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燁
擋車工
◎駱燁
高峰被二叔領(lǐng)來時,我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背英語單詞。二叔說,他和你一個年紀的哩。我沒聽清楚二叔這話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身邊那個黑黑瘦瘦的人說。黑黑瘦瘦的人叫高峰,他朝我很靦腆地一笑就隨二叔走了。我也點點頭,看了一眼他手里拎著的旅行袋,然后繼續(xù)背自己的英語單詞。
高峰是二叔家新來的擋車工。這幾年來,我們周邊幾個村都瘋狂裝起了箭桿織機,一般的人家都有四臺織機,少的也有兩臺,而多的就已經(jīng)超過十臺,都可以申請個箭桿織機專業(yè)大戶了。一般來說,一臺新的箭桿織機價格就要兩萬,但這年頭錢難掙,像在我們鎮(zhèn)上那些服裝廠里干上一個月,工資也就一千零一點,一個月一千多塊錢能做什么場面啊,菜場里的豬肉價格都要十二塊一斤了!箭桿織機雖然要拋下一筆大的本錢,可它帶來的利潤也是誘人的,平均每臺織牛仔布的箭桿機每個月的毛利可達三千左右,如果按照一般人家四臺計算,每月就有一萬多。這是毛利,開除掉電費、機物料費,一月也有七八千,當然這也要是形勢好的時候,箭桿機的形勢就像中東的政局,甚是不穩(wěn)定,時好時壞,而且往往是壞的時候多,然而我們這里的箭桿織機戶們還是歡喜的,沒別的錢可以掙,箭桿機的形勢再壞,一個月的工資也是比去服裝廠上班強得多!
我忘了說最重要的一點,前些年箭桿織機剛剛在我們這里興起的時候,就有人謠傳這種活是在拿命掙錢,你沒聽說鄰村那個織牛仔布的啊,他肺結(jié)核去做手術(shù),醫(yī)生給他開了刀,結(jié)果在他的肺里面拿出拳頭那么大的牛仔布灰塵結(jié)成的球兒,那人算是廢了,掙錢不要命,活該!起初人民群眾不相信,不就是織布嘛,哪有這么嚴重,后來箭桿機慢慢多了,起初不相信的那些群眾也有了箭桿織機,這才體會到“拿命掙錢”這話不假,但他們不說是“拿命掙錢”,這好像很忌諱,他們換種說法,說織牛仔布——臟!
其實箭桿機織一般的白絲的確沒謠傳中那么嚇人,但我們這邊人都是有野心的,織白絲一個月只能掙織牛仔布的一半錢,誰肯做這虧本的生意。于是都織牛仔布,二叔家就織牛仔布,有四臺箭桿織機,二叔和二嬸兩人忙不過來,所以叫了擋車工來,三班制,一天八小時,一個月給他一千塊工資,包吃住。
高峰來二叔家時剛滿十八歲,我們大伙都不相信,說他這模樣頂多也就十五歲,他有些生氣,從自己的旅行袋里拿出身份證亮給大伙看,大伙假裝看,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有十八歲了,不然二叔也不敢?guī)€童工來呀,但大伙還是不放過高峰,其中有個人說,身份證上的人怕是你的哥哥吧?我沒有哥哥,只有一個妹妹,高峰說。于是大伙就笑了,大伙不知道笑什么,我們就是這么無聊,覺得高峰被耍了。高峰是安徽人,好像還同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皇帝是老鄉(xiāng)。其實來我們這邊打工的人幾乎都是來自安徽、江西、湖南這三個省的,他們都說我們這邊錢好賺。于是我們這邊的外地人就一下子多了起來,他們的確很滿足一個月一千左右的工資,這些外地的打工族們很能滿足,于是他們就比本地人要快樂得多!我們時常拿高峰來開心,也是因為他不會跟人臉紅跟人急,就算有時候玩笑開大了,高峰氣得當場離去,但過一天他又會出現(xiàn)在大伙面前。大伙問他,高峰,好了?什么,什么好了?高峰問。昨天的事啊?昨天什么事?高峰又問。于是大伙就呵呵笑開了,就又要拿高峰解悶,我們當中最愛作弄人的一個中年人說,高峰,你一個月一千塊工資,怎么也不去消費消費的???高峰說,我沒什么要消費,況且我的這些錢留著還有用的。其實大伙都已經(jīng)聽高峰說起過他拿這些錢要回家去造新房討老婆的,但那個愛作弄人的還要問,你的這些錢做什么用啊?高峰沉默了一會,然后紅著臉開口道,討老婆用的。大伙都哈哈大笑了,可那個愛作弄人的中年人還是不放過高峰,他再問高峰,討老婆用來干嘛???這時高峰的臉就更加紅了,他沒有回答。其實像我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女人可以用來干嘛了,但高峰卻硬是不回答,也許他不回答是一種更好的回答,這樣大伙都沒得笑了,那個愛作弄人的中年人也就沒話題可以拿來做文章了。
高峰是個聰明的人,那時我讀高二,在離家不遠的一所省二級重點高中讀書,但學校有硬性的規(guī)定,不管學生的家有多近,學生必須住校。所以像我這樣心很野的人就覺得讀書如同坐牢,學校半個月放一次假,我就覺得這是刑滿釋放了,往往先是不回家的,在網(wǎng)吧里耗上兩個小時再說,但不管我有多貪玩,家長還逼著我學習,我沒辦法,兩天假期還要硬著頭皮在家里看書。我是學理科的,可物理成績卻出奇差,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高峰的智商是很厲害的,至少是比我強,我做不出來的物理題目,他拿去在晚上織布時算一下,第二天一般就有了答案。我望著高峰驚訝地說,你小子他媽的還真行,理科天才?。「叻迓犃宋业脑?,撓撓頭皮憨厚地笑笑。后來,我知道高峰在家里時念過一年高中,高二開學時他才跟著老鄉(xiāng)來了浙江,接著來到我們諸暨,爾后經(jīng)人介紹來二叔家擋了車。我問他,高峰,你小子成績這么好怎么就不讀書了?他總是吞吞吐吐似乎故意躲著我的問題,即使回答也是極其簡單,他說,家里沒錢,即使高中畢業(yè)了也沒錢念大學。我說,錢可以掙的啊,讀書是唯一的出路,我照著我爸媽跟我嘮叨的那些話照搬給高峰。他卻說,早點出來干活也挺不錯。我有些不理解,道,你人這么聰明,讀書肯定有前途。家里沒錢,高峰又是回我這么一句??梢試屹J款啊,以后工作了再還給國家,我說。啊?高峰頗為驚訝然后就不再說什么了。我不知道高峰聽了我的話后是怎么想的,我揣測他還不曉得有國家貸款這種制度呢,他會后悔嗎,我望著高峰,他面帶愁容轉(zhuǎn)身去了織機間。但當我再次見著他時,他卻又是一副快樂的模樣了。
我很清楚自己和高峰的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是那次他給我做了物理題后開始的,于是每次放假我都把物理題賞給高峰去做,后來幾乎發(fā)展到化學、數(shù)學、英語都包給了他,終于有一次高峰開了口,你這么做對得起你爸媽嗎?我聽了他的話一時沒了反應(yīng),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有別的事情呢,最近要去參加紹興市作文大賽,這些功課反正簡單,做不做都一樣的。高峰不說話了,他幫我做完作業(yè)后,語重心長地(我聽著是這味)對我說,作文大賽完后你就要自己做了,你是學理科的,理科的題目就應(yīng)該多練練才能取得好的成績。我看著高峰的眼睛,然后像個小學生似的點點頭。但一直到我高考的那個星期,高峰還是堅持給我做完了最后一次物理題目。其實高峰拒絕給我做題已是好多次了,然而我卻總能夠編出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讓他乖乖地給我完成作業(yè)?,F(xiàn)在想起這事我總是有一種愧疚感,我不是說自己的荒唐行為,我認為自己的命運給高峰那該多好啊,我高考的理科綜合成績沒及格(這是預(yù)料中的事),但我始終認為即使高峰沒讀書,他去參加理綜考試也一定能考個兩百分。
高峰的智商不止我一個人肯定過,二叔對他也是很認可的,以前二叔家也來過幾個擋車工,有新手也有老手,那些新手幾乎要半來個月才開始慢慢熟練起來,但高峰幾乎是兩三天的時間就掌握了操作,二叔以為他曾經(jīng)擋過車,但高峰卻搖搖頭說連機器都是第一回見。后來高峰跟著二叔幾乎學會所有二叔會修理機器的本事,不但這些,他還比過了二叔,二叔有時修個半天修不好,高峰靜靜地蹲在一邊看二叔修理,然后不好意思地開口說,老板(高峰一直都叫二叔老板,叫二嬸老板娘),讓我試試吧?結(jié)果,高峰一試不出一個小時,機器就能正常運行了。二叔夸了一句,小鬼頭,真聰明!高峰不顧自己油兮兮粘滿牛仔布灰塵的手撓撓頭皮笑了。
高峰來二叔家時大概是剛過完年,我和高峰從相識到相熟也就半年時間,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總是喜歡知道別人的一些故事,于是自從我和高峰熟悉了以后我就會像個記者似的采訪他,他不肯多講他家里的事情,倒是時常提起他的妹子,說是很可愛,我問,有舒暢可愛嗎?他不知舒暢是誰,搖搖頭說,反正他妹子在他心中是最可愛的,我說他是個傻逼,他又朝我笑笑并不理會我。我又問他,你覺得我們這邊怎么樣?于是高峰跟我說了他到二叔家的第一個晚上,二叔家的箭桿織機裝在老臺門里,高峰來到后就住在了以前擋車工住過的地方,離老臺門很近,就是臺門旁邊的那些老房子,老房子都是解放后建的,但畢竟都有半個世紀了,黑乎乎的磚瓦上都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青苔,以前二叔家的新房子沒造好時就住這房屋,這是我爺爺輩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高峰躺在床上,他想他現(xiàn)在找到工作了,一千塊一個月,還不用住宿費和伙食費,一年下來就有一萬二,他現(xiàn)在十八歲,在這里做四年,到那時他就有四萬八,四萬八啊,回老家能造一座多漂亮的房子,房子漂亮,那老婆肯定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了,其實老婆這東西高峰并沒有想過很多,只是出門前,媽叮囑過,在外面好好干,回家好討個老婆。老婆是什么啊,高峰就想,老婆只要實在點就行了,主要是一定要孝敬自己的爸媽。高峰還想想些什么,但他聽著外面的噪雜喧鬧似乎還有些節(jié)奏和旋律感的織機聲音,他就不想遠的事了,他想主要還是想想眼前的事,下午二叔帶他去看過四臺箭桿織機,他也嘗試著去碰了織機上的按鈕,以后自己就要一天八小時和那四臺機器作伴了,高峰又喜又憂,他喜的是自己以后就是個擋車工了,是四臺箭桿機的擋車工,這似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高峰想起自己的一個老鄉(xiāng),比自己大兩歲的一個女孩,三年前就來這里擋車了,但現(xiàn)在還是給這里的一戶有梭織機戶擋車,這女孩胖乎乎的,腦袋大大的,有一頭長發(fā),高峰突然想起兩句話,頭發(fā)長見識短,還有頭大無腦。的確那個胖女孩真的很遲鈍。但高峰又想著了些擔憂的事,他倒不怕自己的事,他想著家里的人,尤其是他的妹子,他想這四年該怎么過,他沒打算這四年中回家,他覺得車費很貴,錢能省就節(jié)省下來吧,但他又想到一個辦法,他可以打電話給家里人,老家村支書家里有一部電話,他還可以寫信,想著想著高峰笑了,笑著睡著了,外面響著噪雜喧鬧似乎還有些節(jié)奏和旋律感的織機聲,響徹通宵。
高峰開始了他的擋車工生活。那時我每次放假就會和高峰鬧在一起,我喜歡這個外地人,其實我們這邊的人對外地人是有偏見的,多是看不起的意思,而我對高峰的喜歡原因有很多,但多少是因為在他面前自己有一種優(yōu)越感,我可以在他面前賣弄自己的種種優(yōu)點和所知所聞,經(jīng)常把自己弄成個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人才,高峰聽了我的講述時常是淡淡地笑笑,其實那時我講的很多東西都是東拉西扯胡編亂造吹出來的,高峰不揭穿我的言論,這樣一來倒是十分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跑去高峰擋車的地方,以前我從不來老臺門,我總是認為這里有鬼,我媽和我說過,我出生那一年我們家還沒有搬出臺門,而我只要一抱進臺門里就哇哇地大哭,后來我就被送去外婆家寄養(yǎng)了,小時候偶爾回幾次老臺門,那也只是逢年過節(jié);還有我們后湖人辦喪事的時候,死去的老人總是要放到老臺門的廳堂里來停喪,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我內(nèi)心對老臺門的恐慌,我總感覺那些死去的老人還放在廳堂里。高峰擋車的地方就是離廳堂不遠的一間老屋里,盡管是白天,織機車間里卻亮著燈,老臺門的房子總是有些昏暗,我走進了車間,一股刺鼻的怪味沖擊到我的鼻孔里,我知道這是牛仔布的氣味,化學染料味很濃重,我懷疑自己要是在這里待上個半天肯定要窒息而死。高峰看見我就跑了過來,他整個人都是牛仔布深藍色的灰塵,他張張嘴似乎在問我來干嘛啊,我聽不清,劍桿織機發(fā)出很喧鬧的聲響,我指指外面示意出去說話。有什么事???高峰問。找你聊聊,我望著高峰綠瑩瑩的臉蛋說。其實我是找他來解悶的。要聊什么啊,高峰又問。但我撇開了話題,我說,你織布怎么不戴口罩,牛仔布有毒的?他回答說,戴口罩忒悶了。我看著高峰不說話了,感覺眼前這個和自己同齡的伙伴像是真的中毒了,臉蛋發(fā)綠不就是中了劇毒的癥狀嗎,牛仔布的確是有毒的,但我不清楚毒性有多強,反正我們這邊的人織牛仔布都戴口罩,“拿命掙錢”這話畢竟不是空穴來風。我們年輕人幾乎都穿牛仔褲,但有多少人知道這種牛仔布料是怎樣產(chǎn)出來的?
七八月份的時候我放了暑假,這時我同高峰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每到傍晚時分我和他就會去長塘里洗澡,我同高峰游泳比賽,旁邊那些讀小學讀初中的小鬼頭們在旁邊為我們吶喊助威,我和高峰撲嗵一聲跳入了水中,鉆進了水里面像條大草魚似的一直到二十米之外露出頭來,接著我們就拼了老命向終點沖刺而去。從后湖到前湖我們村的長塘足足有四百來米,我和高峰一氣游完,他先我一步到終點,他站在岸上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水里的我居高臨下,我仰著腦袋望著他身上一根根明顯的肋骨和凹進去的肚皮說,高峰你一頓吃兩大碗飯怎么還瘦得跟猴似的?他說,我每天要出多少體力勞動啊,哪像你整天吃吃睡睡都長得跟豬一樣了,他說完就在上面樂開了。我趁他得意忘形之際一把抓住他瘦如柴干的小腿,重新把他拉進了水里。
長塘的岸頭有個換內(nèi)褲的地方,前湖有,我們后湖也有,我和高峰洗完澡就在里頭換內(nèi)褲,那時的我們自然已經(jīng)發(fā)育完全,高峰換內(nèi)褲時總有些不自在,每次都背對著我換,有一回我叫一個小鬼頭把高峰的干內(nèi)褲給藏了起來,等高峰脫了自己的濕內(nèi)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干內(nèi)褲不見了,慌亂中他赤身裸體全曝光在我面前,我掩嘴而笑,看著高峰的下身讓他更加覺得羞愧。就是那次我發(fā)現(xiàn)了個秘密,我清楚地看見高峰的龜頭竟也是綠瑩瑩的,我早聽說過牛仔布的灰塵不但粘在衣物的外面,要是經(jīng)常待在箭桿車間里,牛仔布的灰塵會透過衣物侵入人的身體內(nèi),如果自己不注意清潔衛(wèi)生,牛仔布的灰塵就會殘留在人的身體上,當然也包括生殖器等較隱蔽的部位,我時常想對高峰說,注意清潔,多用肥皂洗洗自己的下身,尤其是龜頭及內(nèi)側(cè)的地方,但每次都是剛想開口,就覺得說不出口來。我時常懷疑這牛仔布的灰塵粘著在人的生殖器上,以后會不會影響人的生育?我沒有去深究,我又想起那句話——在拿命掙錢喲。
夏日的時光里,我們有更多的樂趣,我爸媽總是對我嚷嚷,明年都要高考了還跟個一點沒事的人似的。我并不聽他們的話,一到晚上不到裝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復習功課,又跑去找高峰,當然這也要是高峰擋白天的車時,這樣的話,他傍晚六點后就沒什么事了,我們吃過晚飯后就到我們村的橋上去納涼,高峰一般都會抱著他的涼席去,我倆占個橋上頂好的位置——風最大的地方,然后躺在涼席上,翹起個二郎腿,我們并不談理想,我感覺高峰有時候是想談?wù)勥@方面的話題的,但我對此卻不屑一顧,我們講歷史,講我們村的歷史,這自然是我給高峰講,我說,我們駱家橋村在宋朝的時候可是很繁華的!高峰問我,那是北宋還是南宋啊?我忘了是北宋還是南宋,隨便拉了個宋朝皇帝的年號過來,說是元祐年間的,我們這邊盛產(chǎn)陶器,我當時還胡說是盛產(chǎn)陶瓷的,事實上只不過制造一些粗陶罷了。我們漫無目的地瞎扯,高峰更多的時候只是笑笑。我告訴他,我小的時候我們現(xiàn)在躺著的駱家橋還是座吊橋呢,那時的外地人來我們村就不敢過這座吊橋,吊橋一走上去就像蕩秋千一樣,嚇得那些外地人連連收腳,后來因為吊橋不能承載太大的斤兩,村里的經(jīng)濟也開始發(fā)展,上世紀末的時候就造了現(xiàn)在這座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駱家橋。我們望著天上的星星,看著烏云遮住月亮,又緩緩飄了過去,月光重新照到我們的臉上,我們聽著村里的老人講述以前的事情,說生產(chǎn)隊里的事,說那時的這個時候還在稻田拉稻草呢,老人們愛回憶過去的事,我有時候想我們的村子要是能夠?qū)懗梢徊啃≌f,那該是何等的宏偉巨作啊!在橋上納涼的幾乎都是老人,或者是老人們的孫子孫女輩,村里的人家很多都已經(jīng)裝上了空調(diào),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都在家里看電視,或者上網(wǎng),而我們的父母輩都在忙著織布,此刻村里是多么熱鬧,箭桿織機還有一些零星的有梭小織機都不知疲倦似的日夜做著機械運動,如今的村子燈火通明,年輕的一輩都把掙錢放在了第一位,誰還會記得來橋上納涼!
到后半夜時,我完全入了夢鄉(xiāng),高峰拍拍我的身子示意可以回家睡覺去了,我像頭死豬一樣不去理他,結(jié)果是高峰一手拿著涼席,一手攙扶著我回了家。
每逢過年的時候,我們這邊的擋車工就要回老家去,高峰沒回,他早就對我說了,不回家是為了省幾塊錢。那時我也放了寒假,整天悶在房間里復習功課,這實在是件折磨人的事!我又偷偷跑出去找高峰,高峰在長塘里洗衣服和被套,于是我就蹲在池塘邊的青石板上看高峰洗東西,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凍得紅腫,有些地方已經(jīng)潰爛,我就對他說,高峰你去藥店買點凍瘡藥水來啊?高峰朝我笑笑說,沒事沒事。我知道這小子是為了省錢,看著高峰的手我想起了蜥蜴的爪子,也是這樣綠瑩瑩的,也是這樣粗糙而模糊的,我的喉嚨里突然像是被魚刺哽住了,我決定給高峰買一瓶凍瘡藥水來,但后來因為太多的事情我竟忘記了這件事,后來一直到高峰離開二叔家我都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這幾乎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又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但高峰的老鄉(xiāng),就是那個有點遲鈍的胖姑娘卻在這時出了事。我想人在這個時節(jié)最容易犯困吧,我在學校里就是聽課聽著聽著就去見了周公。胖姑娘本來就十分貪睡,出事那天晚上,天氣甚是涼爽,人在這時候沒有比睡覺更覺得是享受了,胖姑娘擋夜里的車,大概是到了后半夜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意難擋,眼皮像是被吊了錐子,實在忍受不住了,但有梭織機是每隔一分鐘就要換梭子的,就在胖姑娘迷迷糊糊去換梭子的時候,她的長發(fā)像瀑布般傾斜而下,頭發(fā)立即帶進了機器中……
我沒有看見那個血淋淋的場面,后來聽村里的人敘述,胖姑娘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個血人了,整個頭皮都被撕了下來,村里的人都說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主人家去換班的時候看見這場面就立刻打了120叫來救護車。高峰和胖姑娘是老鄉(xiāng),那次我剛好放假,就陪高峰去看望了胖姑娘,胖姑娘還在監(jiān)護室,她鼻孔里輸著氧氣,整個腦袋都被白紗布包裹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緊閉著的眼睛。高峰把從超市里買來的營養(yǎng)品放在監(jiān)護室外,黯然地離去了。
我和高峰有一段時間的疏遠,那時我即將面臨高考,我也的確感到我該讀點書了,我往往是把自己的幾份物理試題丟在高峰的擋車車間里,幾乎連招呼都是匆匆地打了一下,就回家去看書了,直到那時我才感覺自己要學習的東西是這么多,自己高中三年都他媽的干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我開始發(fā)牢騷,甚至拿書出氣,我時常會花上半天時間來發(fā)愣,于是時間就這樣不等我,轉(zhuǎn)眼間竟然高考過去了。高考完后,我并沒有時常和高峰在一起,我整天整夜地上網(wǎng)玩游戲,身體也幾經(jīng)虛脫,我想人墮落也大概是如此模樣!后來我爸媽看我這樣下去肯定要不行的,就把我關(guān)在房間里,斷絕我所有的信息工具,于是我也沒什么法子,就開始沒日沒夜地睡覺,睡醒了就吃爸媽給我送來的食物,我在房間里實在無事可做,房間的書架放著些書,以前我從不看這些東西,買來也只是裝個樣子,這一年長達三個月的暑假我看完了《哈利·波特》系列、重溫了四大名著、翻閱了整套《辭海》,然后是一大堆報紙雜志,最后我還看了大半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我整天悶在房間里,一直到我老爸把我放出來對我說,去準備一下念大學的行李吧。這會兒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個大人了,我點點頭說,我先去找一下高峰。我仍然是在老臺門找著高峰的,他還是一個中了劇毒的綠人,我一拳打在高峰瘦削的肩膀上,他堅硬而凸出的骨頭竟讓我的手有一種生疼的感覺,我罵了一句,你小子還沒死?。课伊R高峰當然只是氣話,我認為我這么長時間被關(guān)禁閉,他可以跑來找我啊,但當我望著高峰的臉蛋時,竟發(fā)現(xiàn)這張綠油油的從來都是樂觀的臉竟沒有再笑。我有些不解,問道,怎么了,我只是開玩笑的???高峰搖搖頭回進了擋車車間。我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二叔在自家門口說著那天失火的事。那天夜里是高峰擋的車,就在午夜時分,老臺門突然起了火,火光是從二叔家的箭桿車間里冒出來的,這幾天的氣溫差不多要達到四十攝氏度了,車間里又悶又熱又潮,牛仔布的味道更加濃烈,高峰上身赤膊,下面只穿一條短褲,整個身子披著件毛茸茸綠澄澄的外衣。也許是天氣實在太熱,我始終是這么認為的,高峰絕對不可能是個不負責的擋車工,大概當時高峰是在外面納涼的,老臺門口的風一般都很大,高峰坐在臺門的門檻上,他雖然身在外面但心卻在箭桿車間里,他側(cè)耳傾聽著車間里的動靜,一般要是有機器停止了,都能夠聽出來,但令高峰沒有想到的是箭桿織機雖然沒有停下來,但織機卻突然起了火。當高峰聞到焦臭味道,急忙跑進車間時,有兩臺機器已經(jīng)燒了起來,幸好當時車間里配備了滅火的設(shè)備,還有一些周邊同樣在擋夜班車的人們來幫了忙。火被撲滅了,二叔損失了幾匹牛仔布,老臺門被燒了兩根房梁,這些經(jīng)濟損失加起來也要將近五千塊,高峰死活都要拿出自己的錢來賠償,但二叔和二嬸覺得高峰這孩子這么聽話,心里可憐著他,況且箭桿機著火追其原因是因為電線短路,而且氣溫如此熱,換是二叔二嬸自己也會到外面納涼,也會出事的。本來事情就這樣平息了下去,但高峰心里還是很過意不去,吃飯時連飯量都減半了,二嬸叫他多吃點,高峰卻說已經(jīng)飽了。
高峰還是離開了二叔家,而且是不告而別的,二嬸去高峰房間叫他時發(fā)現(xiàn)找不著他了,見他的涼席還鋪在那里,但旅行袋卻不見了。高峰在二叔家還被扣押著一個月的工資,扣押一個月的工資是我們這邊的人對擋車工的規(guī)矩,主人家怕?lián)踯嚬るS時翻臉走人,如果苛刻一點的主人家還要扣押擋車工的身份證,但二叔家畢竟沒有,他們幾乎把高峰當自己的家人看待。然而高峰的確走了。
直到后來二叔二嬸都還惦記著高峰真是一個好的擋車工,這么好的擋車工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我偶爾也會記起這個曾經(jīng)的朋友,懷念我和他的歲月,那段夏日里的時光。
責任編輯⊙青鳥
駱燁,1986年生,浙江諸暨人。200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文學評論見諸于《讀者·原創(chuàng)版》、《長城》、《北京文學》、《文藝報》、《青年文學》、《小說月刊》、《青春》、《野草》、《文學港》等,部分作品被選刊及年度選本選用。著有長篇小說《問題學生》、小說集《天堂里的貧民窟》?,F(xiàn)為《作品與爭鳴》雜志社編輯、長城影視傳媒集團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