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東邦
秋行甘陜道中記游
龐東邦
動了游興,要去游山。
目標是陜甘邊蘇維埃政府和陜甘邊革命軍事委員會舊址。行程是環(huán)繞南梁、界分甘陜的一條柏油公路。
正是北國九月,秋陽慵懶得很,秋氣清新得很。
上午十一點,從學校騎摩托登程,走上了轉(zhuǎn)咀子到九窯口的路。這條路,平日里坐著公共汽車經(jīng)過不下四百趟了;但這次,感覺是有些不一樣。河里的水,哦,與其說是河,還不如說是溪吧,這條溪,沒了春天的淘氣、夏天的狂熱;有的是秋日的嫻靜,甚清,甚凈,或許還有那么一點溫柔與內(nèi)向。水面流著落葉,水中映著滿山的紅葉。水流緩處,匯成一泓,瑩瑩如玉,漾成處子的明眸;河渠陡處,瀉成一道,琮琮如樂,飄成少女的碧羅裙。河畔綠柳,也不像往日葳蕤與張揚,疏疏的,有那么多的寧靜,而并不顯蕭瑟。水是頂聰明的,她知道有紅葉追著,有綠柳伴著,有前面的地方等著,她不急,她不溫不火地走,不疾不徐地流,溫順地在山的臂彎里扭了幾下身子,畫了幾個大彎后,就到了川口。
川口,有我的老同事家。老同事的家,是惹我眼饞的那種家。他的家,十年前,我不止一次來過。坐在他家的熱炕上,吃豬肉片子熬酸菜,喝滾燙的黃酒;烙炕燙得屁股疼,熱酒熏得胃腸熱。我的這位同事,用一句時興的話說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心態(tài)好得可以,擱誰,“笑”這個事,是表情;在他,“笑”這個事,被凝固成了肖像。本事也大得可以,明明是教師,卻擁有自己的刨床,被人稱作“楊木匠”。他把單位分給自己的一間房子,鼓搗成了辦公室,灶房,他和兩女一兒四個人的集體宿舍,當然還有餐廳。這些全憑他因地制宜、“隨彎就彎”的角柜、櫥柜、寫字臺。做飯時,寫字臺面背面就是案板;要辦公,翻過來,那一面一塵不染。他當學校總務(wù)那會兒,住校學生都騎自行車,星期六放學時,自行車擱了一周了,很多學生的車胎跑慢氣,早沒氣了。學校為了方便學生,買了打氣筒。用得頻繁,三兩周皮碗就壞了。他用牛皮做了個皮碗,安上去,從此,反正我沒見過皮碗再壞過。
山腳下是一個溫順的草陂。這草陂,是山之仙女曳出的一副裙裾。他的家就臥在草陂上,像一只秋陽中的懶貓。臥著,再把尾巴順出來,就順成了門前的小路,路邊有老柳,路能通小溪。小溪也格外眷顧,到這里聚成了潭,留下了河石,春天,村姑到河里汲水澆園;夏日,毛猴娃娃在河里扎猛子打水仗;秋來,大人們拉著架子車,拿著鐵篩子,來淘瓜子;冬天,結(jié)冰的河面又成了溜冰的孩子的舞臺,媽媽扯開嗓子吆喝八回,而玩興正高的他們的那顆兒(此地方言很特別,它不像在別處,說兒子就用“一個”,而是說“一顆”。給人的感覺就像這小子長得胖乎乎圓溜溜的。叫的人怕是傾注了無限的愛意,聽的人自然也會聽出很多的味道來),卻正是充耳不聞哩。還有,鳥兒渴了,來河里解渴;牛羊馬騾渴了,踱來河邊美美地喝它一肚子。我有次對老同事說:“這就是我夢中的地方?!蔽以谙耄旱任揖肓耍蚴抢狭?,在這樣的地方,村籬茅舍,牛衣古柳,鬢如雪,樹成陰,花星點,水潺湲,閑書一卷,清茶一盞,牛在樹陰下安詳?shù)胤雌c,狗在我身邊愜意地納涼,從此一切都放下,萬事不關(guān)天,眼前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路邊逸趣甚多,輪下不敢淹留。
因為離要去的地方還有三十幾里。
到了九窯口。九窯口該算得上是南梁和林鎮(zhèn)的鎖鑰。從華池柔遠那邊來,要東下林鎮(zhèn)或東上南梁,就非得經(jīng)過這里不可。至于為啥叫“九窯口”,我倒不得而知。在我想,怕是有個大財東,在這個地方箍了九只大石箍窯吧。這名字,或是財東本人取的,或是鄉(xiāng)民們?nèi)〉?,不管誰取,怕逃不離“炫”富與“羨”富吧。
由此思維蕩漾開去,細想華池到九窯口這一道川的地名既多,有的種啥叫啥,像“芋臺”;有的住誰叫誰,像“尚灣”;有的有么叫么,像“瓦房院”。但讓人過耳難忘的怕只有——“老爺嶺”“鬼門關(guān)”“算賬溝”。嶺稱“老爺”,足見恭恭敬敬;關(guān)叫“鬼門”,全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溝曰“算賬”,要么是地主老財來算租子賬少不了膽戰(zhàn)心驚,要么是布衣平民去算剝削賬少不了魚死網(wǎng)破。人言昔日百姓苦,看地名即知一斑。
胡思亂想間,已到了梁溝門石砭。石砭頗高,前人在砭上硬是開了一條柏油大道。除了慨嘆人力之偉大之外,本也無可記。而目光,早已被砭對面吸引。我本來不懂風水,但一到這里,我似乎懂了,所謂的“風水”,其實就是天、地、人的相安相生相和諧。山,在別處都是龍行虎步;到了這里,都蹲下了身子,低到了不能再低,低到了俯首貼耳。山的曲線,在別處有棱有角;在這,一律都成了圓融的曲線。山的東麓,說是坡,不似坡陡;說是臺,臺比它平。反正就是那么大的一個洼。那個洼是山的胸膛哩。人家就依偎在山的溫暖的胸膛上。有的簇擁在一起,有的散開在各處;有的是青色的箍窯,有的是紅墻白瓦的房舍。中午了,樹色蔭蔭,秋陽滟滟,莊中不見人。地里有人在剝玉米,也有人在吆牛犁地。一條河,纏著山的腿,吻著山的腳,在流。
于是,到了林鎮(zhèn)。叫“鎮(zhèn)”,實際上是一個小街。這是一個讓人能靜下來的地方。街上店鋪不多,裝潢得不豪奢,卻整飭清明,自有一股逸氣;人也不多,步履充滿從容,目光盡是友善。我過街時,一家大門口,坐一個老者,目光幽幽的,在我這個行色匆匆的過客身上游了過來,又游過去了,接著看著對面山——山上林密草茂,有葉紅了,也有葉在落。我想:各大寺廟中的活佛,也不過如此吧。徹悟之后,誰都是佛。老人是,我也可以是,只要我愿意。
林鎮(zhèn)東街頭到小河溝口,在我心目中就是江南。看山,林地樹偉岸草蒙茸;看水,河灘也許是水的滋潤,秋草未凋,綠意正濃,紫花黃花星星點點,再加上紅馬、黃犢、白羔羊,個個胖嘟嘟,圓滾滾。水與路齊平,馬牛羊見人來,也不離去,小羊羔在人的腳下絆,小牛犢用它那濕濕的、寬寬的鼻子蹭你的手,蹭你的臉。呵呵,別信馬由韁啦,到小河溝口了。
小河溝,有清溪流,有柏油路貫通。在我們這相對落后的地方,鄉(xiāng)鎮(zhèn)與鄉(xiāng)鎮(zhèn)間的主干道能通,本已不易;鄉(xiāng)鎮(zhèn)內(nèi)通某一個村子,自然是少之又少。小河溝算是少之又少中的一個。不為別的,就因為這里通寨子灣——昔日的陜甘邊蘇維埃政府和陜甘邊革命軍事委員會所在地。昔日,鄉(xiāng)民的先輩們,把頭提在手里干革命,今日子孫能走柏油路,算是受了一點沾溉。
小河溝的路,本不寬。對面有車來,會車時也會感覺到威壓,縱然是騎乘摩托,本來就不怎么占路面。路,也不直。兜一個圈,又轉(zhuǎn)一個彎。緊轉(zhuǎn)彎,是一個高門樓的莊院,門口拴只大黃狗,先沖你“汪汪汪”地叫,再是搖尾巴,最后自顧自偎著墻趴下去曬它的大紅太陽了。再向前走,猛抬頭,一叢柬子,用它的黑紅誘惑你;一蓬沙棘,你不用唇齒舌親近它,就覺得酸倒牙;一樹馬杜梨,葉子落光了,留下一樹金黃的果實。而一樹樹馬杜梨,要么被饞嘴的你捋去,裝在篩子里,放在墻頭上,太陽曬,霜雪殺,最后變得又甜又沙,雪封山時,坐熱炕、拉家常,要把它當佐料,打發(fā)那漫漫長夜呢;或是凋落地下,化為泥土,泥土因此多了鮮香;抑為抱香枝頭,干了枯了,來年春雨來時,新葉生時,才告別枝椏,留下一段堅守的記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被鳥銜去,讓山老鼠叼去,消化不了的,排出來,讓馬杜梨前仆后繼地長,漫山遍野漫谷遍壑都是。設(shè)若,沒有其他的樹,單馬杜梨就可以點亮一個紅紅火火的秋天。
小河溝的人,自有一種閑散和恬淡。溪水,本來不多,石頭卻很大。往往是一個石頭大如磨盤、場院,乃至球場。大石頭后面,恰恰伸過來一棵歪脖子榆樹,是半邊枯枝倒掛、半邊新葉叢生的那種,給石頭撐起了一片濃陰。趕集回來,綠女紅男坐在石頭上盤點今天誰置了一件好東西,小伙調(diào)侃姑娘今天偷偷會了意中人,姑娘則會說小伙這么張狂,一定交了桃花運;而孩子們則會把嘴貼在對面的黑石崖上,接一肚子石縫里流出來的山泉水,這水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礦泉水哩。而我,苦于愚鈍,于弈棋,幾近于無。要么,我要高會仙客,來他個“棋罷不知人換世”哩。
小河溝的人家,把家安在小溪旁、古樹邊。一棵大樹用一半的傘蓋就可以蓋住一個院,春天,用鵝黃翠綠報告消息;夏天,濃陰蔽地;冬天,又拿身軀敵住寒風。我來時,是深秋,它正用深綠明黃鮮紅繽紛著人家。想必,過幾天,霜降來,秋風起,落葉被掃起來,煨到炕洞,平添溫暖;填入羊槽,也就成了羊們的佳肴。
走完了小河溝的河川,就上山。
山下有小學校,學校不是高樹參天、花影扶疏的那種。反倒門甚舊,院甚空,大概在上課吧。學校寂寞得就像一個蟬蛻。這幾年,本來是學齡兒童銳減,再加上大人們外出打工,孩子也跟著到外面去念書了,好多人家都是“家里住著老兩口,門外拴著一條狗”。
于是上山。
興許是寨子灣快到了,心情急切;還有小小的摩托車最近大大的修了一回,能鼓上勁,車上山竟覺得比行平川更快更順暢。山路一律潮晶晶、黑黝黝的。我還沒見過這么干凈的路哩,垃圾不見一堆,甚至連雜草也不見一株。寨子灣人是在呵護著自己與外界溫熱相連的血脈哩!路兩邊的山,腳下的谷,遠處的嶺,都是樹的天下,在這里要看見地皮,是很難。人工林的梁、峁、洼,大多是松柏,層巒聳翠,在秋日下全是一片濃的綠、重的翠,甚至還有一點冷峻如鐵的黑,告訴人:我可是凜然不可侵的喲!自然林的渠、壑、谷,倒被家杜梨、馬杜梨、楊和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占領(lǐng)了。深秋了,一陣秋風一陣涼,樹葉紅也有,黃也有,橙也有,褐也有,赭石色也有。有的輕靈得像是一首詩,有的明媚得像待嫁新娘的臉;有的燃燒如火焰,有的噴薄似朝日。而主色是:熱烈,那種炙烤人、熔化人、涅槃人的熱烈。置身此地,你絕對不會動“落紅萬點愁如?!蹦菢铀ド膫褐椋憬^對會像那位偉人一樣,擊節(jié)高詠“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萬類霜天競自由”!
繞幾個山峁,過幾個崾峴,一個大牌子,上面是“紅軍長征落腳點,抗日戰(zhàn)爭出發(fā)地”;再行不遠,又是一個,寫“劉志丹、習仲勛并肩戰(zhàn)斗的地方”。山梁上這樣的兩個牌子立蒼穹,臨深谷,醒目得很,貼切得很。意義有了,功勛彪炳著青史;情分有了,肝膽相照共擔當。突然覺得,一路來,很少見標語,這里基本沒有路上豎的、墻上掏的、房上掛的那些標語,反倒清凈,見一個,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站在崾峴向下看,舊址就在山底的溝畔邊。修繕后的舊址像一個莊院,一個殷實農(nóng)家的莊院。車行下坡路,二三里山路不覺走完了。到了舊址的崖畔,崖畔上有一個挺大的停車場。而要到舊址,則要下一段臺階路。這時,突然想,設(shè)計者多有智慧呀!先俯下身去接受教育,弓下腰去多干實事,然后回轉(zhuǎn)身來才有可能走上坡路。
到院里,看門的是一位老者,他領(lǐng)我拿鑰匙開展室的門。院里的路用水泥板支成了埒石,只在窯門前鋪了窄窄的一綹滲水磚。這種設(shè)計,是我所敬服的,這樣就很夠了。遙想那會兒,還說什么鋪路鋪院,怕只有制窯洞吧!
舊址共有八孔窯,是依崖而挖的土窯。展室占了其中的兩口。布展人員很機巧,他為我們還原了那個時代。一口是當時的陜甘邊區(qū)蘇維埃政府主席習仲勛的宿舍,一個簡易的方桌,上面放生銹的燈臺一座、發(fā)黃的毛邊紙半令、禿筆一支、硯臺一個。有意思的是,桌子上還放了一個水煙鍋。煙鍋顯然是新征集的,少了摩挲過的痕跡,少了一點滄桑氣。一口是會議室,也只是窯掌土炕前一個長條桌,桌上幾只茶杯,那茶杯似乎有點新了。桌子兩邊的地上,擺幾條長凳,長凳挺粗糙。想必當年他們開會要么圍在桌子前,要么干脆盤腿坐在炕上,全不像現(xiàn)在,三兩個人開個會,也要分個你尊我卑;小單位開個會,也得設(shè)主席臺、開話筒、放桌標。也就是這樣的簡易方式、簡陋設(shè)施,卻在中國革命史上寫下那么濃墨重彩的一筆。兩個展室的窯幫、窯掌全是展板,展板詳細地介紹了習仲勛的生平貢獻,從“娃娃主席”到改革尖兵到國家領(lǐng)導人,他走成了厚重的一生。
咦?怎么沒見當時的軍委主席劉志丹的展室?就問看門的老人。老人說:“那不在這個院里?!薄澳窃谀模俊薄斑@兒是政府舊址。劉將軍在軍委舊址院里?!薄败娢f址在哪?”“你剛不是從舊址腦畔上走過來的么?”待我舉目一看,哦,軍委舊址原來就在我向下望政府舊址的崾峴西側(cè)。軍委政府,軍委近山頭,政府在山腰。不禁佩服領(lǐng)導者的智慧: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留下革命火種。也感動革命者之間的真情:軍委護佑政府,這是使命所系,也是情分所在。我想劉將軍、習主席在戰(zhàn)事緊張時,怕是沿溝畔,穿荊榛,神色匆匆,步履匆匆。閑暇時刻,會不會也揣幾個野果,裝幾把煙葉,提一籃雞蛋,到山上或到山下,去會對方,像是親戚串門,或是朋友來訪,在下雨的春天的早晨,在落雪的冬天的黃昏。但是,他們太忙了,哪有時間?生活太差了,哪還會有一籃雞蛋呢?
與老人攀談起來?!斑@院里怎么沒有習主席雕像?我打新聞上看,前一向劉將軍雕塑落成了呀。”“習主席沒有。你看這個院里不是有幾間房嗎?劉將軍院里沒有。弄個雕塑趁的就是補這幾間房的缺缺哩?!编?,補缺缺,這倒是一個新鮮的理由。老人不會從政治上找那么些托辭。這樣說,怕是他的狡黠所在;要么就是他太善良太公平了,覺得劉將軍和習主席兩位老人家身后應(yīng)該待遇一樣吧?!袄先思遥谶@看門多少年了?”“二十幾年。打八六年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啰?!薄澳悄憧伤愕檬怯泄Φ碌娜肆?。一個人孤不?”“老了,不知道啥是孤了?!闭f這些的時候,老人有點自豪,也閃過些許滄桑。我有點后悔,來時沒帶一包煙,有的話,給他發(fā)一支,雖然我知道他并不缺少這東西。
從政府舊址起身時,我順便打聽了歸程。老人說可以不走回頭路,繼續(xù)向前走,經(jīng)陜西地界可以回到南梁。
上山的路也不消幾分鐘。到崾峴,停車,下人,下臺階。先到軍委舊址崖畔看,大門開著,窯門鎖著??磥?,看門人不在。這個,老人告訴我了,他說“看軍委”的,是個后生,現(xiàn)在秋忙,保不準他不在。院里的將軍半身銅像,我在網(wǎng)上見過,當時揭幕的是地方的領(lǐng)導和將軍的女兒。銅像很英武,因為太不可能老,他在世才三十三年啊!揭幕的場面挺隆重,很熱鬧。但今天不是,今天院里特別清靜,只有幾片秋葉。將軍雕像靜穆著,看著對面的山梁,看著遠處的高天,看著寨子灣的莽莽蒼蒼......也在審視,這審視中有叩問:遠來者,你是否做到了志雄能換地,心丹不愧天?
離開寨子灣時,再回看,秋風起了,午后的秋陽正紅。山,樹,谷,草,如兵戈林立,如波濤洶涌。
車行山嶺上,人度畫圖中,“一身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沒了羈絆、沒了目標的旅途最能讓人閑下來,享受過程之美。我現(xiàn)在走的就是這樣的一段旅程。這段旅程已經(jīng)屬于陜甘兩省的交界處了。
嶺上的秋天,閑極了,閑得像老道的心,也有些像青石街道里那女子,馬蹄聲攪亂了她的思緒,旋即,平了,靜了。在這條路上,我們可以把心交給秋天的晴空,讓秋風去漉洗;把身交給遠嶺近山,讓它去檢閱。而我,只需把穩(wěn)車把,徐徐而行,走過這條路。讓眼睛去游弋,貪婪……
嶺上的山,遠遠的,柔柔的,有那么多的過渡,幾乎沒有一點轉(zhuǎn)折;嶺上的坡,緩緩的,大大的,幾乎沒有一點皺褶;嶺下的溝,寬寬的,平平的,幾乎沒有一點坷坎。紅鬃馬在山頭吃草。遠處山坡上,有一朵朵的羊群。而溝里,則成了牛和放牛娃的天下。
這里的人家,蓋大瓦房,貼白瓷磚,出紅檐子。各家一律不修院墻,也許祖上以來,就是這樣;其實是,這里根本用不著院墻。設(shè)若,早上起來,睡眼惺忪,一個懶腰,甫一出門,便與冒失的山鳥撞一個滿懷;還設(shè)若,而山霧也在這時來纏你,多情的吻你的臉;縱使沒有這些小東西罷,總歸有一巨幅地山水畫懸在你面前,青天是畫框,青山是畫屏。而你,在這時也成了畫中人。
漸行漸遠,公路漸窄。有人在鏟路兩邊的排水溝,開著“奔奔機”?!芭?,這是到哪里了?”“這是陜西。”興許是我濃重的慶陽方言太不像本地人了,所以他答話也就大處入手,說起了大地名。其實我知道,他是在告訴我:你是甘肅的,我聽出來了。細問,才知是陜西省延安市志丹縣義正鄉(xiāng)杜家畔村?!斑@段路,我養(yǎng)。我們的路沒有你們的寬。你們南梁,我常去趕集?!边@人真健談,一下就說三個話題。我覺得我這是到了一個挺近的遙遠地方,有些激動,有點疏遠,還有那么一點親切。這種感覺,在本地人,怕是沒有的,甚至還會覺得有點可笑;而在我,卻是一種新鮮珍貴的感覺哩。
再前行,時不時遇見一個場院。這里的場院,一例都在高處,在山頂上。在鄉(xiāng)民們,他們圖的高處風順,揚莊稼方便;于我,則更多的感覺到一股“敢立潮頭唱大風”的豪氣在升騰。場上有人攆豆子,有人揚糜子。在一個鋪蕎麥的場前,我停下了。今年的蕎麥可真好啊!顆子圓溜溜的,完全顛覆了我對蕎麥“三棱子”的感覺,看來比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不聽話的主兒為“蕎麥娃”,至少在今年是靠不住的了。在場院里,我看到了遠處山勢不一樣了,溝口有白白的便道,有一堆堆的“磕頭牛牛”(抽油機)。就問:“那兒是金岔溝么?”“不是的,那是東溝?!奔热皇菛|溝,離南梁就近了。
公路開始寬了,甘肅地界到了。看到了綠柳中的井場。地里的莊稼大已收完拿盡,秋天的田野,和天空一樣,少了紛擾,多了一份寧靜與輕松。寧靜輕松得適合倦客停泊靈魂。設(shè)想寒霜降時,葉凋盡日,風徹吹時,云驟起時,該會是一幅怎樣的勁秋景象呢?我在想:以后得是要來的,帶著兒子,就在山上走一圈,讓他學會寧靜;以后是要來的,有三兩知交,酒不須具,茶不用酌,就在這山中靜靜陶醉,默默濡染,一醉千年!
但,在今天,我只能向前走。因而我看見了,看見東溝口的作業(yè)區(qū)大樓;聞到了,聞到了川里各種氣息醞釀的味道。我又回到了喧囂的塵世。
摩托頭上插著山里采來的果實,公雞子、栒子木果、沙棘果、柬子、月牙木果、黑刺果,穿街過鎮(zhèn),惹得時尚的小姑娘觀望,進而指手畫腳地笑。好像我是偶然走出原始叢林的一只大大的笨熊。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