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乾義
阿多尼斯:孤獨花園里的“風”與“玫瑰”
文乾義
1.阿多尼斯說,每一首偉大的詩歌都表達了偉大的哲學,這是他所認為的詩歌與哲學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通過閱讀他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就能夠很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也許這是構(gòu)成他作品風格的主要要素。他比較喜歡或偏愛的哲學家是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以及現(xiàn)代的尼采和海德格爾。從阿多尼斯的詩中,特別是從他那些深邃智慧的警句格言式的詩句中,我們看到了哲學對他詩歌的影響和他的詩與哲學的緊密聯(lián)系。
阿多尼斯以他的遼闊視野和深入思考,以他運用各種詞語和意象的自如,以各種現(xiàn)代表達方式和手法,在詩篇中塑造了自己的形象,讓一個稱之為“流亡者”的詩人棲居在宏大而精致的詩之殿堂之中。是阿多尼斯創(chuàng)造了他自己。是阿多尼斯的思想創(chuàng)造了他的詩歌。阿多尼斯曾說過:“我是不把詩歌和思想截然區(qū)分的?!?/p>
2.從他近期的一些接受訪問或座談會的照片上,我們能看到“風”在他臉上留下的滄桑感,盡管看上去他仍然那么充滿活力。
也許是地域關(guān)系與他經(jīng)歷的契合,“風”走進了阿多尼斯的諸多詩篇,甚至有的詩集也帶有“風”的名字。如1958年出版的《風中的樹葉》、1998年出版的《風的作品之目錄》。阿多尼斯為他的“風”描繪了一幅畫像,使我們能大致看出他所塑造出來的“風”的形象,以及他為“風”所設(shè)計的居所。由于阿多尼斯運用擬人的和超現(xiàn)實手法,使我們所看到的“風”的形象細膩而真實,“風”的居所宏大而質(zhì)樸。
阿多尼斯的“風”是長著發(fā)辮的,或許因為這“發(fā)辮”綿延、縱橫,太長了又太龐大,又隨時會發(fā)生多種變化,一會兒變粗,一會兒變細,難以把握,所以,從來就“沒有哪一只手,能夠編起風的發(fā)辮”,也只能是觀看而已。阿多尼斯的“風”是長著耳朵的,而且還帶著耳環(huán)。他看到樹葉從樹上落下的時候,想到了樹葉在風中飄落的情形。似乎樹葉是從風的身體上掉落下來的,具體說是從風的耳朵上掉落下來的“樹葉般的耳環(huán)”?!叭~子從樹上掉落,/如同耳環(huán)/從風的耳朵上掉落”。(《白晝的頭顱,倚在夜晚的肩膀上》)
阿多尼斯的“風”是長著睫毛的?!帮L,用它的睫毛,/撫平時光的皺紋”。當我們從一道道沙粒的隊伍奔跑中看到風的形狀的時候,在每一道沙粒隊伍的邊緣上,跟隨著的細細的那一縷或許就是阿多尼斯所說的“風”的睫毛吧。這一次“風”的睫毛把時光的皺紋撫平了,但又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新的皺紋,期待著下一次“風”的睫毛的來臨。阿多尼斯的“風”是戴著項鏈的,只不過這項鏈并不是金的或銀的。“風——/一串灰塵的項鏈,/掛在天空的頸項”。(《時光的皺紋》)風的形狀讓我們看到“項鏈”的大小——風本身是一只項鏈。但是,“風,沒有衣裳”,是赤裸著的。阿多尼斯認為它是一個“擁有全世界的”的,和時間一樣的“窮人”。
3.阿多尼斯的“風”是有居所的。阿多尼斯說,“有時候,/風邀請我來到它的樓閣,/讓我從那陽臺上/觀察它如何拓展空虛的疆域”。原來,“風”是邀請阿多尼斯來看看大沙漠的?!帮L”的樓閣似乎就是沙漠之中的一個沙丘,而阿多尼斯所站的“風”的陽臺就是沙丘上的某一道沙梁——站在沙梁上看到的疆域,難免讓他覺得有些空虛。但是,“風不知道/如何計數(shù)自己下榻宮殿的臺階”。(《時光的皺紋》)沙丘是蔚為壯觀的“宮殿”,一道道沙梁像一級級臺階,從上到下究竟有多少,“風”當然不會知道——它只負責建造臺階。
阿多尼斯的“風”的居所是有門的,而且還有門檻。然而等到“太陽來到風的居所,/在門檻前站立,/不知如何敲門”。(《時光的皺紋》)風的居所到處是門,而又看不見門——太陽該怎么敲呢?敲哪里呢——天空?天空中空蕩蕩的,只有“風——/我們稱之為天空的那個兒童玩耍的秋千”在蕩來蕩去。
阿多尼斯所塑造的“風”的形象是完全個性化的,是讓我們感到意外的一種“風”——“有著塵土的謙卑,/卻也有天空的榮耀”。(《白晝的頭顱,倚在夜晚的肩膀上》)它被具體化了,有現(xiàn)代感了。它真實、生動而饒有趣味。阿多尼斯所塑造的“風”的形象,實際是在塑造自己的形象,甚至也可以說阿多尼斯塑造的“風”的形象實際是他的一幅“自畫像”。
4.阿多尼斯深刻揭示過阿拉伯文化、社會和政治中存在的弊端,對因循守舊、專制等現(xiàn)象進行了猛烈抨擊。在阿多尼斯的詩篇里,有時“風”代表著“自由”。他的理想是“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風的君王》)。這是阿多尼斯生命中最需要和最寶貴的東西。在阿多尼斯的詩篇里,也有時“風”代表一個信息?!白源篑R士革和巴格達的方向吹來”的“風”,“是空間的血”。(《札記》)他聽到了來自大馬士革和巴格達方向的流血的消息,接著戰(zhàn)亂就蔓延到他身邊,“死神在我面前赤裸著”,甚至“連墨水,連紙張/也惶恐地遁逃/我問自己:我真的是在書寫,還是在燃燒?”(《札記》)他是在一邊用墨水和紙張書寫,一邊用他的詩歌燃燒!
阿多尼斯認為,在寫作時,“風兒棲身于我的筆鋒”。在思考時,“我像生活一樣深沉而遼遠/風兒棲身于我的愿望”。(《風中的樹葉》)然而,有時候“風”會遇到壓制,“低頭的是風,/灰塵高高在上”。(《短章集錦》)但是,“風”在“教授沉默”的同時,它又“從不停止言說”。面對“風”的言說,“形式的大門緊閉,/意義的大門洞開”。(《時光的皺紋》)“風”必將影響和沖擊“形式”,為自由打開一扇大門——阿多尼斯說:他是一個“叛逆者”,他的欲望是“將詞語從詞語的桎梏中解放”出來?,F(xiàn)在,他做到了并且在繼續(xù)做著。對阿多尼斯來說,“風”就是自由,就是他自己,就是他的思想,就是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和精神生活。
5.阿多尼斯認為,人應(yīng)該像空氣、玫瑰、天際那樣開放。人像樹一樣,樹的根在土里,但枝條長向四面八方。這里所說的玫瑰是開放的形象,而在另一處就發(fā)生了變化。阿多尼斯在《字典》一詩里有一篇的題目是《玫瑰》。大意說:他拉開窗簾看到窗口左角的花瓶里,插著一朵快要枯萎的玫瑰。陽光照進來,玫瑰顯得更憔悴,它的影子也顯得清瘦。但是阿多尼斯還是希望在這清瘦的陰影里稍坐片刻。他認為,“玫瑰的影子,/是一朵凋謝的玫瑰”。(《短章集錦》)而“清瘦的陰影”可以看成是玫瑰凋謝過程的最后時刻。影子凋謝了,生命也就凋謝了,像人一樣。影子和生命是無法分離的,它們是同一個“事物”。
阿多尼斯的“玫瑰”和他的生活經(jīng)歷緊密相關(guān),和阿拉伯民族命運緊密相關(guān)。無論什么詞語,在阿多尼斯這里通過超現(xiàn)實表達都獲得了阿多尼斯式的多重視角和新的含義,“玫瑰”也不例外。所說的阿多尼斯式,這里是指:警句格言+某一詞語的多重含義和指向。
6.阿多尼斯在《在意義叢林旅行的向?qū)А分袑懙溃骸笆裁词菓n傷?/一個單詞/被歡樂的字典錯誤地舍棄?!币虼嗽谶@種時候,憂傷需要玫瑰。玫瑰是堅強,是獲得自強不息的力量的那種精神上的東西,它需要尋找和發(fā)現(xiàn),但它就在你身邊存在著,它在等你。阿多尼斯這樣告訴你,實際上是勉勵自己?!叭绻欢ㄒ袘n傷,/那就告訴你的憂傷/讓她永遠捧著一束玫瑰”。(《白晝的頭顱,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在阿多尼斯看來,憂傷時的“玫瑰”是一種必要的精神指引。
流亡歲月是對生命的一種放逐,時間和生命在詞語中度過?!蔼q如一朵朵玫瑰,/世界在這日子的花園里凋零”。(《流亡地寫作的歲月》)阿多尼斯無奈地守候著一天天過去的日子,像玫瑰一朵朵凋零,世界就是這樣。企圖對時間的挽留是不可能的。
7.阿多尼斯說過,阿拉伯的大地是憂傷的,太陽每天都在清洗日子的傷口。人們是凝固的血液,而日子是墳?zāi)埂?/p>
在阿多尼斯眼里,玫瑰有了它的性格,是阿多尼斯賦予它的。而玫瑰的這種性格就是他的性格。玫瑰不再是它本身,而是被他人格化了的象征?!懊倒?,在憂傷時是一個角落,/在歡樂時是一盞青燈”。(《白晝的頭顱,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玫瑰”是他的心情。無論是“憂傷時的角落”還是“歡樂時的青燈”,都是阿多尼斯“玫瑰”的含義。“玫瑰的沉默是呼喚,/聽見它的不是耳朵,是眼睛”。(《白晝的頭顱,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這里“玫瑰”的沉默實際上是阿多尼斯的沉默,“玫瑰”的呼喚實際上是阿多尼斯的呼喚。此刻,站在玫瑰面前的阿多尼斯沉默著,但他是在呼喚著。生活中有的時候沉默就是呼喚,或者說沉默就是最有力度的呼喚。
阿多尼斯“玫瑰”的語言和其他的玫瑰語言有所不同。“玫瑰的語言是它的芬芳”。(《白晝的頭顱,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在通常情況下,玫瑰的語言是愛情的宣言或誓言。而在他這里是:芬芳。似乎阿多尼斯在他和玫瑰之間看到了彼此相通之處?!澳愕纳眢w是你道路上的玫瑰/一朵同時在凋零和綻放的玫瑰”。(《身體》)人人都將如此,道路上的“泥土”是“肉體的未來”。一朵“身體”的玫瑰“朝著黃昏不停地走”,一邊不斷綻放著,同時一邊又不斷凋零著?!懊倒濉钡脑E別詞是黃昏。
8.阿多尼斯認為,阿拉伯文化的問題在于:你若是相信太陽,就去證偽天空;你若是相信天空,就去證偽太陽。這個建立在規(guī)則和教條之上的世界,尚存的唯一歡欣便是在規(guī)則和教條之外生活與創(chuàng)造。
作為詩人,阿多尼斯生活在一個非常特殊的環(huán)境和文化里,他所看到的、經(jīng)歷到的和一般的詩人不同,因此他對事物的看法一定是不同的。阿多尼斯曾經(jīng)有過接近死亡的經(jīng)歷。在以色列圍困貝魯特的時候,他那時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區(qū)域辦公,炮彈和子彈從四面八方打過來,他的一個朋友覺得這樣太危險,勸他躲避到自己家中,于是他搬去跟朋友住。有一天朋友叫他去廚房吃早餐,他剛離開臥室,一枚炮彈就把臥室炸了。
“在T城,連玫瑰都成了牢籠”。(《T城》)在阿多尼斯的視野里,生活就是這樣:在一個“玫瑰”變成“牢籠”的現(xiàn)實景象中,還有什么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呢?而“什么是玫瑰?/為了被斬首而生長的頭顱”。(《在意義叢林旅行的向?qū)А罚懊倒濉本褪恰邦^顱”,生來就是“為了被斬首”?;蛟S也只有阿多尼斯才能對“玫瑰”做出這種特殊的、現(xiàn)實的、殘酷的解讀,使閱讀它的人們無不引發(fā)心靈震撼。或許也只有這樣非常特殊的環(huán)境和文化,才造就了作為詩人的阿多尼斯。
9.在前不久我看到了阿多尼斯的一些照片。從照片上我似乎看到了一點“風”的影子,他的過肩長的,已經(jīng)花白了的頭發(fā)似乎就是專門為了“風”、為了自由而準備的,也反映了他的自由的性格。而他戴的紅圍巾,又不免讓人會聯(lián)想到他詩中的“玫瑰”,他的圍巾在畫面上一下子就跳了出來,像一朵玫瑰紅得熱烈,也紅得鮮艷。
原來他并不高大,這與我們想象中的或感覺中的阿多尼斯多少有些差異。但我們從他的眼睛里,從他的詩篇里可以感受到一位詩歌巨人的深邃與智慧。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對于阿多尼斯,我們的了解是十分有限的,對于他詩歌的理解也同樣是十分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