在中國，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靠的是學識、德行或吟詩賦文的才具。這反映了社會結(jié)構(gòu)的區(qū)別，以及權(quán)力的去向。隨著“士”的階層的生長與壯大，中國將社會權(quán)力移交給遠離武力的文官政治，后者“手無縛雞之力”，無法以武力方式構(gòu)成威脅——首先當然是對帝權(quán)本身的威脅，其次，客觀上人民遭受兵燹之災的幾率也大大降低，這意味著社會可以期待較長久的穩(wěn)定。對此，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兵制三》里有一簡明概括：“唐宋以來，文武分為兩途?！雹嶙詮倪@權(quán)力模式定型以來，有一種看法就在中國扎下了根，即：“天下”雖于“馬上”得之，卻不能于“馬上”治之。這可以簡化為兩個字眼，“武功”和“文治”——國家建立或改朝換代主要依靠“武功”，而社稷延存和祚運傳續(xù)卻取決于“文治”。

所以一般地講，新朝代建立后，會馬上著手改變“打天下”時軍事系統(tǒng)的狀態(tài)，使整個系統(tǒng)重組。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往往被講述成陰謀故事。其實不然，這一情節(jié)來自中央集權(quán)政治結(jié)構(gòu)內(nèi)在而自發(fā)的要求，所發(fā)生的也遠不是一些卓有戰(zhàn)功的將軍個人權(quán)力地位邊緣化，而是整個軍事系統(tǒng)都被重新構(gòu)造。這種重新構(gòu)造，每個朝代原理相同，具體方式方法不一。唐宋兩朝，軍權(quán)收歸中央，“然其職官，內(nèi)而樞密，外而閫帥州軍，猶文武參用”⑩，文職重臣外出領軍，為全權(quán)性質(zhì)，可直接帶兵，亦即文臣臨時變身將軍，故曰“文武參用”。而在明代統(tǒng)治者看來這很不徹底，它進一步設計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制：

文臣之督撫，雖與軍事而專任節(jié)制，與兵士離而不屬。是故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節(jié)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jié)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勢不可叛。11

簡言之，明軍領導管理有兩個并存的層面，一為文官系統(tǒng)的督撫，一為武臣系統(tǒng)的總兵、參將等。前者管控后者而不與部隊發(fā)生任何直接關(guān)系，后者領兵而接受前者的指令。這種設計，目的不言而喻：分散武力的領導權(quán)。問題是，怎么做到這一點？我們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在于這句話：“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睋Q言之，把權(quán)力加以切割，交給一些人財權(quán)而不給他們兵權(quán)，交給一些人兵權(quán)而又不給他們財權(quán)。古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明朝正是將“兵馬”和“糧草”拆解成互不相干的兩塊，有“兵馬”者無“糧草”，有“糧草”者無“兵馬”。如此一來，誰也不能單獨控制武力，非于彼此依賴的同時，又彼此牽制不可。在此，明朝統(tǒng)治者很會動腦筋，想出的辦法頗為巧妙。當然，決定性因素還是中央集權(quán)體制，沒有這樣一種財賦盡歸中央的體制，顯然無從以“糧草”來控制軍隊。

某種意義上，明代確實做到了“使其勢不可叛”，近三百年中，不是沒有能征善戰(zhàn)的將軍，而是沒有真正的軍事強人。武力之于國家那歷來的兩面性，似乎成功地變成了一面——只有順應國家需要的一面，而無危害、破壞的一面。

三

可惜，世上無十全十美之事。雖然武力之于國家的兩面性似乎被化解，但這化解方式本身卻有自己的兩面性?！肮?jié)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jié)制”，承平狀態(tài)下可有效防范武力失控，可一旦國家面臨較嚴重的外患或內(nèi)憂，所帶來的問題恰恰也就是不能有效控制武力。因為，真正需要用兵的時候，“節(jié)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jié)制”，勢必是內(nèi)耗與掣肘。不單如此，“節(jié)制者”、“操兵者”兩種角色長期定向化，還阻斷了健全軍事家的產(chǎn)生。此即黃宗羲指出的：

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嘗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謂“圣賢才能多聞博識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豬健狗之徒，不識禮義，輕去就，緩則受吾節(jié)制，指顧簿書之間，急則擁兵自重，節(jié)制之人自然隨之上下。試觀崇禎時，督撫曾有不為大帥驅(qū)使者乎？此時法未嘗不在，未見其不可叛也。12

但他只講了某一面的情形，還有另一面，亦即“節(jié)制者”不知兵。在以文抑武的軍事系統(tǒng)中，文官出身的督撫都是些讀著圣賢書、念著“子曰詩云”長大的進士，派他們?nèi)ァ肮?jié)制”那些帶兵打仗的將軍，尋常剿討小股毛賊也許還看不出來什么，狼煙四起、遇到大規(guī)模戰(zhàn)事時，局面實在不免荒唐；既然不知兵，實際上，他們也很難“不為大帥驅(qū)使”。

帝制中國，無論統(tǒng)治者還是老百姓，都從“文武分途”或者說文官政治結(jié)構(gòu)受益，國家安定，生產(chǎn)能夠保持，文明的腳步較少受干擾，這些都應看到和承認。一直到18世紀，中國的經(jīng)濟在全球鰲頭獨占，與從制度上有效抑制武力的破壞性有極大關(guān)系。不過，正像一開始所說，國家與武力這對難兄難弟的矛盾，沒有盡善盡美的解決方案，相對較好的方案也必然存在不足。從帝制中國的情形看，自從晉、唐經(jīng)歷最后兩次嚴重內(nèi)亂而終于找到有效抑制武力破壞性的制度后，宋、明兩大朝代因內(nèi)部武力失控而起的危機均不再至，董卓、安祿山式梟雄銷聲匿跡，他們最后覆亡無一例外由外族入侵所致，這也絕非巧合。

問題正在于，當內(nèi)部武力失控的可能大為削弱時，國家整體軍事能力和效率必然隨之下降。其害處，承平之世絲毫看不出來，一旦“有事”，虎皮羊質(zhì)、外強中干的真相便會暴露。宋、明脆敗于西夏、金、蒙古、滿清諸外族，一直以來被歸之于后者武力超強。這固然未為無理，但人們談得還是很不夠，其實是宋、明自身軍事肌體何其虛弱、不堪一擊。這兩個朝代幾乎不能贏得任何一場戰(zhàn)爭，雖然局部來看它們并不乏軍事奇才和英雄人物，楊家將也罷、岳家軍也罷、戚繼光也罷，但置諸整體，宋朝、明朝在軍事中的表現(xiàn)皆屬低能。歸根結(jié)底，這不應到個人身上找原因，而是制度使然。以文抑武，不光嚴重制約軍隊的戰(zhàn)斗力，還使得軍事領域摻雜、充斥著官場政治的各種陰謀氣息，在潘洪如何陷害楊繼業(yè)、秦檜如何損毀岳飛、北京官場如何傾軋袁崇煥……這類故事中，有著宋、明兩代軍事機器的典型特征和原理。簡言之，“無事”時它的確十分有效地消融了導致軍事強人產(chǎn)生的能量，然而“有事”時它卻恰恰銷蝕了國家對于高效軍事組織和偉大將領的希望。

我們從明代可以看到，它絕非在朝代尾聲才暴露自己軍事上的低能。1449年，明英宗朱祁鎮(zhèn)率五十萬大軍，對蒙古瓦剌也先部玩“御駕親征”，結(jié)果于土木堡（今河北懷來附近）五十萬人馬全軍覆沒，朱祁鎮(zhèn)本人被活捉而去。這么一出喜劇，固是皇帝胡鬧所致，但五十萬明朝正規(guī)軍一觸即潰，委實超乎想象?；始业摹睹饔⒆趯嶄洝愤@么記載：

壬戌，車駕欲啟行，以虜騎繞營窺伺，復止不行。虜詐退，王振矯命抬營行就水，虜見我陣動，四面沖突而來，我軍遂大潰，虜邀車駕北行。13并沒發(fā)生戰(zhàn)斗，對方只一沖，明軍“遂大潰”，威風八面的大明皇帝也就被人“邀車駕北行”（俘虜）了，五十萬大軍根本是紙老虎，或者連紙老虎也不算。諸多跡象表明，明朝之能維持二百五十年左右的國泰民安，很大程度是因周邊沒有強敵。14世紀蒙古人崩潰以后，完全退回游牧原形——他們本質(zhì)上不適應國家形態(tài)，此時終于恢復本性，四分五裂，在廣邈原野上東馳西騁，唯以劫掠為能事；歷來是中國心腹之患的北方一線，由此暫為虛壑，直到萬歷年間努爾哈赤統(tǒng)一建州五部，北部重新出現(xiàn)一個蠻族國家。

崇禎初年以來，內(nèi)憂與外患并起，“督撫+大帥”的結(jié)構(gòu)在內(nèi)外兩線都暴露出同樣的問題：承平狀態(tài)下的穩(wěn)然可控，一經(jīng)實戰(zhàn)考驗，被證明徹底失控。洪承疇戰(zhàn)敗、被俘、投降，是這當中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當時，以“兵部尚書兼副都御史、總督薊遼軍務”身份來到遼東的洪承疇，在松山之戰(zhàn)中為諸將所棄，大同總兵王樸率先遁去，在十三萬大軍中引起連鎖反應，“于是各帥爭馳，馬步自相蹂踐，弓甲遍野”14。之后，洪承疇帶著僅剩的由他直接指揮的萬余孤軍，困守松山半年，終于投降。大致整個崇禎朝的軍事失利如出一轍，剔除其他因素，都因“督撫+大帥”這一結(jié)構(gòu)造成軍事行動實際不可控所致。

眼下，來到朱由崧領銜的弘光朝。即位之始，他發(fā)下“敢辭薪膽之瘁，誓圖俘馘之功”的狠誓。君仇國辱須報，疆土亟待恢復。單論數(shù)量，此時明朝尚擁兵百萬以上，比敵人只強不弱，朱由崧發(fā)下那樣的誓言，也算有根有據(jù)。問題是，祖宗制度擺在那兒，偏癱的明朝若想起死回生，弘光君臣非玩出點新花樣不可。

四

新任總理大臣兼國防部長——明朝的官銜稱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史可法嘗試改革，當然，他謹慎回避任何類似“改革”的字眼，以免引起與祖制相違的質(zhì)疑。

這方案，就是對弘光朝有重大影響的著名的“設四藩”。提出的時間，諸書所記不一。顧炎武記為乙未日15（五月初八，公歷6月12日），談遷記為己亥日16（五月十二，公歷6月16日），黃宗羲和計六奇記為庚子日17（五月十三 ，公歷6月17日），李清筆下日期最晚，為甲辰日18（五月二十一日，公歷6月21日）。差異或系時過境遷，各人記憶不一所致。筆者傾向于采信黃宗羲《弘光實錄鈔》，正像那個“鈔”字所示，此書之作，以黃宗羲私藏的弘光“邸報”為本：“寒夜鼠嚙架上，發(fā)燭照之，則弘光時邸報，臣畜之以為史料者也。年來幽憂多疾，舊聞日落，十年三徙，聚書復闕，后死之責，誰任之乎？先以一代排比而纂之，證以故所聞見，十日得書四卷，名之曰《弘光實錄鈔》?！?9

這時，朱由崧監(jiān)國已十天，距他登基稱帝還有兩天，提出的時機比較恰當。

方案向新君提出一份整體軍事藍圖，建議照此構(gòu)筑防衛(wèi)體系，確定戰(zhàn)略部署?，F(xiàn)存由史可法玄孫史開純編于清乾隆年間的《史忠正公集》，收有《議設四藩疏》一文。但此文甚短，參以《國榷》《南渡錄》所述，整個方案的內(nèi)容遠比此文具體、詳細，也許繼此疏后，史可法又向朱由崧提交過進一步的說明（《明季南略》提到了《四不可無疏》，但《史忠正公集》未載）。總之，下面我們集各書之述，以近方案全貌。

《史忠正公集》之《議設四藩疏》全文如下：

從來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弱如六朝者，猶爭雄于徐、泗、穎、壽之間，不宜畫（劃）江而守明矣。但此時賊鋒正銳，我兵氣靡備（憊），分則力單，顧遠則遺近，不得不擇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圖進取。臣酌地利，當設四藩。其一淮、徐，其一揚、滁，其一鳳、泗，其一廬、六。以淮、揚、泗、廬自守，而以徐、滁、鳳、六為進取基。各屬之兵馬錢糧聽其行取。如恢復一城、奪一邑，即屬其分界之內(nèi)。廬城踞（距）江稍遠，有警不妨移駐江浦六合，以捍蔽沿江，相機固守。江北之兵聲既振，則江南之人情自安矣。20

文中地名多為簡稱，為便了解，我們將其轉(zhuǎn)為今名：淮、徐，是江蘇淮安和徐州，即沿黃河——淮河（此時尚在黃河奪淮期）一線；揚、滁，是江蘇揚州和安徽滁縣，即長江北岸與南京緊鄰的北、西兩塊區(qū)域；鳳、泗，是安徽鳳陽和江蘇盱眙（當時稱泗州），位于南京西北方；廬、六，是安徽合肥和六安，轄區(qū)為滁州西南以遠。

以上地區(qū)，盡處江北。此即史可法所謂“守江南者必于江北”，他構(gòu)想，在南京由北至西筑起兩道防御圈，外圈為鳳陽府、徐州到淮安府，內(nèi)圈由廬州府至滁州到揚州府。這兩道防御圈，加上天險長江，等于南京正前方及左側(cè)有三層保護。而南京以東和以南，是自家畛域，無須設防。

三道防線，有如三道箍，將南京圍得鐵桶一般。四藩之間的關(guān)系，既是橫向的，也是縱向的，一在前、一在后、一為攻、一為守。即：“以淮、揚、泗、廬自守，而以徐、滁、鳳、六為進取之基。”21互為表里，里應外合。

這設計應該說很牢靠了，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核心在于一個“守”字，與朱由崧發(fā)誓時的口氣大不相同，貌似怯懦。然而聯(lián)系實際，這恰恰顯出設計者的務實，不尚虛言、腳踏實地。奏疏講得很清楚：“此時賊鋒正銳，我兵氣靡備（憊）”，“顧遠則遺近，不得不擇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圖進取”。稍后我們當可看到，南京從政壇到軍界是怎樣一種面貌，在此情狀下，唱高調(diào)毫無用處。南京第一步如能做到收拾人心、同仇敵愾，已很不錯；立刻北進、收復失地，想也別想。

更具體地看，“設四藩”的布局共有四塊區(qū)域，即內(nèi)外兩個防御圈各切成兩段，外圈為淮徐、鳳泗，內(nèi)圈為廬六、揚滁。各段“包干”范圍，李清《南渡錄》有詳盡記述：

一、轄淮揚者駐于淮北，山陽、清河、桃源、宿遷、海州、沛縣、贛榆、鹽城、安東、邳州、雎寧，隸十一州縣，經(jīng)理山東招討事。

二、轄徐泗者，駐泗州（今江蘇盱眙），徐州、蕭縣、碭山、豐縣、盱眙、五河、虹縣、靈璧、宿州、蒙城、亳州、懷遠各州縣隸焉，經(jīng)理河北、河南開歸一帶招討事。

三、轄鳳壽者，或駐壽，或駐臨淮，以鳳陽、臨淮、穎上、穎州、壽州、太和、定遠、六安各州縣隸之，經(jīng)理河南陳、歸一帶招討事。

四、轄滁和者，或駐滁州，或駐廬州，或駐池河，以滁州、和州、全椒、來安、含山、合肥、六合、巢縣、無為各州縣隸之，經(jīng)理各轄援剿事。22

五

單看以上，“設四藩”只是一番兵力布置，看不出有何“改革意義”。需要注意的是，奏疏中“各屬之兵馬錢糧聽其行取。如恢復一城、奪一邑，即屬其分界之內(nèi)”一句。這是具有實質(zhì)意義的，不過《史忠正公集》所載內(nèi)容過簡，讀者難以盡悉其意，倘若參照一下《南渡錄》所述，對相關(guān)內(nèi)容何其重要，輒豁然明朗：

一切軍民皆聽統(tǒng)轄，有司聽節(jié)制，營衛(wèi)原存舊兵聽歸并整理，所轄各將聽薦題用，荒蕪田地俱聽開墾，山澤有利皆聽開采。仍聽招商收稅，以供軍前買馬置器之用。鎮(zhèn)額兵三萬，歲供本色米二十萬，所收中原土地即歸統(tǒng)轄。23

這段文字，顧炎武《圣安皇帝本紀》幾乎分毫不差，談遷《國榷》也大體相同。順便說一下，我推測后二者所述均據(jù)《南渡錄》。原因有二：一是李清弘光間在南京居要職，《南渡錄》中事都是他親歷親聞；二是《南渡錄》成稿應早于《圣安皇帝本紀》和《國榷》，南京城破之后，李清便歸隱故鄉(xiāng)興化棗園，杜門著述，顧炎武則參加過一段抗清活動，談遷《國榷》雖寫得早，原稿卻于1647年失竊，“又發(fā)憤重新編寫，1653年帶稿子到北京又加修訂”24（非常了不起，需知那是五百多萬字的巨著），定稿起碼是1653年以后了。

把《南渡錄》的記載逐句讀下來，我們得到以下信息：“四藩”被賦予極大權(quán)力，可以說軍、政、財權(quán)集于一身。不單指揮軍隊，老百姓也歸他們管；不單管得了百姓，還管得了地方官；所有原地方部隊，都被收編、統(tǒng)一于麾下；有權(quán)提名、建議提拔軍官，雖然理論上需要督師批準，實際只是履行個手續(xù)而已；凡屬荒地都可任意開墾，任何礦產(chǎn)都可不加限制地開采；甚至，有商業(yè)管理權(quán)和征稅權(quán)，稅收不必上繳而留為“軍費”；最后還有一句“所收中原土地即歸統(tǒng)轄”，即但能攻下中原一城一地，就立即、自動、無條件納入該鎮(zhèn)勢力范圍，而聯(lián)系上面所準予的諸種權(quán)力，其中的誘惑是巨大的。

《圣安皇帝本紀》在“所收中原土地即歸統(tǒng)轄”后面，多了一句：

寰宇恢復，爵為上公，與開國元勛同，準世襲。25

該句亦見于《國榷》，寫作：

寰宇恢復，爵為上公，世襲。26

至此，我們才算完整了解“設四藩”方案，也終于接觸到它比較核心的地方。不錯，它的確是一個務實、周密的軍事防衛(wèi)計劃，但這計劃的生命力并不取決于態(tài)度的務實和設計的周密，而取決于利益與權(quán)力的再分配或讓步。假如沒有后面那種實質(zhì)內(nèi)容，計劃制定得再好，也引不起任何興趣。俗話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了明末這種光景，朝廷與軍隊之間，就是肉包子與狗的關(guān)系。不拿出相當?shù)膶嵒?，根本不可能調(diào)動軍方的“積極性”。

我們不必沉吟措辭是否得當，而可徑直確認：“設四藩”差不多等于封了四個獨立王國，不妨分別稱之為“淮徐國”、“揚滁國”、“鳳泗國”、“廬六國”。唐末藩鎮(zhèn)軍事割據(jù)時代又回來了，甚至退回到漢代初年實封異姓王（韓信、英布等）那樣的狀態(tài)。當然，史可法奏疏未有只言片語點破這一點，它好像只是談論軍事布局，但我們看得很清楚，布局是一方面，割據(jù)是另一方面——抑或不如說：表面上出于布局，內(nèi)里是為著安撫軍方，努力調(diào)動他們保護國家的“積極性”。

這表示，所謂“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節(jié)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jié)制”、“文武分途”那套祖制，已徒具虛名。四藩盡有其兵、盡有其地、盡有其民，可在境內(nèi)行使一切權(quán)力，是某一區(qū)域內(nèi)的絕對統(tǒng)治者。而且，不單現(xiàn)在明確劃分好的區(qū)域歸其所有，將來一旦征服新地，也通通作為獎賞裝入他們的腰包，完全是分茅裂土的架勢。

明朝兩百多年來的以文抑武，以及軍隊在國家政治中的工具化和邊緣化，到此宣告瓦解?；蛘哒f，最終證實那套辦法沒有真正解決國家與武力這一難題。它一度行之有效，只是因處和平現(xiàn)實，未經(jīng)真正考驗?；旧?，崇禎朝十七年都在證明這一點——剿“賊”也好，平“虜”也罷，所以節(jié)節(jié)失利，追根尋源是軍事制度無法適應實戰(zhàn)需要。統(tǒng)治穩(wěn)固時，它能夠防范養(yǎng)虎遺患之弊，抑阻武力覬覦威柄的風險。但好事豈能全占？一俟“有事”，卻發(fā)現(xiàn)并非“養(yǎng)兵千日”就可“用于一時”，從“養(yǎng)”到“用”的銜接與轉(zhuǎn)換，有許多因素需要把握、安排，而明朝軍事制度顯然并未認真、深入、細致處理好這些問題，等到狼煙四起，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空養(yǎng)了數(shù)百萬軍隊，其實卻是個豆腐渣體系，安內(nèi)攘外，無一堪用；末了，國都淪陷，君被逼死。

這種在戰(zhàn)亂時期已被證明全然無效的軍事制度，無法再堅持下去。史可法奏疏圖變，既迫不得已，也勢屬必然。然而不幸，倉猝間實際談不上創(chuàng)新，變是非變不可，卻又拿不出新的辦法。怎么辦？只好悄悄撿起老套子，乞助于祖制所否定甚至是嚴加防范的藩鎮(zhèn)制。計六奇評論說：

愚謂即仿古藩鎮(zhèn)法，亦當在大河以北開屯設府，豈堂奧之內(nèi)而遽以藩籬視之。27

他也覺得，現(xiàn)實地看，倒退到“古藩鎮(zhèn)法”實屬無奈，舍此并無他法可以救急；但他認為，四藩之設起碼應在黃河以北，將其置于肘腋之內(nèi)，太冒險了。這確實是非常要害的問題，后來弘光朝所有苦頭都可說由此而來。不過，這點道理史可法不可能不明白，也不會未曾慮到，然而，一來南京防衛(wèi)乃當務之急，二來若真將四藩設在黃河以北，可能嗎？哪位大帥將欣然受命？這里要捎帶批評一下黃宗羲。談到“設四藩”，他對史可法很不以為然，說“君子知其無能為矣”28，這固然出于嫉惡如仇（參酌他對赳赳武夫的“豪豬健狗之徒，不識禮義”的看法），但和歷來“清流”一樣：不在其位，而謀其政。人常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剛好相反，當局者的認識較旁觀者一般都來得更清醒、準確。旁觀者不擔責任，話總能說得最漂亮，當局者卻不能以漂亮為念，他要審時度勢，言行盡量符合實際，還要顧及大局。

六

四藩者，黃得功、高杰、劉澤清、劉良佐也。國變后，他們是左良玉以外明朝正規(guī)軍中實力最強的四大統(tǒng)帥。這四支部隊，黃得功鎮(zhèn)廬州29，劉良佐也應駐于左近30；高杰、劉澤清則是“外來戶”，前者由山西敗潰而來，后者是從山東逃到江北。“及設四藩，杰卒駐揚，澤清駐淮，良佐駐鳳、泗，黃得功駐廬?！?1其中還有一些過節(jié)、爭奪，暫且不表。

劃定四藩的同時，朝廷還宣布給五位大帥晉爵。寧南伯左良玉、靖南伯黃得功進封侯爵，高杰、劉澤清、劉良佐分別為興平伯、東平伯、廣昌伯。

需要補充一個情況，一般以為“設四藩”的主意出自史可法，事實也許并非如此?！蹲h設四藩疏》肯定是史可法寫的，也是以他的名義進呈于朱由崧，不過這只表明職務關(guān)系——作為首揆，相關(guān)行為必須由他出面。但意見是不是他提出，或者，是不是他的獨自主張，一些記載露出其他跡象。

例如，《明季南略》“史可法請設四鎮(zhèn)”一條，載史可法奏疏有如下字樣：“臣與高弘圖、姜曰廣、馬士英等謹議……”“又議……”顯示有關(guān)建議是內(nèi)閣集體會商的結(jié)果。《國榷》的記載有相同內(nèi)容，且更具體：

大學士史可法言：“昨午與諸臣高弘圖、姜曰廣、馬士英等，恭承召諭，令臣等將用人、守江、設兵、理餉各宜議定。謹議……江北與賊接壤，遂為沖邊?；磽P滁鳳泗廬六處，設為四藩，以靖南伯黃得功總兵劉良佐高杰劉澤清分鎮(zhèn)之?！?2

明指頭一天經(jīng)朱由崧召對、下旨，開了一個會，專門討論。

最出乎意表的材料，見應廷吉《青燐屑》。史可法督師揚州，應廷吉充其幕僚，追隨左右直至揚州城破前夕，其間無話不談，后均記于《青燐屑》一書。1644年12月2日（舊歷十一月初四），崔鎮(zhèn)，對時局備感失望的史可法回顧半年來弘光朝的經(jīng)歷，如是說：

揆厥所由，職由四鎮(zhèn)尾大不掉。為今之計，惟斬四臣頭懸之國門，以為任事不忠之戒，或其有濟。昔之建議而封四鎮(zhèn)者，高弘圖也；從中主張贊成其事者，姜曰廣馬士英也。依違其間無所救正者，余也。33里面包含四個要點：一、“設四藩”提議人是高弘圖；二、表示贊成的有姜曰廣、馬士英；三、史可法本人當時對此感到拿不定主意；四、數(shù)月后，經(jīng)觀察和檢驗，史可法認為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并深為后悔沒有斷然反對。

這段話正好能與《國榷》《明季南略》相證，即：“設四藩”方案，來自于一次內(nèi)閣會商。而且我們進一步得知，史可法非但不是始作俑者，還是唯一感到猶豫的人。

問題是，這說法的可信度如何？會不會是史可法推卸責任的一面之詞？筆者不以為如此。綜觀甲申之變以來，種種表現(xiàn)說明史可法是勇于任事、能夠忍辱負重之人。這樣一個人，對屬于自己的過錯不會諉之他人。封四鎮(zhèn)后不久，江督袁繼咸從九江入朝，曾就此事專程前往內(nèi)閣，“責閣臣史可法不當遽伯高杰”34，史可法一言未發(fā)，沒有為洗刷自己而透露內(nèi)情。查遍史料，他僅僅是在私密、憤懣的情形下對應廷吉提到過一次，除此之外人概莫知，以致同時代的黃宗羲過了很多年仍認為：“史可法亦恐四鎮(zhèn)之不悅己也，急封爵以慰之?！?5歸根結(jié)底，四藩之設、重賞諸帥、武人地位提升，不在于誰提議，而在客觀上可否避免？徐鼒論道：

然則可法胡為出此謀也？曰：不得已也。諸將各擁強兵，分據(jù)江北，能禁其不竊踞自尊乎？不能也。鋤而去之，能保其不為敵用乎？不能也。既不能制其死命，而又不能撫之以恩……假以朝命，使恩猶出之自上，此亦亂世馭驕將不得已之術(shù)也。36

從最實際的角度講，且不說別的，弘光之立就很借重武人，不是有朱由崧曾以書招高杰等率兵擁立的傳說嗎？就算朱由崧本人無此舉，馬士英與諸將串聯(lián)總是千真萬確的事，“諸大將連兵駐江北，勢甚張。大臣畏之，不敢違”37。皇帝人選如何，都已須視武人眼色，何況封個伯爵侯爵？這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國變之后，敗兵如潮，軍隊處在失控邊緣，事實上此時已經(jīng)發(fā)生嚴重危機——高杰所部在揚州、瓜州等處，大肆劫掠，與民眾生死對峙；不同部隊之間也為爭奪地盤或其他利益，頻發(fā)流血沖突。可以說，原有軍事建構(gòu)已失去效用，根本沒有任何約束力，必須要有新的方案，平衡利益、穩(wěn)定軍隊，同時，重構(gòu)朝廷武力或至少形成一種暫時秩序。就此而言，“設四藩”也許不是令人嘉許的方案，但它相當誠實，反映了現(xiàn)實的要求。

七

在我所讀有關(guān)南明歷史的論述（著作和論文）中，真正能夠矚目于軍事建構(gòu)問題對南明時局之影響的，是一位美國作者司徒琳（Lynn A. Struve）。她的《南明史》，以明朝的“右文傾向”（或我所稱的“以文抑武”）為起點和基礎，將其視為南明的主要和基本矛盾。她說：“在明代中國不會有如同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或者黑格（Alexander Haig）的官員，也不會有做了州長或市長還向選民炫耀以往軍功的上校。”38西方作者對這種情形擁有特殊的敏感，極為自然，而中國人可能比較遲鈍。過去我們的南明研究，普遍注意的是黨爭或道德問題，把它看做左右南明的主要矛盾。我們比較習慣這樣的思路和興趣點，可惜這并非崇禎之后格局變化所在。弘光朝的新局面，在于武人地位改變及由此造成的牽制與影響。與大多數(shù)人的歷史認識不同，弘光朝并非因為清兵南下而崩潰；實際壓垮弘光朝的，是內(nèi)部軍變，亦即左良玉部的叛亂——當然，左部叛亂又只是國家與武力這對矛盾最終的總爆發(fā)，在此之前，齟齬不斷、醞釀已久，以后我們會借史可法督師揚州的情形做更加細致的觀察。

過往兩百余年，國家政治生活中幾乎沒有武人的身影。太祖朱元璋盡戮宿將，逮其末年，依《明史》所說：“公、侯諸宿將坐奸黨，先后麗法，稀得免者”，只有一個湯和“獨享壽考”。39一般都將此解讀為朱元璋殘忍好殺，固然不錯，然僅僅如是觀，未免小覷了這位農(nóng)民皇帝。實際上，其中有他的治國取向?！堕e中今古錄》載：

（太祖）響意右文，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0

回答相當坦然：打壓武人，意在右文。這一右文傾向，明朝始終保持不變，即便中間朱棣曾以“靖難之役”大肆用兵，武人地位也未因此反彈。以后明朝并非沒有大的政治動蕩，景泰末“奪門之變”、萬歷末“移宮案”，都關(guān)乎帝位，但我們在其中只見文臣身影，未見武人參與或武力因素，后者政治上的邊緣化一目了然。

弘光政治，卻庶幾相顛倒了。首先，福王以兵而立，文臣迫于軍事壓力不敢堅持己見，草草放棄主張，這是過去未有的情形。緊接著，又發(fā)生了一連串武臣跋扈，乃至凌辱文臣的事情。四月二十七日，討論迎立問題時，呂大器表現(xiàn)猶豫，誠意伯、提督操江劉孔昭“詈大器不得出言搖惑”，不但態(tài)度粗暴，說話內(nèi)容也是命令式的，而呂大器竟“不敢復言”41。福王進城入宮當天，文武百官第一次正式謁見的時候，靈璧侯湯國祚就當場喧嘩，“訐戶部措餉不時，其言憤絮”，文官大多沉默，倒是大太監(jiān)韓贊周出面制止，“叱之起”42。這位靈璧侯就是湯和的后代，回想乃祖晚年“入聞國論，一語不敢外泄”43的表現(xiàn)，豈非天差地別？

過了一個月，同樣是在御前，早朝甫畢，劉孔昭拉著湯國祚、趙之龍（忻城伯、京營戎政總督），“呼大小九卿科道于廷”，“大罵”吏部尚書張慎言，“欲逐之去”。罵他“排忽武臣，專選文臣，結(jié)黨行私”。如此罵了一陣子，猶不過癮，劉孔昭竟然“袖中取出小刃，逐慎言于班，必欲手刃之”。最后，還是靠韓贊周得以制止，“叱之曰‘從古無此朝規(guī)！’乃止”44。

這出鬧劇，將武臣的忘形展示無遺。他們并非僅僅不把文職重臣放在眼里，索性也置皇帝的威儀于不顧。打個比方，猶今之在法庭上，控辯雙方意見不合，一方居然拍桌咆哮甚而大打出手。這種態(tài)度，豈止是欺壓對手，而是連同法官、法庭一并藐視了。故而韓贊周斥以“從古無此朝規(guī)”。

劉孔昭等明里沖著張慎言而來，實則是向文官主政的傳統(tǒng)發(fā)起挑戰(zhàn)。吏部專司官員選用，古時稱吏部和吏部長官為“銓曹”，這個“銓”字，便是考量、衡準之意，正如御史王孫蕃所說：“吏部司職用人，除推官升官外，別無職掌?！?5作為吏部尚書，張慎言提出任用人選，不僅是分內(nèi)之事，實際上舍此他簡直也就無事可做。但此刻，在新的形勢下，劉孔昭一班武臣已不甘此權(quán)盡操文官之手，他們打著反對結(jié)黨營私的旗號，圖謀參與到這項權(quán)力之中，這是鬧事的實質(zhì)。所以，他們與其說是攻擊張慎言，不如說是在表達對國家制度的不滿。事后，內(nèi)閣大學士高弘圖向弘光皇帝上奏時，嚴正指出：

文武官各有職掌，毋得侵犯，即文臣中各部不得奪吏部之權(quán)。今用人乃慎言事，孔昭一手握定，非其所私即謂之奸，臣等皆屬贅員矣。46

作為抗議，高弘圖提出辭職。受到指責和侮辱的張慎言，更是堅決自請“罷斥”。正常情況下，皇帝應根據(jù)原則，對那班逾分的武臣進行一定處理，至少給予申飭；但在朱由崧來說，自己帝位就拜這些武人所賜，其“定策之功”回報還來不及，哪敢說三道四？他雖然也努力“慰留”張慎言，卻始終沒講一句公道話。結(jié)果，十多天后張慎言果然“致仕”，成為弘光朝第一位去職的文職重臣。

整個武臣集團都蠢蠢欲動。發(fā)出類似信號的，不僅有開國元戎的后代，還有手握重兵的野戰(zhàn)軍統(tǒng)帥。“四鎮(zhèn)”之一、新晉伯爵的劉澤清毫不掩飾地叫囂：

中興所倚，全在政府，舊用大帥，自應群臣公推，今用宰相，亦須大帥參同。47

什么意思呢？他認為：走向“中興”，必須革新政府；過去多少年，大帥的任用都由文官說了算，現(xiàn)在要變一變了，何人當宰相，大帥也應參與決定。

沒有什么比這更赤裸裸地表明了軍人干政的意圖。兩百多年“以文抑武”的體制，現(xiàn)在明顯成為明朝前途中一片最大的暗礁。一邊是不容動搖的祖制、國本，一邊是沮抑已久，而今在現(xiàn)實的支持下話語權(quán)突然放大，野心亦隨之猛增的武人集團；這種尖銳矛盾，令所謂文、武分途變成了文、武對立。此時，李自成奔命遠方，滿清“腥羶”也根本還沒有逼近，南京卻已經(jīng)內(nèi)傷深重。這么一具軀體，還需要從外部給予打擊，才會頹然委地嗎？

八

六七月間，又爆發(fā)了更激烈的沖突。

前左都御史、浙江耆宿劉宗周起復舊職。是年，劉宗周六十六歲。在學問和思想上，他是一代大宗師，世稱“蕺山先生”，明末名流出其門下的甚多，如祁彪佳、熊汝霖、陳子龍、周鑣、黃宗羲、陳洪綬、仇兆鰲、毛奇齡……可謂網(wǎng)盡精英。他的學說，以“誠意”、“慎獨”為核心。從思想到人格，無論對人對己，他都嚴正之極，容不得半點污垢，行為剛峻乃至乖異。他曾自謂：“既通籍，每抱耿耿，思一報君父，畢致身之義。偶會時艱，不恤以身試之?！?8他還是“以文抑武”論的主要堅持者，崇禎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崇禎皇帝召見五府六部九卿科道的面對中，他發(fā)言說：

臣聞用兵之道，太上湯武之仁義，其次桓文之節(jié)制。以故，師出有名，動有成績。49

認為用兵最高境界，是湯武仁義之道，如果做不到，就要像齊桓、晉文那樣切實予以約束、控制；否則，武力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難窺見，他心中對武力以及從事武力的武人，懷有倫理上的鄙視，這當然反映著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觀念?？梢韵胂螅粋€有著這樣觀念而個性又極堅毅的人出現(xiàn)于刻下的南京，會觸發(fā)怎樣的事端。

從接到朝廷起用通知那一刻起，劉宗周似乎就進入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他從家鄉(xiāng)山陰起身，一路向南京進發(fā)。但他并不急于進入南京，也不肯使用“左都御史”的官銜，《明季南略》說他“不受銜”50，《小腆紀年附考》則說“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51。這種舉動在別人身上，可能是作秀，但在劉宗周卻絕對嚴肅，是對“誠意”、“慎獨”理念的踐行，用他的原話講，“當此國破君從之際，普天臣子皆當致死”，幸而不死，大家起碼該做到“少（通“稍”）存臣子負罪引慝之誠”52。他恪守著“名不正，則言不順”，入朝面君之前，要把一切有關(guān)大義疏明確立。在他看來，君仇未報，人人都是待罪之臣，無顏接受新的任命，所以自稱“草莽孤臣”，以這身份向朱由崧遞上一道又一道奏疏，陳述心中的各種原則。

在引起軒然大波的《慟哭時艱立伸討賊之義疏》中，他嚴厲抨擊棄土辱國、望風而逃的將帥：

數(shù)百里之間，有兩節(jié)鉞而不能御亂卒之南下，致淮北（亦即黃河以北，此時黃河奪淮）一塊土，拱手而授之賊。尤可恨者，路振飛坐守淮城，久以家眷浮舟于遠地，是倡逃之實也。于是，鎮(zhèn)臣劉澤清、高杰，遂相率有家屬寄江南之說，尤而效之，又何誅焉！按軍法，臨陣脫逃者斬，臣謂一撫二鎮(zhèn)，罪皆可斬也。53

緊接著，又上《追發(fā)先帝大痛以伸大仇疏》，指責封疆之臣確知崇禎皇帝兇問后，理當“奮戈而起，決一戰(zhàn)以贖前愆”，結(jié)果卻“仰聲息于南中，爭言固圉之事，卸兵權(quán)于閫外，首圖定策之功”，“安坐地方，不移一步”——人臣若此，皆該“坐誅”。54

兩疏一出，“中外為之悚動”55?？陀^地說，疏中言論不無過激，尤其“可斬”、“坐誅”字眼，似乎殺氣騰騰。不過，這其實未足掛懷。劉宗周只是一個持議過苛而手無寸鐵的老夫子，口中說出那些話，在他乃是激于忠義、呼喚正氣，從倫理層面出發(fā)的必有之論。其次，其矛頭所向應該說沒有“黨偏”跡象，我們看到他并非專門針對武人集團或馬士英等弘光新貴而來，所列的“可斬”對象包括路振飛，還說他“尤可恨”。其實大家公認路振飛很正派，絕不屬于“奸小之輩”。由此可見劉宗周不免也是“攻其一點，不計其余”，有股子“一個都不饒恕”的倔強勁兒。

問題是，武人集團正處在由弱勢轉(zhuǎn)強勢、向文官系統(tǒng)發(fā)起沖擊的過程中。他們剛剛成功攆跑了吏部尚書張慎言，劉宗周居然“頂風作案”；更何況，人未到、挑釁先至，是可忍則孰不可忍。

事情迅速演變?yōu)橐粓鑫C。“都中謗紙喧傳”，南京出現(xiàn)許多匿名傳單，造謠東林黨人“聚兵句容”，圖謀“不軌”，又稱“四鎮(zhèn)方修行署，將入清君側(cè)”；南京滿城岌岌，“旬日方定”56。

這些謠言，可以肯定出自武人集團，而其源泉是東平伯劉澤清。在造足氣勢之后，“越數(shù)日，劉澤清疏至，明己有功無罪”，其中更有如下狠話：“宗周若誅，即卸任。”要求朱由崧賜予上方劍，讓他去殺掉劉宗周。李清對劉澤清的上疏有三個字的印象：“語狂悖?！?7

劉澤清似乎并非嘴上說說，《南疆逸史》（亦見于《弘光實錄鈔》）記載了一個驚人情節(jié)：

方宗周在丹陽僧舍也，澤清、（高）杰遣刺客數(shù)輩跡之。見其正容危坐，亦心折不敢加害。58

情節(jié)很像《趙氏孤兒》屠岸賈之刺趙盾。以劉澤清的陰毒，這種事他能夠做得出。

不過，說高杰也派遣了刺客，應系訛傳。事實上，高杰不曾參與劉澤清攻擊劉宗周的行動（詳下）；在此，筆者還特別提供一條來自祁彪佳日記的可直接排除高杰嫌疑的證據(jù)。當時，祁彪佳奉命過江，處理部隊間糾紛；七月十六日，在瓜洲與從揚州趕來、正在此協(xié)調(diào)“四鎮(zhèn)”的太仆寺少卿萬元吉會晤。他在當天日記中寫道：

……歡然共談于樓上。萬以劉鶴洲（劉澤清字）方參論東林諸老，欲令高英吾（高杰字）上訴，反其所言。予以非鎮(zhèn)將所宜言，令勿托彼。萬極是之。59

這里說的是，劉澤清冒用高杰名義，聯(lián)名上疏參劾劉宗周等，萬元吉了解后，打算讓高杰自奏一疏，聲明名義被劉澤清冒用，而祁彪佳認為這么做不妥，萬元吉由是打消此念。

據(jù)《明季南略》，大約半個月中，劉澤清先后三次上疏，要求嚴懲劉宗周。第一次與高杰聯(lián)名，第二次與劉良佐同時上疏，第三次以“四鎮(zhèn)”的集體名義：

七月廿一丙午，劉澤清、高杰劾奏劉宗周勸上親征以動搖帝祚，奪諸將封以激變軍心，不仁不智，獲罪名教。三十日乙卯，劉良佐、劉澤清各疏參劉宗周勸主上親征為有逆謀。八月初二日丁巳，高杰等公疏請加宗周以重僇，謂疏自稱“草莽孤臣”為不臣。既上，澤清以稿示杰，杰驚曰：“吾輩武人，乃預朝中事乎？”疏列黃得功名，得功又疏辯實不預聞。60

不僅冒用了高杰名義，還冒用了黃得功名義，只有劉良佐未見表示異議。最惡劣的當屬第三次，盜用“四鎮(zhèn)”集體名義來構(gòu)成強大軍事壓力，逼迫朱由崧制裁劉宗周。

事實上，劉澤清還曾于八月二十日第四次上疏。這一次，攻擊對象除了劉宗周，還有內(nèi)閣大學士姜曰廣。原因是，劉宗周《慟哭時艱立伸討賊之義疏》呈達后，握有票擬權(quán)的姜曰廣代朱由崧做出如下批示：

覽卿奏，毋狥偏安，必規(guī)進取，親統(tǒng)六師恢復舊物，朕意原是如此。至嚴文武恇怯之大法，激臣子忠孝之良心，慎新爵、核舊官，俱說的是。朕拜昌言，用策后效。仍著宣付史館。該部知道。61

雖無實質(zhì)性處理，然而，將劉宗周奏疏存入史館，等于所言將鑒于史冊。

因此，劉澤清大恨，連同姜曰廣一道猛攻，《甲乙事案》形容：“其詞兇悍甚?！?2這種兇悍有充分的理由。雖然高杰、黃得功不肯與之聯(lián)手，內(nèi)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馬士英卻是他的奧援。黃得功揭發(fā)劉澤清盜用其名義的奏疏，被馬士英悄悄扣下。面對劉澤清的連番彈劾，劉宗周指出：

本朝受命三百年來，未有武臣參文臣者，尤未有武臣無故而欲殺憲臣者，且未有武臣在外而轍操廟堂短長、使士大夫盡出其門者。有之，旨自劉澤清始。一時紀綱法度蕩然矣。63

這幾句話，完整道出弘光政局的根本之變。大勢如此，不可挽回。十多天后的事實證明，這場較量，文官系統(tǒng)損失慘重。九月九日，姜曰廣致仕；九月十日，劉宗周致仕。戶部給事中吳適上疏，懇請留任姜、劉，沒有任何反應?！缎√蠹o年附考》說：“宗周以宿儒重望，為海內(nèi)清流領袖。既出國門，都人士聚觀嘆息，知南都之不可有為也?！?4

九

對姜曰廣、劉宗周的相繼去位，文秉評以“從此大柄益倒持矣”65——的確是這樣一個標志，這樣一個決定性時刻；在那以后，國柄實際落在武人之手，“以文抑武”國策就此破產(chǎn)。

但是，明人對于這當中的合理性，往往不能認識，他們難以走出抽象的“是非”，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去看待和理解這種變化。比如文秉隨后的評論：

澤清以武夫而強預舉錯之權(quán)，固已悖矣。至公然驅(qū)逐正人，甘為群奸效命，逆莫大焉。66仍是“悖”、“正人”、“奸”、“逆”一類字眼，仍然以正統(tǒng)看一方、以陰謀看另一方。其實政治上實質(zhì)性的變動，從來不是靠陰謀；陰謀可以起一點作用，起不了決定性作用；決定性作用還是來自實勢的轉(zhuǎn)換。明末政治的武人上位，不應視為搗鬼的結(jié)果，而是趨勢所在。

拉開一段距離的清人，所見就比明人中肯。徐鼒承認劉宗周疏言都是“侃侃正論”，但卻批評他是“君子之過”。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大其守春秋討賊復仇之意也。然則其言可用乎？”并引用了一句古語：“國君含垢，貴知時也?！蹦檬房煞閷φ眨⒎Q贊了后者：“史可法之委曲撫綏，論者譏其懦，而吾獨有以諒其時勢之難也?！?7

對此，我所見的最精彩、鞭辟入里的評論，來自溫睿臨《南疆逸史》：

夫道有污隆、時有常變，文經(jīng)武緯，迭相為用。兵之設肇于炎黃，圣人未嘗不亟講之也。故《易》著師象、藝尚射御；武王親秉旄鉞，周公東征，四國是訛；孔子夾谷之會，具左右司馬，誅萊夷而齊侯懼；清之戰(zhàn)，冉求用矛以入齊師，孔子稱其義。故以即戎望之善人，而夫子自言戰(zhàn)則克，蓋得其道矣，圣人何嘗諱言兵哉！自晉人尚清言、宋人祟理學，指武備為末事、將帥為粗人，借弭兵偃武之說以自文其不能，天下靡然從之；于是將鮮道德之選、軍蔑尊親之習，甲兵朽鈍，行伍單弱。馴至盜賊縱橫，貊夷交侵；乃尊用粗暴猛厲之夫，奉以為將。始則慢之，繼則畏之；驕兵悍將，挾寇自重，文吏恇怯而不敢究。蓋后世中國之衰，皆自腐儒釀之也。宗周侃侃正色，忠矣直矣。至欲以干羽格“闖”、“獻”方張之虐焰，何其迂也！南都立國，宿將盡矣，惟有四鎮(zhèn)耳。故雖暴橫，而史公欲用之；不憚委曲綢繆，撫輯其眾。乃宗周指其當誅以激其怒，使之抗疏誣詆大臣，不反輕朝廷之威耶？漢文帝有言曰：“卑之無甚高論”；令及今可施行也。后世之君子，皆自持其正論，以博名高耳，豈計時勢之不能行哉！……嗚呼！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人君之過也。（此句疑有誤，“臺灣文獻叢刊”本作“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亦君子之過也”，較易解）尊其身矣、聽其言矣，而言不度乎時宜、身無救于敗亡，則豈孔孟之道果僅可用諸平世歟！68

此段將國家與武力以及文與武的辯證關(guān)系、歷史認識的變化、宋明理學與孔子本人的差異、史可法正確在何處等一干問題，講得格外清楚。讀一遍，我們對中國的相關(guān)歷史，基本可知其廓概。

尤應注意“則豈孔孟之道果僅可用諸平世歟”這一句，歷史的確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用于和平下或比較秩序化的現(xiàn)實，“孔孟之道”在古時算是不錯的選擇，然一逢亂世，這體系就有點像紙糊的燈籠，中看不中用?？傊?，很難找到萬全之策，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孔孟之道”擅長守成，能保社會平衡和穩(wěn)定，但不具侵略性、進取性或攻擊性，是平平安安過日子的辦法?；浇虃惱硖焐澝罌_突，不滿足現(xiàn)世，很有侵略性、進取性或攻擊性，總想方?jīng)]法破壞舊的、追求新的，哪怕失去安寧。不同文化塑造了不同的社會和不同的生活?！翱酌现馈毕鹿糯袊俗杂衅鋵嵒荩@一點既應看到，若跟同時代世界其他地方相比甚至也許可以知足；它并非完全不搞階級壓迫，也不曾做到一律公平，但它相對講道理，主張各有所退讓、忍讓，主張和為貴，遇到矛盾不贊成用強，講調(diào)和、講中庸……這些，都是它的長處，也是它所以令中國大多數(shù)時間較其他古代世界安詳、豐裕的原因。但“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正復為奇，善復為妖”。它的好處，便是它的不好處。不喜歡用強，慢慢地就變成無強可用；老講調(diào)和、中庸，潑辣、野性、健勁的力量，慢慢地就不見蹤影。

用進廢退，這既是自然界的原理，也是人世的常情。對儒家中國來說，文、武難以保持平衡狀態(tài)，向“文”一面偏得太多，“文”的經(jīng)驗很厚重，“武”的能力日益孱弱，愈到后來愈嚴重。漢之后，除唐代一段時間，遇到與外族PK，基本上大漢民族都一潰千里。我們講的，并非在“積貧積弱”的近現(xiàn)代與歐美列強及日本之間的PK，卻是作為明顯富強得多的文明與蒙昧不開的“蠻夷”之間的PK。后一情形，晉代以來起碼出現(xiàn)過三次。第一次，是被鮮卑、匈奴等“五胡”驅(qū)趕到長江以南；第二次，先被金人驅(qū)趕到長江以南，再被蒙古人在長江以南亡國；第三次，便是被滿清征服全境。其實，嚴格地說還包括唐末。唐末跟明末很有幾分神似：黃巢也將國都打下，并在那里稱帝，之后也是異族武力——名叫沙陀，乃突厥人的一支，它的首領先是李克用，然后是朱溫——代替中國皇帝把叛亂者擊敗、趕跑，進而又奪了漢人天下。這樣看來，儒家被確立為文化正統(tǒng)后，生死存亡關(guān)頭，漢族中國全部以強輸弱。

這顯然要算一種結(jié)構(gòu)性的缺陷?？傊?，以中國歷史來看，強能凌弱總被證明并不成立，相反，弱能勝強反倒屢試不爽。這一點，或許將給目下某些強國論的鼓吹者潑些冷水，因為除了近現(xiàn)代，歷史上中國幾次“挨打”，都并不因為“落后”，相反恰恰是以富強之國的身份。

且以1644年而論，甲申國變后，大明、大清雙方無論國力、軍力都并不般配——前者盡有膏腴之地，江浙一帶更是中國財賦之所出，談到軍力，單單江淮至荊楚一線，明軍即達百萬以上；反觀清人，既來自開發(fā)不足、物產(chǎn)不豐的關(guān)外，其真正兵力不過十余萬人（滿清征南，投降的明軍起到很大作用，“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便主要是后者的“杰作”），況且戰(zhàn)線如此之長，按通常軍事理論，單單補給一項就大為不利。然而結(jié)果如何？清兵南下，直如破竹，明朝則一觸即潰。

是否有以下的可能：明軍雖然人數(shù)占優(yōu)，實際戰(zhàn)斗力卻極差，不像清軍少則少矣，卻個個是精兵強將？我們從兩者交戰(zhàn)的不相匹敵，極易做此揣測。然而，歷史卻并不迎合揣測，哪怕看上去“合情合理”。就此，我確切回答：明軍戰(zhàn)斗力應該不錯，至少在士兵層面上如此。左良玉部就很能打，張獻忠在湖廣一帶，聽到對手是左良玉，掉頭就跑，應該證明了什么。重要的是，我們有更加翔實、直接的材料，來說明明軍的戰(zhàn)斗力。這個材料，見于祁彪佳日記。

朱由崧剛剛監(jiān)國，祁彪佳就受命巡撫蘇松（蘇州、松江一帶）。到了那里，他開始抓一件大事，即整頓軍隊：

予以地方多事，不可無兵，乃將各營兵并為標下左、右、中、前、后五營……標中之兵，力

必在六百斤以上，其九百斤者，則撥為沖鋒官。69他要求，每個士兵必須有舉起三百公斤的力氣，這樣才達標；假如能舉四百五十公斤，就提拔為沖鋒官。這個標準相當高，體格膂力遠超過普通人（未知今天的士兵能否達到），一旦投入戰(zhàn)斗應得謂之強勁。那么，祁彪佳是否不過說說而已？不是的。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督行其軍事整頓計劃，日記留有多處相關(guān)記述。如七月初九，視察“義勇營”70；七月十五日，手下將領向他匯報“以力及額者（即達到前述之標準者）入標中營，余歸左右二營”71；七月二十日，到“教場”考核練兵效果72；八月二十六日，在“禮賢館”“試驗沖鋒官技勇”，“有腹壓六百斤石又能立六人于上者”73；九月十二日，同樣是在“禮賢館”，“召標中新募兵過堂”，“內(nèi)有未冠者五六人，皆力舉七八百斤”，“又試諸沖鋒官技力”74?？梢姌藴时粐栏駡?zhí)行了，既未茍且，更非說說而已。當然，較諸明軍其他部隊，也許祁彪佳算是“高標準，嚴要求”，但比一般要求不會高出太多，否則很難推行。

這樣的部隊，能說是草囊飯袋？又怎會一觸即潰、不堪一擊？然而事實又確實如此，清兵南下過程中，簡直不曾發(fā)生過什么像樣的戰(zhàn)斗，明軍望風披靡，幾乎全都不戰(zhàn)而降。其中答案，顯然難于強、弱求之，實際也無從于強、弱求之，而必然另有根由。作為觀察與思考，我們就此展開的認識，需要抵于歷史與文化的深層及全局。

①③⑤馬克·布洛克：《封建社會》（上），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33頁，第330頁，第244頁。

②④沈煉之主編：《法國通史簡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頁，第84頁。

⑥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頁。

⑦班固：《漢書》，卷五十六，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525頁。

⑧鄧嗣禹：《中國考試制度史》，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8頁。

⑨⑩11 12均出自《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4頁。

13《明英宗實錄》，卷一八一，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影印本1962年版，第3498頁。

14談遷：《國榷》，卷九十七，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904頁。

15 25 37顧炎武：《圣安皇帝本紀》，《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7頁，第97-98頁，第96頁。

16 26 32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096頁。

17古藏氏史臣（黃宗羲）：《弘光實錄鈔》，《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6頁。

18 21 22 23 34 56 57 63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

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頁，第138頁，第138頁，第138頁，第139頁，第207頁，第207-208頁，第208頁。

19 28 35古藏氏史臣（黃宗羲）：《弘光實錄鈔》，《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第6頁，第6頁。

20史可法：《史忠正公集》，卷一，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3-4頁。

24吳晗：《談遷和〈國榷〉》，《國榷》，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頁。

27 31 44 45 46 50 60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27頁，第33頁，第19頁，第19頁，第19頁，第45頁，第47頁。

29錢海岳：《南明史》，第六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880頁。

30崇禎十五年（1642），劉良佐曾與黃得功聯(lián)手，在安徽潛山大敗張獻忠。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76頁。

33應廷吉：《青燐屑》，《明季稗史初編》卷二十四，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429頁。

36 41 42 51 55 64 67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8頁，第156頁，第157頁，第162頁，第162頁，第260頁，第164頁。

38司徒琳：《南明史（1644-166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頁。

39 43張廷玉等：《明史·湯和傳》，卷一百二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755頁。

40黃溥：《閑中今古錄》，《中華野史·明朝卷一》，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184頁。

47李清：《三垣筆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95頁。

48劉宗周：《劉子全書·卷二十·書下》，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427頁。

49劉宗周：《劉子全書·卷十七·奏疏》，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25頁。

52 53劉宗周：《慟哭時艱立伸討賊之義疏》，《劉子全書·卷十八·奏疏》，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59頁，第1257頁。

54劉宗周：《追發(fā)先帝大痛以伸大仇疏》，《劉子全書·卷十八·奏疏》，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61頁。

58 68溫睿臨：《南疆逸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2頁，第65-66頁。

59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歷代日記叢鈔》第八冊，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頁。

61劉宗周：《劉子全書·卷十八·奏疏》，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59-1260頁。

62 65 66文秉：《甲乙事案》，《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5頁。

69 70 71 72 73 74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歷代日記叢鈔》第八冊，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7頁，第471頁，第473頁，第474頁，第484頁，第488頁。

作 者： 李潔非，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有文學理論及文學批評集《告別古典主義》《小說學引論》《城市像框》，散文隨筆集《袖手清談》《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翻了一半的書》《不入流者說》《豆腐滋味》《李潔非散文》《書內(nèi)與書外》《書窗如夢》，中篇小說集《循環(huán)游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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