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云華 趙錦華
從“天爵”與“人爵”的失落看李賀詩的“老”“死”意識
譚云華 趙錦華
李賀(790—816),字長吉,因其詩奇詭無端,后世冠以“鬼才”之名。杜牧于《李長吉歌詩敘》中評述李賀詩:“云煙綿連,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荒國奢殿,梗莽球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盵1]P719李賀詩最顯著的特征,便是神游人間、仙界與鬼域,天馬行空,任意游走。當(dāng)前學(xué)界對李賀的研究多局限在其身世境遇對詩歌的影響,或從其詩風(fēng)的漂浮幽暗、各種意象來解讀詩者內(nèi)心生命境界,或李賀詩歌的死亡意識。但是,李賀的“老”“死”意識,不是簡單的“社會背景”或是“生命悲劇”可以解釋的,它還有更深刻的原因。從傳統(tǒng)文化的“道”“人”關(guān)系來看,人的存在其實是天道的彰顯,即人的生存依據(jù)是由“道”來提供的。一旦“人”和“道”之間出現(xiàn)關(guān)系的割裂,生命的苦痛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而李賀詩風(fēng)的幽暗詭異,以及充滿著對“老”“死”的親近,與此不無關(guān)系?!疤斓馈迸c“人”的合一,在社會中表現(xiàn)為“天爵”與“人爵”的平衡。李賀的生命,無“人爵”,也無“天爵”,正是這種關(guān)系失落的體現(xiàn)。催生了他詭異奇崛的詩歌,并充滿著幽暗冷峭的“老”“死”意識。他在著力表達這種“老”“死”意識的過程中,一方面取得了精神的絕對自由,另一方面卻自覺地陷入了生命的絕境。而這種“自由”和“陷入”,完整地體現(xiàn)了他對宇宙之大道融通的渴求。
“天爵”與“人爵”的概念來自于孟子的思想體系。《孟子·告子上》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盵2]P530從孟子的意思來看,“人爵”就是個體的社會成就;而“天爵”是“仁義忠信,樂善不倦”,似乎純粹是倫理層面的道德意識。但是,先秦儒家思想中的“德”實際上是“天道”在社會中的具體顯現(xiàn),“德”本身就具有形而上之“天道”的意思。此處的“天爵”,其實也是屬于形而上天道的范疇。故而,孟子才說:“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忘而已矣?!盵2]P530沒有“天爵”作為本體意義上的支持,“人爵”是不會長久的。隨著儒家思想的發(fā)展,生命的價值意義的重心被轉(zhuǎn)移到社會的成就中,變成得不到“人爵”,自然也就喪失人生的意義了。其實這個簡單的程式背后,暗含著人類對生命終極價值的追求。儒士認為,無法實現(xiàn)“人爵”,就無法達成最終的“天爵”。李賀的生命存在,即是“人爵”之“大志難酬”的悲劇命運,更為重要的是,失落“人爵”之后,他始終也沒有確證形而上“天爵”的存在。轉(zhuǎn)而,其生命展現(xiàn)出了種種的極端失落的景象。
李賀理想生命的失衡,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體弱多?。欢菬o法實現(xiàn)功名,即“無人爵”;三是生命中沒有終極的寄托,即“無天爵”。
據(jù)載,李賀自幼體弱多病,“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新唐書》)給人孱弱、病態(tài)之感。雖是皇族后裔,但不是嫡系。加之其父離世以后,因家道日漸衰落,詩人成年后在貧病交加中英年早逝。按醫(yī)學(xué)邏輯來看,身體的孱弱病態(tài)必然會影響到他的心智與思想。憂思過甚則又摧毀著詩人年輕的生命,很多事物都被染上苦情的色彩。他的心是幽暗痛苦的,那么作為他生命顯化之一的詩歌,必然有很多意象化作了“老”“死”。如“長安夜半秋,風(fēng)前幾人老!”[3]P157“火燒中潬城,顏郎身已老?!盵3]P202“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fēng)。”[3]P291這層原因,黃傳祖在《昌谷集注序》中分析得非常準確,他說:“長吉多懼,懼則匿,則詭。肆與亢與禍近,匿與詭與禍遠?!盵3]P384
元和五年(810),李賀參加進士考試,但由于其父名為“晉肅”,李賀被指沖撞其父的名諱,最終被迫放棄考試。詩人成就“人爵”之路還沒有邁出,便被無情斬斷,其身心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打擊。如果天生的孱弱,又功名不如意,再加上“天爵”的失落,其情之苦,可想而知。他的反應(yīng)是“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3]P284,鬼至的陰寒之感,正是詩人“方領(lǐng)蕙帶折角巾,杜若已老蘭苕春”[3]P331的現(xiàn)狀。他仍然自攬以儒士的社會責(zé)任,但這種不如意的對比卻更加強烈。姚文燮在《昌谷詩注自序》中概括道:“故賀之為詩,其命辭、命意、命題,皆深刺當(dāng)世之弊,切中當(dāng)世之隱。倘不深自晦,則必至焚身。斯愈推愈遠,愈入愈曲,愈微愈減,藏哀憤孤激之思于片章短什?!盵3]P368他對“仁義忠信,樂善不倦”的“天爵”的理解,仍然只局限于社會倫理層面上。
“人爵”與“天爵”的失落,導(dǎo)致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對“老”“死”意象的篤鐘。
本質(zhì)上,李賀追求“人爵”是為認可自己的生命價值(天爵),但從中國文化傳統(tǒng)來看,“人爵”屬于外在的人生附屬,并不足以真正確證自己的生命存在。李賀苦苦追求的,其實是“人爵”背后的具有終極意義的“天爵”。但是,他的追求不巧步入了幽暗冷峭的人生,這“也與詩人坎坷的人生之路、獨特的心態(tài)密不可分”。[4]P55更導(dǎo)致了其詩歌的“鬼氣”及“老”“死”意識。需要說明的是,這種“老”“死”意識并不只局限于提到“老”“死”的字眼,而是一切“鬼氣”大盛的詩歌中,都暗含著這種意識。
在《蘇小小墓》、《秋來》、《南山田中行》等“鬼歌”中,既有女鬼蘇小小般的幽冷,也有“秋墳鬼唱鮑家詩”[3]P74的陰寒,還有“左魂右魂啼嘰瘦”[3]P299的鬼泣,等等。對李賀來說,“鬼蜮”中森寒,妖惑的詭異之象就是自己的真實心境?!八囆g(shù)家唯一工作,就是忠實表現(xiàn)自己的世界。”[5]P5李賀如實忠于的是自己陷入冷峭的心靈。即使在描寫仙界的《夢天》中,也還是幽冷的。詩云:“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3]P57
仙界雖有美景,卻異常凄涼,無人觀賞。隨著視線的變更,還是看到了人間的“寒”。根源就在于詩人的心已冰冷。詩人對周圍要出現(xiàn)在詩歌中的意象都做了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把握,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處在主客體的聯(lián)系中,兼有主體與客體雙重性質(zhì)的內(nèi)在形象”[6]P120,而這種主體的根源,就是李賀著力描繪的“老”和“死”。
一般意義上,仙界代表的是生命的升華,鬼域代表的是生命的隕落。那么生與死便成為詩人詩歌中所糾結(jié)的主題。“在所有動人心弦的事情中,死亡恐懼首當(dāng)其沖”。[7]P120對死亡的超越才是生命的最終升華。這些“老”“死”的意象是李賀最真實的心靈顯現(xiàn)。王廷相在《與郭介夫?qū)W士論詩書》中就說:“夫詩貴意象透瑩,不喜事實黏著。古謂水中之月,鏡中之影,可以目睹,難以實求是也?!适疽砸庀?,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盵8]P2047-2048李賀就是借助這些詭奇的意象來描述自己對生死的觀點。詩人無疑是痛苦的。其《苦晝短》云:“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后。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盵3]P221-222
李賀期望時光駐足,但這種渴望為他帶來的是痛苦與絕望,也曾激起詩人的反抗,恨不得“斬龍足,嚼龍肉”。這種憤恨的心態(tài)投射于外,就必然使詩人“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拼命通過詩歌與狂想來嘗試逃離這種痛苦。但這種逃離又加劇了詩人對生命的宣泄和絕望。李賀生命的升華不僅沒有得以實現(xiàn),反而陷入了生命與死亡的等同中。所以,他本能希望這個世界可以“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表面上看,李賀的精神逍遙于鬼域、人間和天堂,但實際卻是被“老”和“死”的牢籠局限。李賀渴望生命得以超越,實則是本能地想取得與“天爵”的統(tǒng)一,實現(xiàn)生命的終極意義。人發(fā)現(xiàn)了,生命還有一種超越生命現(xiàn)象的終極境界存在。人可以為自己堅守的人生意義、道德價值而獻出生命。故而,“人爵”的喪失,在中國文化中,并不絕對影響“天爵”的實現(xiàn)。李賀詩歌中,其實也有突破生命局限,達到絕對永恒與自由的向往和可能。人們看到了他孱弱的身軀內(nèi),一種不滅的捍衛(wèi)“仁義忠信”的錚錚傲骨。
如前所述,“人爵”的缺失,讓李賀更加找不到“天爵”的存在。從孟子的本意來說,人爵缺失的根本原因是“天爵”的泯沒,是人類之關(guān)注“人爵”本身的結(jié)果。但是,“天爵”本身作為形而上的“道”,即使沒有顯現(xiàn)在生命個體的“人爵”中,也并不能說明這個個體沒有社會的“倫理道德”。而只是說,“道”和“人”,出于特殊的原因被分離了。只有“天爵”與“人爵”的合一,才得以使生命實現(xiàn)最終的價值回歸。故而,因“人爵”的喪失而導(dǎo)致的生命悲劇,實則是“天爵”已經(jīng)隱沒。《孟子》云:“《章指》言:‘古修天爵,自樂之也。今求人爵,以誘時也。得人棄天,道之忌也?!盵2]P530李賀也明白這個道理,既然“不得人”,也不能“棄天”,所以他一直追求那種逍遙方外的精神世界。李賀的詩歌往來鬼人天三界,“只愿生存在用幻想構(gòu)建的神仙世界,其實也是對死的另一種詮釋,最終也是回到了精神世界的永生?!盵11]P65他的確做到了精神上的絕對自由。然而,他終究沒有最終把握到“天爵”的“樂善不倦”,最終也就把握不到生命的“天爵”了。
綜述之,用孟子的話語體系中的“天爵”“人爵”范疇來闡釋李賀詩歌中詭異奇崛,幽暗冷峭的“老”“死”意識,根源在于“人爵”與“天爵”的失落。這種失落,無窮無盡地催生著他表現(xiàn)“老”“死”意識 。而李賀對于鬼域、人間、仙界的著力描繪,一方面取得了絕對的精神自由,另一方面卻自覺地陷入了生命的絕境。但是,作為一種生命的存在形式,他對生命終極境界的嘗試追求,卻也完整地體現(xiàn)了他對融通于宇宙之大道的渴望。
綜觀李賀整個生命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在那些陰冷詭異的意象下面,涌流著一股青春激昂的生命沖動,是他想絕對逍遙,融于大道的渴求,是對于“天爵”的實現(xiàn)的追尋。但他所展現(xiàn)出來的生命面貌,卻布滿了“老”與“死”的悲愴。“在李賀241首詩作中,‘死’出現(xiàn)20多次,‘老’出現(xiàn)了50多次,與此詞義相同或相近的詞匯就更多了?!盵9]P30詩人眼之所觸,死亡隨處可見。在他短暫的生命中,歷經(jīng)三朝變更,經(jīng)歷安史之亂、藩鎮(zhèn)割據(jù)的戰(zhàn)爭歲月,他更加深刻地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生老病死,悲歡無常。例如“竹黃池冷芙蓉死”[3]P66,“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3]P52,“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3]P72。無論是他自身,還是各種景象,都變成了這種心理的沉重投射。
“老”與“死”的情感遍布在李賀的詩歌中,很多人將李賀的詩歌與“悲情”或“苦情”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因為,這種“悲苦”與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心理產(chǎn)生了共鳴,他體會到了生命的悲與痛。李賀本身的生命形式是以痛苦的面目呈現(xiàn)的,但其中仍然充滿了對生命細致體悟的一種真情。這也是從“老”“死”意識的深處透露出來的。梁啟超認為這種情最終足以將個體與眾生,眾生和宇宙合為一體,實現(xiàn)生命的終極意義。他說:“情感的性質(zhì)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質(zhì)是現(xiàn)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現(xiàn)在的境界。我們想入到生命之奧,把我的思想行為和我的生命迸合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眾生迸合為一;除卻通過情感這一個關(guān)門,別無他路。所以情感是宇宙間一種大秘密?!盵10]P3921
從生命現(xiàn)象上講,死亡是一個正常的過程,但是人之所以能夠造出“天爵”與“人爵”的生命溝通程式,就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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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云華(1965— )女,湖南祁東人,玉溪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xué);民俗學(xué)。趙錦華(1972— )女,云南峨山人,碩士,玉溪師范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漢語;古典文獻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