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貓關(guān)在兔籠里

曹伶文

一

貓似乎在那個路口等了他一千年，那乖乖聽話，小鳥依人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怕生，仿佛他就是主人。但他遇上它，去抱它，還把它領(lǐng)回家，就純屬偶然了。

那是個滂沱雨夜，他做完了昨天上午就決定的一件大事后，開心得三腳兩跳地跑在雨中。他一身水淋淋地跑到了建行樓下的拐角處，就看見了貓。在一輛急馳而過的車子閃過的燈光里，它蹲著，一團臟兮兮的白，像塊半舊的棉絮。他往常并不喜歡貓狗雞鴨，見到它們靠近，往往是踢上一腳做個見面禮。這一刻，可能是他太開心了，四經(jīng)八脈都暢通了，心血來潮，竟一點兒也沒想啥，就走近了它。仿佛是他飼養(yǎng)了它，很自然地去親近它。也許，是他想起飼養(yǎng)了半年而死去不久的小白兔。

他躬身去抱，沒有嫌它被泥漿打濕，因為他自己就夠臟的了——已經(jīng)五天沒洗這身短袖校服了。在朦朧的路燈下，貓沒有跑，要是見他就跑，說不定他會補上一腳，讓它足球般滾去。

貓不嫌生，讓他奇怪。抱它，它也不跑，仿佛就是等著他，要他帶回家。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會不會是貓仙？在這里等了千年的貓仙——他看過電視里的狐仙——有狐仙自然會有貓仙。它會不會變成一個善良的美女？他想起了班里的音樂委員依婷，他喜歡偷偷看著她，而自發(fā)生那件見不得人的事后，她已經(jīng)不值得他著迷了。那時起，他就強迫自己把依婷從心中移走，然后再找一個人放進去。就像他在上學(xué)路上從別人的菜地里拔掉一棵香窩筍，再種一枝高高的黃花下去，看著它臨風(fēng)招展的樣子，實在歡喜。可是，他一直沒有找到這樣的“一枝黃花”。于是，在心里一直暗暗保留著依婷。想到這，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心跳加快。他下意識地看看四周，一種難為情的緊張，想掩藏一種不可泄露的私情。這半夜三更的大雨中，哪有一個過路的人？要是有人看見，他會裝作沒事般離開。

這貓是不是病了？他腦子里閃過這一念頭。就在這念頭閃過之后，更激起了他心中潛藏著的一種愛憐和勇氣。他把貓小娃一樣擁在懷里，怕它著涼，怕它受驚。除了溫柔文靜的兔，他可從沒抱過狗和貓。這只貓服服帖帖地靠著，似乎還恨不得往他衣里鉆。當(dāng)他把它抱回家，用溫水清洗過后，眼前竟是一只純白漂亮的波斯貓，眼珠子可憐可愛，楚楚動人，根本沒有一點兒病態(tài)。他心里閃過一絲甜蜜——真的是白貓仙子。

昨天上午，他還是六年級學(xué)生，還有老師管著他，但今夜，他成了流浪漢，不再受人管了。三年前，娘拋棄了他和爹，從此失蹤。他不知道娘是離開了這座令他陌生的繁華小城，還是藏在這小城的某個角落。兩個月前，他恨不得早該死去的爹讓他如愿以償了——爹酒醉夜歸，一個人騎著偷來的半新“五羊”，飛車入江，從此不見人影——本地人都說早就滾東海喂魚了。爺爺來電話說，讓他表姨娘回老家時帶他回去，這段時間就讓表姨娘照顧點兒。但此刻，爺爺遠在千里之外，要想管他，手也不夠長。沒有親人管他了，他只有與住得鄰近的表姨娘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聯(lián)系。表姨娘在老街開了一間只有兩三個女人的洗頭店。人們都說那洗頭店，不洗上面，只洗下面。這樣的表姨娘，自然沒心思去管這個表外甥。只是他沒錢用時，會到她那拿點兒（他娘在這兒的時候，是不準(zhǔn)他來的）。以前有個爹在，還算能靠偷這偷那給他點兒零花錢——雖然他對爹只有痛恨，痛恨到爹有時候叫他夜里去做他下手，望望風(fēng)，他都不愿配合。爹一沒，他也開始了爹做的那一手營生。不過他只會做點小營生，去偷個破舊的不上鎖的自行車，然后，搬到那早就熟悉了的收破爛的地方換點毛票。他對生計沒有長遠打算，人家在他背后常帶著感嘆和稱幸說：“他爹死得還算清爽，用不著他來料理喪葬費?！?/p>

當(dāng)他昨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間，憤然離開教室時。他首先稱幸的是，天下再沒人管他了，從此更自由了。隨后，他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像火山爆發(fā)。這念頭并非是氣球突然充了氣，而是潛伏已久，只是一直未找到突破口。

——他決定報復(fù)她！

四年前，他來這里插班。一年前，她接手了他的班級，成了他的班主任。一開始，她就對他另眼相看。有一天，她對這個老是幾天不洗衣，不洗澡，一身臟乎乎的男孩說：“你是不是從外星來的？你的星球沒有水？”頓時，全班哄堂大笑。再過幾天，他的臉被同桌不小心弄了點墨水，他一擦就花了半邊臉。他自己看不到，也沒跟同學(xué)計較。她走過來竟然說：“靠近你，就像靠近一頭豬。你能不能干凈點，這可是教室。”全班哄又是嘩然一片。

她除了在學(xué)校上課，假日里，還在家里上課。全班50個同學(xué)，就他一個算不得是她的課外學(xué)生。條件就是每人每月付給她300元。于是，開學(xué)時按身高坐在第四桌的他，兩個星期后，就獨自坐到了最后的角落，伴著掃帚簸箕，還有一個與他坐著時一樣高的垃圾筒。再后來，當(dāng)他的作業(yè)或是試卷出現(xiàn)大紅叉叉時，他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叫你星期六日來補課，你就是不來，瞧，瞧瞧，傻瓜都會，就你不會。你還是留過一年了的呢？”然后，她把本子或試卷一甩，再補上一句：“你不會，我也懶得教你了，誰叫你不來補課。再轉(zhuǎn)次學(xué)，留個級吧！”

昨天第二節(jié)課中，在他邊上，突然有人偷偷放了個臭屁，一小圈的人都掩鼻罵人，罵誰“放屁蟲，放屁蟲”，罵誰“黃鼠狼屁臭三間”。你指我，我指你，鬧哄哄開了。她遠遠地站在黑板前，正聲淚俱下地講著《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聽下邊騷動，勃然大怒：“李盟盟，你真是大流氓，要放屁去外邊放?！?/p>

他愕然，明明不是自己放的，老師為何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他。這分明是歧視，就像書上說的富人對窮人的歧視，就像美國白人對黑人的歧視。而今天一早，他就心事重重，想起了三年前的今天娘拋棄了他。記著了這個日子，哪有心讀書？這個時候真是不知悲從何來。他突然把桌上的書全部抓起，炸彈一樣扔向講臺，同時眼淚橫飛，大喊：“你他媽的大流氓，你才是。我不讀你媽的書又怎樣？你這個混蛋老師！”

這一吼，如崩驚雷，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又從桌下抽出書包，狠狠地撕了幾下書，見沒法一下子全撕爛，就一古腦兒地往窗外扔。然后，甩甩手，哭泣著，嘟囔著，說著自己也不知道的語言走出了教室。那一刻，沒有一個人追他，也沒有一個人喊他。

當(dāng)他走近校門時，整個校園像一片墳場，靜得可怕。他覺得眼淚真是不爭氣，讓他的英雄行為大打折扣。于是，冷冷一笑，昂首挺胸，頭也不回地出了校門。

這當(dāng)兒，第一感覺就是天高遠了，明朗了。第一念頭就是沒人管他了，輕松得如有了翅膀。也就在瞬息間，他覺得沒一個人出來挽留他，很是沒面子，于是，狠狠一想：報復(fù)她！一定要報復(fù)她！

他首先看到校外車場上停著那輛紅色的“POLO”，是她的。他恨不得沖上去就砸了它。但他手上沒有可砸的東西，地上也沒有。于是，狠狠一腳踢了過去。然而，他的力氣畢竟太小，車輪子也沒移一下，倒是僅僅一腳就讓自己痛了。他提著腳，跳了幾下，對著車子嘀咕：“他媽的，你瞧著。非砸了你不可。”

現(xiàn)在，就是這個雨夜，他實現(xiàn)了這個誓言。就在兩小時之前，他找到了班主任的家，在她樓下找到了那輛車子，在嘩嘩雨聲中，他用兩塊破磚砸碎了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隨后，在車子“嗚哇嗚哇”的報警聲中，貓一樣遁去。

他三腳兩跳地跑在街上，開始還怕警報聲引得人來追他。可是，沒命般逃了五分鐘后，發(fā)現(xiàn)一切如常。整座城仿佛一個大湖，他剛才所做的事，只是一縷柳絮兒落在湖面上。在夜色里，他甩著一頭雨水，想到自己做了這樣轟轟烈烈的大事，竟無人搭理，覺得沒勁，決定把事情做得更大。他想到了班主任放在幼兒班里的女兒。要是讓她的女兒丟掉，那又會有怎樣的感受呢？自己五六歲的時候，最怕的就是走丟，一瞬間兩眼無親人，叫爹，爹不應(yīng)，喊娘，娘不理。那種恐慌最叫人難以接受，比殺了自己還折磨人。那個時候，好多夜里就是被這類噩夢驚醒。想到讓這個混蛋老師與她的女兒體驗這種感受，他開心極了，吹起口哨來。

雨點仿佛為他慶賀，慶賀他心頭壓了好久的石塊終于搬走，也慶賀他想到了報復(fù)的好法子。他好想像大大慶賀一件開心事一樣，去喝瓶酒。但他沒去，他痛恨酒拐走了他的爹。他痛恨爹，就是爹太愛喝酒。

就在他一邊痛恨酒，一邊開心地想著混蛋老師的女兒丟掉時，他走到了建行樓下。

二

早晨，外面已經(jīng)雨止。出租房里，他睜開了眼，首先看到的，是蹲在床頭的白貓幾乎挨著了他的臉，迎著他，輕輕咪了一聲，仿佛與他打招呼。他感覺舒服極了，早晨一醒來就有聲音招呼他了。他已經(jīng)想不起，有多少日子在冷清中醒來，在冷清中獨自上學(xué)，沒人關(guān)注他，有沒有吃早飯也沒人搭理。雖然前些日子里從下水道來了只小老鼠，看著挺有趣，可畢竟是名聲極其糟糕的老鼠，不好為伍。他至多只能把小老鼠當(dāng)玩具，不能成為可以相擁的朋友。而現(xiàn)在這只可愛的白貓能關(guān)注他，就不同了，讓他覺得日子明亮了，熱鬧了，可愛了，有滋有味了。

他想到貓要吃東西，一骨碌下了床，撩起昨夜掛在墻邊的濕衣褲。衣褲并沒有全干，他還是繼續(xù)穿上。貓兒要吃什么呢？魚。行，以后就釣魚給它吃?？赊D(zhuǎn)念一想，這哪有河塘？不像老家有的是溪坑，有的是小魚。這里一寸土，一寸金，以前即使有河塘也早被填成屋基了。人們恨不得把自己的腦門也填上土，再賣掉呢。所以，下大一點的雨，小城到處是積水。這不，昨夜的雨，自己門口的水就漫了腳背。學(xué)校門口一定得大魚背小魚，小魚背蝦米，蝦米背螞蟻才能進去了。要釣魚就得到江邊去?？山吽窃僖膊幌肴サ牧?，因為爹死在那里，連個尸體也被湍急的江水沖進海了。他痛恨江水，但更痛恨爹。

當(dāng)他看到桌子上那個已經(jīng)空空的綠色塑料兔籠時，馬上想起剛死去不久的白兔，也想到了青草蘿卜。

這一會兒，他竟然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要改變你，小貓咪。”他調(diào)皮而激動地——仿佛是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對貓說，“我要讓你從此學(xué)兔子，要你成為貓仙子。貓仙子可是只吃青草白菜蘿卜，而不吃魚肉的呵?！?/p>

貓看著他不說話，不吱聲。

“你不同意？嘿，你不同意也不行。你得聽我的了。”他撫摸了一下它的頭。

貓溫柔地咪了一聲，仿佛是同意了。

“那好，小貓咪，我得給你取一個名字?！彼⒅埖难劬?，看了一會，用手觸了一下那幾根胡子，笑了，“你得乖乖的，但我不能叫你乖乖。因為我的兔子就叫乖乖，它死了。這是個不吉利的名字。你呢呢呢呢的叫。好，我就叫你妮妮。你比天下所有的貓都可愛?！?/p>

忽然，他大罵一句：“他娘的，我怎么可以叫你妮妮呢？”他想起了那個混蛋老師的女兒就叫妮妮。“可又叫你什么呢？嘿，我叫你吚吚吧。”他為自己的決定笑了。

他本想抱著吚吚去早餐店，但知道吚吚肯定是走丟的，若遇上它的主人，會被主人認回去。于是，他把吚吚關(guān)在家里，告訴它要去給它買早餐，就鎖上門窗走了。在早餐店里，他買了兩個肉包吃了，給吚吚帶回三個白菜蘿卜餡的菜包。

一進家門，吚吚就親熱地纏上來。他蹲下，把一個菜包掰開來，一邊喚著“吚吚，吚吚”。真沒想到，吚吚不嫌棄，真的吃起蘿卜白菜來。不過，吚吚吃得并不開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很做作。他想，這吃相，那么文雅，說是照貓畫虎，這貓哪有虎的氣勢，不如說照貓畫兔呢。

喚著“吚吚吚吚”，他又想起了那個“妮妮”的名字。他記起了要做的大事，只有讓混蛋老師的妮妮丟掉，才能解心頭之恨。比起丟掉她，昨夜砸的車玻璃就是小菜一碟了，即使炸掉她的房子也沒勁。一想到妮妮如果丟掉了，找不著爹娘了，一定害怕得要命，一定哭得聲音也嘶啞了。他笑了。

他想起了三年前，娘丟掉他時，他就這樣哭過。那是一個死靜的清晨，爹一夜未回。他醒來，娘已經(jīng)不在，留在他床邊的是一張紙條：“盟盟，娘走了，你不用找?！蹦且豢蹋杏X身上被抽了一條筋，全都空蕩蕩的，仿佛房子也不存在了，自己在天空中一根羽毛似地飄。

想起這，他難過極了。他告訴自己要堅強，告訴自己一切都無所謂，沒有爹娘，照樣得活下去?？裳蹨I還是出來了。

——就是要她和她女兒都有這種感覺。

他不想讓吚吚在他行動時出點什么差錯，就把它鎖在了家里。上午，他去學(xué)校邊上轉(zhuǎn)了一圈，一心琢磨著幼兒班里的妮妮。中午，他回到家，給了吚吚一個菜包。下午又去校園外轉(zhuǎn)悠了。

可就在下午放學(xué)之后，他開開心心地哼著“就像老鼠愛大米”回到家時，一件比丟掉混蛋老師的女兒更重要的事發(fā)生了，氣得他摔罐子砸碗地嚇唬貓。貓竟然把跑進房子里的那只小老鼠咬死了。

這只小老鼠陪他多日了。它從下水道進來，開始是在夜里，后來大白天也來。它時常在他面前耀武揚威，擠眉弄眼，跳秧歌舞。他第一眼見到它時，很是討厭，這賊眉賊眼的，尤其是那根難看得要命的尾巴讓他惡心。但簡陋得徒有四壁的房間能有什么讓它來破壞的呢？這只老鼠不怕他，幾乎天天光臨，把這房當(dāng)作自己的家了。他看著它時，它還會嘰嘰作響。他覺得有趣，欣賞它目中無人，膽大包天，也就沒跟它的突然到訪計較什么了。也許它做了壞事，為了逃避這人人喊打的世界，才躲到這里來。那就讓這房子成為它臨時的避難所，讓它來這里小歇片刻也好。這么一想，他自豪得很，覺得自己保護了一個小生命。這間出租房也不再是他一個人住，而是有只鼠與他分享了，還是他為它提供的免費住所。

可就是這樣一只尋求他庇護，能讓他開心，消遣寂寞的小老鼠，竟然在他的地盤上出事了——它死在洞開的地漏邊上，周邊點點鮮血。他幾乎發(fā)瘋，雖然始終沒閃過去抱抱小老鼠的念頭，總覺得與它之間有什么不能相觸的隔閡，可是此刻，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現(xiàn)實，難以寬恕貓的越權(quán)行為。

他一把揪住貓頸，喊道：“這是我的家，你他娘的，不給我面子，竟敢這樣待我的客人！你竟敢處死它！太猖狂了，你以為你是老虎啊，你只是一只兔子?！本驮谒麥?zhǔn)備把貓摔向墻壁的時候，聽到了貓絕望的哀叫，看到了它驚恐的眼神，那失魂落魄的可憐相，讓他心軟，手軟。

“誰叫你搶了我的權(quán)力？要處死它，也輪不到你。小心有一天我也處死你，你這只死貓?！彼止局拔乙銖拇瞬桓鬄槌?，從此不沾鼠的邊。我就是要你成為一只兔子，而不是貓?！?/p>

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兔籠上，把貓一把塞了進去，關(guān)上了籠門。

三

就在他把貓關(guān)進兔籠里的一個小時前，他守在放學(xué)的路上，興奮地等著放學(xué)，等著他班里的音樂課代表。那個聰明美麗的音樂課代表一定會在那條路上經(jīng)過，一定會在那個路口出現(xiàn)，這是他非常清楚的。這個時候，他家里的吚吚也正守在沒了地漏的下水道邊，盯著那個敞開的洞口。

那個叫依婷的音樂課代表仿佛赴約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比班里的同學(xué)長得高，長得漂亮，五月的桃子一樣接近成熟。她被老師們暗地里稱為?；ǎc那個電視劇里的依婷一樣有趣可愛。她一直坐在教室的中間位子，特別顯眼。老師隨時可以欣賞到她，可以緩解上課的疲勞。

“我想叫你辦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他走上去神秘而緊張地說，“你如果讓別人知道我跟你說的事，我就把你那件事說了?！彼@訝他的出現(xiàn)與走近，一時不知所措，雖然他比她矮了一些。

她臉紅了，拿眼瞅了瞅四周，顯出不安與慌張。路上有別班的同學(xué)經(jīng)過。“什么事？我們到公園里說。”她不想讓別人知道與他說過話。因為班主任曾經(jīng)警告過全班同學(xué)：“誰若與李盟盟說話，說一次，評文明隊員時減十分?！彼遣灰驗槟羌露櫦伤缇投愕眠h遠的，免得有人發(fā)現(xiàn)與他接近過。

那個公園靠近小山，有點偏僻，比較幽靜，背著西落的太陽，此時有點幽暗。在這臨近晚飯的時間里，公園并不屬于這些讀書的孩子。

“你在明天中午放學(xué)時，把張老師的女兒妮妮叫出來，帶到校門外?！?/p>

“你干么？”

“不關(guān)你的事，你只要帶她出校門，不讓張老師知道就是了?！?/p>

“可是，可是……”她緊張得很。

“沒有可是的。你自己想辦法騙過幼兒班的老師，領(lǐng)她出來交給我就是。”

“我怕，我怕……”她害怕做壞事。她只是以為他要打妮妮，作為報復(fù)。如果知道他要把妮妮騙走，讓妮妮在張老師眼前失蹤，她一定會嚇得流尿——他這樣猜測。

“你怕。我知道你怕?？墒悄羌?，我說出來，你就不怕嗎？”

“不，不。你不能說。我聽你的?！彼o張通紅的臉，一瞬間就白了。因為她對班主任老師的怕，遠沒有那件事被公開可怕。

也就在這個時候，在他的家里，吚吚抓住了鉆出下水道的小老鼠。

雖然，依婷的那件事，他從來沒跟別人提過，但在腦子里卻重演了十八回。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星期天上午，天氣十分悶熱，他鬼迷心竅地來到了學(xué)校。校園十分安靜，他本想撬進辦公室拿回前幾天被班主任沒收的溜溜球?？墒?，音樂教室里不時有琴聲飄來，他原以為星期天學(xué)校不會有人。這下，他不敢直接去撬辦公室了，就輕步來到音樂教室的窗外。琴聲沒了，門窗關(guān)著，窗簾拉上了。難道里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到來？他不敢弄出響動，悄悄地尋找各個窗簾的縫隙。終于，他找到了一小塊拇指大的透明點。他看到了音樂老師和依婷在一起，再沒有別人。那個年輕的男老師與她單獨在一起，不是上課時間，能有什么事呢？這引起了他的好奇。

很快，有事了，一個令他不敢相信的事情發(fā)生了。老師把依婷抱住，親她的嘴——他想起了依婷的兩片唇就像兩片柳葉。她沒有反抗。沒一會兒，她就被脫下了連衣裙的校服。隨后，一幕令他緊張得氣悶的事上演了。這情景中，他幾次讓自己替代了音樂老師。回想這情景，除了興奮，新鮮，刺激，他的內(nèi)心里也有尷尬和說不出的矛盾。他坐在教室里入神地看著依婷的后腦勺時，很不想有這事發(fā)生過；但在看不到她的時間里，還是有滋有味地回想這一幕。而回想往往在入睡前，有時還帶進夢中。有一次，夢醒時，他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短褲里，一片黏乎乎的，著實嚇了一跳。但他在科學(xué)課上知道，這是一個小男孩健康成長，成熟的表現(xiàn)，于是，他為自己是一個男子漢了而驕傲。

他本不想威脅依婷，因為心里喜歡她。她的歌聲好聽，她的眉也像兩片柳葉一樣好看。她的臉蛋漂亮。那酒窩是在左邊，右邊沒有，不像別的美女兩邊都有，這讓他十分好奇，覺得尤其神秘可愛。

但這回要實現(xiàn)自己的報復(fù)，只有靠她了。因為他看到班主任每天派她去幼兒班接妮妮到教師的食堂吃午飯，飯后，再讓她把妮妮送回去，所以，幼兒班老師一定很信任她，妮妮也信任她。

他都想好怎么騙走妮妮了。當(dāng)依婷領(lǐng)她出校門后，他會跟妮妮說，帶她去玩具店，是她娘決定的。要她買個洋娃娃，讓同學(xué)們寫一篇洋娃娃的作文。寫完作文后，這洋娃娃就屬于她了，所以要她去挑自己喜歡的。然后，他會在離校最近的玩具店里轉(zhuǎn)悠一下，再說另一個玩具店有更漂亮的，就領(lǐng)她往遠的玩具店走……要是她喜歡上了哪個洋娃娃，他就會說自己家里就有個一模一樣的，用不著掏錢，就可以送給她。他相信，這樣就可以把她騙到家里了。

騙到家以后，再怎么辦——他興奮地想著——那就像電視上，用毛巾塞了她的嘴，用繩子捆了她的身，不準(zhǔn)她喊，不準(zhǔn)她跑。再怎么樣？讓她死？不，他不想讓她死。對，就打個電話，讓她的混蛋娘出錢，就放了她？他想起了語文書上曾記著混蛋老師的電話，可是語文書那天被他扔掉了。沒事，他想，找個同學(xué)問一下就行了。那得讓她出多少錢？一萬？不。讓她出十萬，二十萬。讓她把全班同學(xué)補課的錢全部拿出來——他心里計算了一下：一個月300元，一學(xué)期4個月多，每人就是1200元多，全班就是6萬元多。對，就得讓她出十萬，二十萬。

那拿到錢了，又怎么辦？當(dāng)然放了她，自己回老家去。這時，他又想起了娘，想起了娘失蹤前不久給他買的一雙溜冰鞋。要是娘在，那有多好啊！他相信有了這錢，一定讓娘離開表姨娘那半明半暗的紅色燈光，不再像老鼠一樣灰不溜秋地活著，一定回到老家鮮鮮亮亮地抬起頭來……

四

他決定懲罰貓的奪權(quán)行為，因為把它關(guān)在兔籠里并不解氣。晚飯時，他只給兔籠里放了生蘿卜生白菜，而不是早上買來的最后一個菜包。

可是，吚吚看著生蘿卜生白菜，不吃也不叫喚。它用無奈的眼神看著他，一副無辜而委屈的樣子。他不理它，想睡覺。他躺在床上琢磨著明天的計劃，覺得計劃完美無缺了，可就是興奮得睡不著。他起來看著貓，與貓說著話。

“我就是要改變你，改變你的本性，讓你不再與鼠過不去。讓你成為動畫片里的“湯姆”，與鼠為伴，與鼠做游戲。讓你成為兔子一樣善良，一樣乖的動物。我知道你很乖，可就是不能讓你再咬鼠。我不能容忍你在我家里咬死那膽大包天的鼠，你可以在大街上咬死一只人人喊打的鼠，哪怕是咬死一個人，但在我的家里，得我說了算。我家里的鼠，我不喊打，你就不能打?！彼鋈幌肫鹗裁矗旖且恍?，“噢，你是以為我喜歡一只鼠，你吃醋了，你就把它殺死。哈哈，你也真小心眼。我怎么會喜歡一只鼠呢？我即使喜歡鼠，我也不會去抱它。”

他想起了娘，想起了表姨娘，也想起了爹。他看見貓仿佛也羞澀地笑了。多美的一只貓?。∫且梨镁褪沁@貓，那該多好！

他想抱它到床上一塊睡?？捎謸?dān)心自己睡著了，吚吚會因為他的責(zé)備與懲罰而逃走。

如果吚吚真的是因為他喜歡鼠而殺死鼠，應(yīng)該原諒它。這樣一想，他又覺得有些對不起吚吚了，可他還是決定，晚上就是把它關(guān)到籠子里。過些天，與混蛋老師的恩怨解決了，錢拿到了，就帶它回老家，帶它釣魚，讓它吃上新鮮的魚。

他想睡覺了，但它對著兔籠子又說了一陣——

“你乖，我就帶你回家。別人把你拋棄在雨夜的街頭，我不。我會永遠把你帶在身邊，三天兩頭給你洗澡，給你吃蘿卜白菜。哦，那時我會給你吃煮熟的蘿卜白菜，但今晚不能……”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與前陣子不同了。前陣子沒人可以聽他說話，沒人與他作伴，現(xiàn)在有只漂亮的貓，不，是貓仙子聽他說話，還會用動人的、不可捉摸的眼神看著他。這是多快樂的事??！

他忽然又想起明天的計劃，就梳理一下計劃，看其中有沒有紕漏，還得準(zhǔn)備點什么？他想了十幾遍，覺得確實天衣無縫了。

他在床上躺下，已經(jīng)夜半，外面馬路上的嘈雜已經(jīng)消失，偶爾有車子奔跑的聲音，有時，也會有一兩聲喇叭的尖叫。但他就是睡不著，這時，他想起了明天得穿上今年那套新做的干凈的校服。

清晨，吚吚溫柔地叫喚，催他醒來了。

他想起剛讀書時的每個早晨，娘也是這樣叫喚他起床去上學(xué)的。他躺在床上，側(cè)著身子，感激地看著籠子里的吚吚。頓時，他覺得自己并沒有被世界遺忘，至少，眼前的吚吚還惦記著他。

他趕緊下床，看看籠子?；\里的蘿卜白菜依舊。也許是貓一時難以改變本性，那就慢慢來吧。他取出了蘿卜白菜，把昨天剩下的冷菜包，塞了進去。

他洗漱之后，穿上昨夜準(zhǔn)備好的校服，要去做生命中的大事了。他在出門之前，又想了想，還有什么需要做的小事呢？他想到了貓。于是，去早餐店里買了三個菜包，全放進籠子里，再放進一碗水，這才放心地出門了。

街上梧桐已成蔭，南方初夏的天氣，半上午就熱得要脫掉所有的衣服，那些在街上蹬黃包車的車夫，都恨不得剝下一層皮。

他坐在校門對面不遠處的公交車亭里——那里已經(jīng)搭成三米長的雨棚，棚下有張候車的長椅。他就在那里等著中午放學(xué)。

他盯著校門看，發(fā)現(xiàn)那邊的氣氛有些不對，校門緊閉。不像往常校門半開也沒人搭理。今天一有人進出，總有個穿了警服（保安服）的大漢，過來把校門再關(guān)緊。這個大漢，這個穿警服的人，從前不曾見過，難道就是今天才出現(xiàn)的？難道學(xué)校已經(jīng)知道他要來拐走一個人？難道是那個死依婷向歪頭校長報告了？

這一想，他慌了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他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犯罪的事，是要蹲班房的?？墒?，他想到爹的朋友，有好幾個打架、盜竊的，抓住了也沒關(guān)幾天就放出來了。自己是小孩一個，又不是殺人放火，能關(guān)幾天？他又想到，就是砸了老師的車，也沒見人來抓他。于是，他又放松了。

街上的一切都不見異常，來去的人，來去的車，自顧自地來去，并沒有特別注意他。他弄不清學(xué)校出了什么事。校園里也沒一個人出來找他，他相信自己并沒引起學(xué)校的注意，也相信依婷不會出賣他。于是，他耐心地等著依婷出來，問個清楚。

放午學(xué)了，他緊張地等著目標(biāo)出現(xiàn)，準(zhǔn)備的每一句話都提到了嗓子眼?？墒?，等到回家吃午飯的同學(xué)（全校只有五十多個）都走光了，也不見依婷——他雖然知道依婷是在學(xué)校吃飯的。等到午讀快開始了，也不見依婷出來。他想依婷肯定在躲避他，雖然她不敢出賣他。他想進校園找她，但覺得自己是自愿離開教室的，再走進教室，讓同學(xué)誤會他要再來讀書，那是很沒面子的事。

當(dāng)他等來依婷時，已經(jīng)下午放學(xué)后了。她領(lǐng)他來到公園，給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早晨集會時，校長說，近來全國很多學(xué)校和幼兒園都有人闖入，殺死學(xué)生。學(xué)校的安全形勢很不好，現(xiàn)在，全國的學(xué)校都配了保安，防止外人進入，也防止學(xué)生無故外出。我想我是不能把妮妮帶出來的了。這真的不是我不幫你，真的。你想想別的辦法，我?guī)偷蒙弦欢◣??！彼脑捜莶坏弥靡桑嘈潘哪羌虏豢赡茏屗p易忘記，但他沒有為難她，也沒要挾她。

“你可不能把那件事跟別人說。你要做別的，我一定聽你的。”

他一句話也沒說，陷入了無望。他的沉默，比小山，比公園更真切，叫人感覺不自在。

“你準(zhǔn)備對張老師的女兒做什么？”她小心而關(guān)切地問。

“報復(fù)?！彼彀蛷娪驳貓猿郑鞍阉u掉?！?/p>

他本以為她會吃驚，因為說出這樣的話來，自己都吃驚了。然而，她卻自在得仿佛只是聽說他要賣掉一只兔子一樣。這回輪到他發(fā)呆了，搞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我?guī)湍阆胂朕k法?！?/p>

他驚訝得更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真的，很漂亮的女生。怪不得音樂老師會對她下手。他暗暗想著，對音樂老師的痛恨油然而生。

“張老師叫我星期天帶她女兒來這里放風(fēng)箏?！?/p>

五

他沒有為今天未完成計劃而沮喪，依然對新的計劃充滿信心。離星期日還有兩天，他要在這兩天里把新的計劃準(zhǔn)備周全。

他決定做一個漂亮的風(fēng)箏去引誘妮妮。在依婷的幫助下，一定能在幾分鐘內(nèi)與妮妮混熟，讓她信任，不再對他陌生而戒備。當(dāng)他的風(fēng)箏飛高時，弄斷風(fēng)箏線，讓依婷去追風(fēng)箏，留下他與妮妮兩個人，他就可以把妮妮騙到家里來。他想好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該說的話。他一定把風(fēng)箏做得比她買的還漂亮，飛得更高更遠。他要做一只蝴蝶風(fēng)箏。

星期六，他做好了風(fēng)箏，折疊桌般大的蝴蝶風(fēng)箏就擺在地上了。貓好奇地看著那只漂亮的蝴蝶，在籠子里不安地叫起來，還拼命地往籠門外伸爪子去弄那個插銷。他聽得出，這不是對蝴蝶風(fēng)箏的贊賞，而是不滿，還從它的眼神看出對他的鄙視。

他要說服吚吚去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于是，坐下來對著吚吚嘮叨起來。

“我能不報復(fù)嗎？我現(xiàn)在書都沒得讀了。這一切都是這個混蛋老師造成的，她必須得為自己的過錯負責(zé)，必須承受痛苦。誰叫她那么看不起我？誰叫她對我那么不公平？讓她嘗嘗失去女兒的滋味，讓她的女兒嘗嘗沒有爹娘的滋味。吚吚，你不知道我吃過多少苦，你不知道人世間有多苦？我八歲跟爹娘來到這里。九歲時娘不見了，大人們都在閑言，說她是跟別的男人跑了。爹向來對家里啥都不管，說是來到這里打工，卻三天兩頭喝得死醉。雖然他幫人家做打手賺點錢。有時半夜三更去偷人家門前的鐵樹，然后賣到園林里；還偷自行車、電瓶車、摩托車，有時他還從我娘口袋里拿錢。我恨不得爹早死，他現(xiàn)在終于死了，可我卻成了孤兒。我也要她的女兒嘗嘗做孤兒的滋味。我還要她把從同學(xué)們身上賺去的不義之財全部吐出來。這樣，我就可以帶你回我山清水秀的老家去。到那時，我不用釣魚，你也可以吃到活蹦亂跳的小魚。你可別看這里的人書讀得多，但沒一個好東西，都自私得要命。如果要他們拔根腳毛救人，他們都會討價還價到進了火葬場才開心。那年，我剛來這里插班，那個歪頭斜眼的校長非要我娘付3000元的借讀費不可。他說，規(guī)定一學(xué)期最少300元，一年就是600元，說我還得在這里讀完五年，所以得付3000元。還說這是看在我們打工的份上，才收3000元的。你想想，我娘哪有這么多錢？經(jīng)過我娘三番五次來學(xué)校找這個歪頭斜眼后，最終，他總算開恩了，允許我娘分期付款，每學(xué)期付一次，每次300元。我開始還以為，我做的摸底試卷題全對，感動了歪頭校長呢?？珊髞?，我聽大人們說閑話，卻是歪頭校長來我娘店里洗了三夜的頭。你不知道我那老家的人多慷慨，雖然他們沒讀過書。但西家殺豬，會炒一盆豬耳朵送我；東家宰羊，會送我一塊羊肉吃。誰家地里挖薯了，我家沒有，就隨便可以去要一些；誰家鍋里爆豆了，我也可以抓一把。唉，你說我老家的人多善良！”

可不管他在籠子前說了這里人多少壞話，訴了多少的苦，吚吚就是不能安靜下來。

不能讓吚吚安靜，他也不安。他不能理解它的心事，以為它在籠子里悶了，就決定放它出來?？墒?，他一出來就朝著風(fēng)箏撲，并且死命地用爪子撕，仿佛有仇似的。他大吃一驚，難道它又吃醋了？以為他喜歡上風(fēng)箏，而不喜歡它了。以為他有閑情逸致放風(fēng)箏，卻把它關(guān)在兔籠里，獨守空門。

他本想踢貓一腳，教訓(xùn)它破壞了他辛辛苦苦做成的風(fēng)箏。可想到是自己放它出來的，就由它任性一陣，看它撕完后，再做什么。

貓撕過一陣蝴蝶后，仿佛是累了，就在破紙上蹲下，看著他，眼神里仿佛是嘲笑。這富有挑釁性的行為，讓他哭笑不得。然而，他沒有生更大的氣，因為它發(fā)完脾氣后，并沒有逃離。

貓的行為，并沒有阻止他第二天的計劃。他想，即使不能用自己做的風(fēng)箏，明天買一個比它們更大更漂亮的風(fēng)箏就行了。

于是，他準(zhǔn)備把貓再次關(guān)進籠子，沒想到，它竟從手上蹦起，竄到桌子上，叼起了一根生蘿卜，然后，鉆進了籠子。

他又一次驚訝之極。

這是不是一種妥協(xié)，一種交易。要他放棄這個風(fēng)箏，而它愿意改吃生蘿卜。他真有點兒懷疑眼前的是不是貓精，也許，真是貓仙。

想到半夜，他也無法給自己找到信服的理由，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在月光底下，他看見自己的蝴蝶飛得老高，還在不斷地高飛，向著圓圓的月亮飛去。而他身邊坐著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對著他笑，不說話。他覺得那臉孔很熟悉，很溫柔，很親切，可想不起來。這時一個小女孩走過來，說他風(fēng)箏飛不高，永遠落在地上，像只癩蛤蟆。說著，她就不斷地踩那蝴蝶的影子，說要把這風(fēng)箏踩出一身疙瘩來。就在她踩著風(fēng)箏的影子時，天上的風(fēng)箏漸漸落下來，最后翻個跟頭就掉在地上了。他氣得沖了上去，揪起小女孩的身子，一舉就是月亮一樣高，他狠狠地把她往下甩。他說：“我也把你甩成癩蛤蟆?！比欢驮谛∨⑼弁鄞罂?，葉子一樣翻騰著往下墜落時，他也驚呆了，眼看她就要被摔成一片肉醬……他尖叫著，后悔自己的魯莽，趕緊伸出手去——就在此時，坐在邊上的白衣女子一聲驚呼，其聲音極其熟悉——哦，是娘，是他的娘！她像仙女一樣飛起，把小女孩在半空中托住——

他為自己的殺人行為驚出一身冷汗，一定神，手已經(jīng)把蓋在肚上的被單掀開了。原是一個夢。

六

好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他又是在貓的叫喚中醒來。他想起自己夜里做了一個夢，但想不出具體的夢境了，甚至想不起夢中有娘出現(xiàn)了——只覺得自己做過一個夢而已。無論怎樣去琢磨，去追尋這個夢境，都毫無影蹤。要努力追回已經(jīng)完全忘卻的夢，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最后，只有不了了之。于是，他起身下床，準(zhǔn)備完成今天的大事。

他戴了副大人的墨鏡，提著兔籠，吃過早餐，去文具店里買了一個最大的綠蝴蝶風(fēng)箏，就往小山邊的公園走去。那蝴蝶風(fēng)箏沒有他昨天做得大，但比他做得好看。他本不想帶貓出來，還是怕它以前的主人遇到它。可一想到，它會吃生蘿卜了，就不再是只貓，而是只兔子了，那它從前的主人休想再來認走它。

一路上，沒人去注意他的籠子與貓。即使有人看了一眼，也以為那是只兔子。他為沒人注意，沒有人來糾纏而心安。太陽近半天高了，他在山邊的草坪上坐下，把貓籠放在身邊。不一會兒，依婷果然領(lǐng)著妮妮來了。妮妮的手中拿了個小小的紅蜻蜓風(fēng)箏。

他與依婷裝作偶然相遇，招呼一聲，就各自忙碌起來。但他們挨得很近，依婷放不成妮妮的風(fēng)箏，就讓妮妮招呼他過去幫忙。不一會兒，他們就相熟了。

妮妮看著盟盟的風(fēng)箏飛得高，很是羨慕，而自己的紅蜻蜓在頭上待不上半分鐘，翻幾下就掉下，很是沒勁。于是，她干脆不理紅蜻蜓了，讓依婷一個人去忙乎，去折騰，就蹲在一邊看著空中的綠蝴蝶?？墒翘栐诰G蝴蝶的背后，讓她難以睜著眼睛看。他就把墨鏡借給她。

不一會兒，她就對空中的風(fēng)箏沒興趣了，而是對草地上的那個兔籠子產(chǎn)生了好奇心。她發(fā)現(xiàn)了籠子里的秘密，那一團白色的小家伙不是兔子，很像一只貓。當(dāng)它吃起籠邊的青草時，她為這個發(fā)現(xiàn)驚叫起來，讓依婷也過來看個究竟。

他并不愿意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也不愿她對貓產(chǎn)生興趣。雖然這個時候，他閃過一念，就拿吚吚做文章，說自己家里還有一只同樣的貓，可以送給她，哄她到家里拿，讓她從此在她娘的眼里失蹤?？墒?，他不愿吚吚成為同謀——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壞事，不能讓吚吚被這件事玷污。

他有些不安起來，怎么辦？剪斷風(fēng)箏，讓依婷去追。然后，就對妮妮說自己家里還有一只同樣的風(fēng)箏，讓她跟自己去拿。這樣，計劃中的事就能按設(shè)想的去做了?？墒牵菽莠F(xiàn)在對風(fēng)箏沒有興趣了。怎么才能哄她去？總不能強迫她，硬拉走她。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做才能不讓大人起疑心？

他心事重重，牽著空中的風(fēng)箏，心卻糾纏在地上的事。他為自己設(shè)想不周而沮喪。要是早就想到可以采取強硬的措施，那就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條麻袋，像電視里的綁架案一樣。他相信自己有力氣把這個五歲小女孩的嘴巴堵上，塞進麻袋，然后，除了自己和依婷知，神不覺鬼不知地扛走。

就在他焦急的時候，妮妮忽然發(fā)現(xiàn)了地上綠蝴蝶的影子——背后的大太陽正把風(fēng)箏的影子投到草坪上，并在他們身邊轉(zhuǎn)悠。她跳起來，叫起來：“我要踩著天上的風(fēng)箏了，我要踩著天上的風(fēng)箏了。”

他一激靈，心想事情有轉(zhuǎn)機了，妮妮的興趣又回到風(fēng)箏了。他要逗她，讓她愛上這只風(fēng)箏，讓她對這只風(fēng)箏產(chǎn)生占有的欲望。

“妮妮喜歡什么樣的風(fēng)箏？”

“蝴蝶的，花蝴蝶的。不，不是。我最喜歡航天飛機樣的風(fēng)箏了?！?/p>

“哦，哥哥家里就有一只航天飛機樣的風(fēng)箏?！?/p>

“我要很大很大的?！?/p>

“哥哥家里的那只航天飛機風(fēng)箏，就是很大很大的。你要不要？”

“要。我要。我要……”

“那好——你跟著我去家里取?！?/p>

“好啊，好啊，我要有航天飛機了，要有航天飛機了……”那小女孩興奮地叫著，卻突然又沖著地上的影子叫起來：“你的風(fēng)箏飛不高，永遠落在地上，你看它多像只癩蛤蟆。”說著，她就不斷地去踩那風(fēng)箏的影子，她還說要把這風(fēng)箏踩出一身疙瘩來。

這情景，這聲音，突然讓他為自己的計劃感到恐慌了。感覺她踩著的就是自己。他魂不守舍，情不自禁地往四邊上掃視——他不想在娘心中留下壞印象——可四周沒有娘的影子。他無比憂傷地落下兩滴眼淚，濕濕的眼睛又朝兔籠里看去，那只白貓正用說不清的眼神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