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我代替野獸步入獸籠……”
◎朵漁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布羅茨基
由于缺乏野獸,我闖入鐵籠里充數(shù),
把刑期和番號刻在鋪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邊,在綠洲中玩紙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誰的人一起吃塊菌。從冰川的高處我觀看半個世界,地球的
闊度。兩次溺水,三次讓利刀刮我的本性。
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國家。
那些忘記我的人足以建一個城市。
我曾在騎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著現(xiàn)在又流行起來的衣服,
種植黑麥,給豬欄和馬廄頂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沒喝過。
我讓獄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濕又難聞的
夢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確實,我的肺充滿除了嗥叫以外的聲音;
調(diào)校至低語。現(xiàn)在我四十歲。
關(guān)于生活我該說些什么?它漫長又憎惡透明。
破碎的雞蛋使我悲傷;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嘔。
但是除非我的喉嚨塞滿棕色黏土,
否則它涌出的只會是感激。
(黃燦然譯)
1960年代初,蘇聯(lián)赫魯曉夫當政時期的“自由化”思潮達到頂點,連索爾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這樣勁爆的作品也得以發(fā)表。不過兩年,當政者們漸漸感受到,國家在精神自由層面上已處于某種危險境地,于是意識形態(tài)又開始條件反射般抽搐、收緊。1963年初,一位列寧格勒的共青團領(lǐng)導(dǎo)人公開發(fā)表講話,指責作家協(xié)會對青年作家關(guān)注不夠:“正因為如此,像布羅茨基這樣一些‘未獲承認的’詩人們便在城里來回游蕩,并常常向青年們朗誦各種頹廢的、形式主義的作品……作家協(xié)會要斷絕與這些自視為‘被拋棄天才’的年輕人的來往,以便教育他們,對這些多少有些名氣的人之創(chuàng)作中憑空虛構(gòu)的東西予以回擊?!?/p>
布羅茨基很快便感受到了體制回擊的壓力。1964年初的一天,他正在家中寫作一首詩,突然闖進來幾個警察,威脅他說,如果他在三天之內(nèi)找不到一份工作,他就會有麻煩?!拔掖鹆怂麄儙拙?,可是腦袋還一直在想,該如何給那首詩結(jié)尾。”布羅茨基正在寫作的詩叫《身著棉襖的園丁,當烏鴉……》,寫的是一個園丁在樹冠上張開剪刀,像烏鴉張開鳥喙……
沒有固定工作的布羅茨基不僅是體制的溢出者,更是國家的麻煩。十五歲時,正讀八年級的布羅茨基對學(xué)校教育心生厭倦,便自動退學(xué),浪跡社會。他曾先后在工廠、鍋爐房、實驗室及醫(yī)院的太平間等處做過雜工,還曾隨一支地質(zhì)勘探隊在廣袤的俄羅斯大地探礦。1962年9月結(jié)束在勘探隊的工作后,布羅茨基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有工作,僅靠發(fā)表點文學(xué)作品和譯作賺取生活費。在當時的蘇聯(lián),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是不可想像的。雖然蘇聯(lián)憲法對勞動權(quán)利界定得含混不清,但事實上,在1961年5月,國家就專門頒布了與所謂社會“寄生蟲”作斗爭的法令。1963年6月,蘇聯(lián)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中央書記伊利切夫在報告中嚴肅告誡全國:“我想勞動就勞動,不想勞動就不勞動,——在我們的條件下,這樣的選擇是無從談起的。我們的生活及其法律不允許這樣的選擇存在?!眹L試自由的青年詩人布羅茨基,正好撞在這個槍口上。
1964年2月13日,正準備去一個朋友家做客的布羅茨基,在自家門前的馬路上被突然逮捕。隨后,他經(jīng)歷了一場“卡夫卡式”的審判。審判大廳的入口處懸掛著一條橫幅,上書“寄生蟲布羅茨基審判會”,未經(jīng)審判便已定罪;庭審現(xiàn)場除了他的幾位朋友,剩下的大多是被專門拉來的、已被洗腦的工人。下面是兩段精彩的審判記錄:
法官:您的職業(yè)是什么?
布羅茨基:詩人。詩歌譯者。
法官:是誰承認您是詩人的?是誰把您列入詩人行列的?
布羅茨基:沒有人。(并非挑釁地)那么是誰把我列入人類的呢?
法官:那您學(xué)過這個嗎?
布羅茨基:什么?
法官:學(xué)過怎樣成為詩人嗎?您沒有上過大學(xué),那里培養(yǎng)……那里教出……
布羅茨基:我不認為詩人是教育出來的。
法官:那是怎么出來的?
布羅茨基:我想,這……(慌亂地)來自上帝。
……
法官:……請向法庭解釋清楚,您在(工作)間歇期間為何采取一種寄生的生活方式?
布羅茨基:我在間歇期間工作過。我當時做過的工作,就是我現(xiàn)在在做的工作:我在寫詩。
法官:這就是說,您在寫您所謂的詩咯?您經(jīng)常變換工作,這能帶來什么好處呢?
布羅茨基:我十五歲就開始工作了。我對什么都感興趣。我經(jīng)常變換工作,是為了盡可能多的了解生活,了解人。
法官:那您做過什么對祖國有益的事情嗎?
布羅茨基:我寫詩。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相信……我確信,我寫下的東西將服務(wù)于人民,不僅是此時,還將服務(wù)于后代。
法官:這就是說,您認為您所謂的詩能為人們帶來益處咯?
布羅茨基:您為什么在談到詩的時候要說“所謂的”呢?
法官:我們說您的詩是“所謂的”,因為我們對它沒有別的理解。
……
審判持續(xù)了近五個小時,到黑夜才結(jié)束。當時的親歷者托波羅娃后來回憶說:“布羅茨基最后的申言說得很棒。他是這么說的:‘我不僅不是寄生蟲,而且是一位能給祖國帶來榮譽的詩人?!谒f出這句話的時候,法官、書記員,幾乎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p>
審判結(jié)束后,法官驚訝地看到,在過道和樓梯上擠滿了人,尤其是年輕人,這些未曾經(jīng)歷過斯大林時期大清洗、大恐怖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再習(xí)慣于恭順和沉默了。布羅茨基的三位年輕朋友還勇敢地站出來為他做了辯護。然而判決的結(jié)果依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布羅茨基被判處強制勞動五年,這是那部1961年法令的上限。連那三位在法庭上為他辯護的朋友,也被公開譴責,說他們“缺乏思想上的洞察力和黨性原則”。
現(xiàn)在,讓我們從這首詩的第一行開始往下讀:“由于缺乏野獸,我闖入鐵籠里充數(shù),/把刑期和番號刻在鋪位和椽木上,/生活在海邊,在綠洲中玩紙牌,/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誰的人一起吃塊菌。/從冰川的高處我觀看半個世界,地球的/闊度”……說的就是那次審判,和接下來在流放地的生活。1964年4月,布羅茨基被流放到高寒地區(qū)、頻臨北冰洋的阿爾漢格爾斯克州。流放地絕非田園詩般的生活,但也并非地獄。他在科諾沙的諾連斯卡亞村找到了一個住處,開始了簡單的日常生活:劈上幾片木柴,從井里打點水,在燭光下閱讀和寫作。正是在這段時期,布羅茨基接觸到了大量的英美詩歌,弗羅斯特、史蒂文斯、約翰·鄧恩、奧登……“(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之一?!辈剂_茨基后來回憶說,“沒有比它更糟的時候,但比它更好的時期似乎也沒有。”他堅信,制度只能從肉體上毀滅一個人,如果整個人都被毀掉了,那只能說明你脆弱。
布羅茨基遭流放后,無論是在蘇聯(lián)國內(nèi)還是在西方社會,都激起了強烈的反響。著名詩人阿赫瑪托娃、女作家楚科夫斯卡婭和女記者維格多洛娃立即行動起來,積極拯救未名詩人布羅茨基。加入進來的名人至少還包括肖斯塔科維奇、馬爾克夏、帕烏斯托夫斯基,甚至還有謹小慎微的作家協(xié)會書記康·亞·費定。布羅茨基的受審,使他的知名度在西方社會瞬間大增。法國詩人夏爾·多勃任斯基發(fā)表了憤怒的譴責長詩《致蘇聯(lián)法官的公開信》,詩中寫道:“在衛(wèi)星飛向太空的時候/列寧格勒卻在審判一位詩人!”美國詩人約翰·貝里曼也譴責道:“……許多詩人都工作艱辛,收入極少/但他們卻不會因此而受審……/像這個年輕人一樣,/他不過想沿著運河走走/談?wù)勗姼?,再寫上幾行?!敝闹R分子薩特甚至直接寫信給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米高揚,信中說:“主席先生,我想向您通報一下我們感覺到的不安?!埱竽雒姹Wo一位非常年輕的人,他已經(jīng)成為、或正在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
面對持續(xù)高漲的反對聲浪,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作出決定,縮短布羅茨基的刑期,立即釋放這位23歲的青年。據(jù)說,赫魯曉夫在聽說了布羅茨基的案件之后曾聲言:“審判搞得不成樣子,但是,不是因為政治、而是以不勞而獲罪來審判布羅茨基,應(yīng)該是他的幸運。因為,憑他的詩可以判他十年……”他似乎心有不甘。此時,需要這個老大的專制帝國操心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對自由派作家西尼亞夫斯基和丹尼埃爾的審判,以及對索爾仁尼琴的調(diào)查。
“兩次溺水,三次讓利刀刮我的本性。/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國家。那些忘記我的人足以建一個城市”……劇情在繼續(xù)發(fā)展?!皟纱文缢?,也許是讓布羅茨基念念不忘的兩次精神病院經(jīng)歷。他的朋友們?yōu)榱俗屗苊獗徊?,曾將他送去精神病院,以求得一份“心理不正?!钡淖C明,但未能如愿。“三次讓利刀刮我的本性”可能是指他生命中的三次牢獄之災(zāi)。布羅茨基雖然獲準從流放地歸來,但他卻一直處在克格勃的監(jiān)視之下,他的詩人身份也一直未得到官方的承認。布羅茨基在這種狀態(tài)下生活了七年,1972年5月12日,他再次被叫進警察局。一位上校接待了他,并遞給他一張表格。“我來告訴你,布羅茨基,你現(xiàn)在就把這張表給填了,再寫一份聲明,我們會作出決定的?!鄙闲Uf?!叭绻揖芙^這樣做呢?”布羅茨基問道?!澳蔷蜁蚰愫葞讐氐?。”上?;卮?。
這是一張離境申請表,目的地是猶太人的故鄉(xiāng)以色列。在當時近乎封閉的狀態(tài)下,也只有像阿克肖諾夫、沃茲涅先斯基、葉甫圖申科這樣的官方作家才有可能獲得出國的機會,“問題青年”布羅茨基突然獲此機會,一方面是因為美國總統(tǒng)理查德·尼克松即將來訪,美國及其強大的猶太人議會游說團一直要求蘇聯(lián)放寬移民條件;另外,布羅茨基一直是克格勃的老客戶,能夠一勞永逸地擺脫這位難以把握的詩人,有關(guān)方面自然不放過這次機會。
布羅茨基填寫了表格,審批工作進行得異常迅速。1972年6月4日,32歲的布羅茨基不得不告別自己的父母和孩子,獨自從從列寧格勒的普爾科沃機場起飛。不過目的地不是以色列,而是維也納。從此,他開始流亡歐美各地,再也沒有回到祖國。在離開俄國的那一天,他給勃列日涅夫?qū)懥艘环庑?,信中說:“任何人都無法因為惡、憤怒和仇恨而獲益,即便是那些有理由這樣做的人。我們大家都得到了一個同樣的判決:死亡。寫下這些文字的我會死去,閱讀這些文字的您也會死去。我們的事業(yè)會留下來,但是它們也會被毀滅。因此,誰也沒有權(quán)力去妨礙其他人做自己的事情。存在的條件如此艱難,就不用再去讓它們復(fù)雜化了?!?/p>
“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確實,我的肺充滿除了嗥叫以外的聲音;/調(diào)校至低語?!睆膶V品忾]的祖國一下子來到眼花繚亂的西方,布羅茨基經(jīng)受了短暫的眩暈,他站在自己簡單的行李旁,形單影只,一臉茫然。事實上,布羅茨基的流亡之路說不上多么坎坷,剛到歐洲,他便見到了自己的偶像、英國大詩人溫斯坦·休·奧登那張“驚人的臉”。奧登“像一只抱窩的母雞”一樣迎候了他,帶他參加重要的詩會,為他的詩集作序,將他介紹給希默斯·希尼、以賽亞·伯林等人。他的好朋友、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也覺得,作為一個詩人,布羅茨基實在是夠幸運的,“在俄國,布羅茨基在其文學(xué)道路的起點處就得到了白銀時代最后一位偉大詩人阿赫瑪托娃的相送;而在其生活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在西方的大門前,他又得到了最偉大的英美詩人溫斯坦·奧登的迎候。”布羅茨基認為,暮年的老酒鬼奧登之所以對他充滿好感和好奇,是因為他來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的故鄉(xiāng);更重要的是,奧登對那個將他驅(qū)逐出境的體制充滿了厭惡。有了大詩人的護駕,加之他那“車間里的中學(xué)生、瘋?cè)嗽豪锏慕】等恕⑥r(nóng)莊里的知識分子和陌生國度里的流亡者”身份,他在西方的生活幾乎是一路坦途。幾個月后,當他一踏上美國的土地,他甚至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我們比本地人更像是美國人”。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正是布羅茨基的40歲生日,此時他已是一位“俄語詩人,美國公民”,并與沃爾科特、蘇珊·桑塔格、米沃什、馬克·斯特蘭德等詩人名流相談甚歡。這一年,他首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而當年的獲獎?wù)呤撬呐笥亚兴雇叻颉っ孜质?。這一榮譽沒有讓他等待太久,七年之后,他便以其“如交響樂一般豐富”的詩篇和“為藝術(shù)英勇獻身的精神”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成為繼加繆之后最年輕的獲得者。在這樣的境遇下回憶自己在母國的遭遇,雖然滋味復(fù)雜,但依然要感激生活所賜予的一切:“關(guān)于生活我該說些什么?它漫長又憎惡透明。/破碎的雞蛋使我悲傷;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嘔。/但是除非我的喉嚨塞滿棕色黏土,/否則它涌出的只會是感激。”關(guān)于生活的諸般苦難,布羅茨基選擇“斜斜地”說出,話語間少了批判的力量,多的是接納一切、溶解一切的淡定和從容。布羅茨基一直聲稱詩歌的美學(xué)原則大于倫理學(xué),自己追求的是“完美文本的創(chuàng)造”。他認為詩人改變社會的方式是間接的,“他改變它的語言、發(fā)音吐字”,俄國人之所以不用社論的語言講話,而用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的語言,這就是詩人的榮耀,“他是語言的仆人”。文學(xué)為社會提供某些標準,應(yīng)該是社會來模仿、追隨詩人,而非相反。然而吊詭的是,終其一生,“政治倫理”都像夢魘一樣與他糾纏不休,因為,他曾來自那樣一個國度。
布羅茨基將這首詩置于其英文詩集《致烏拉妮婭》(To Urania,1988)之首,英文翻譯也是出自他之手。我看到過幾個俄文版譯文,首句皆譯作“我代替野獸步入獸籠……”英文卻作“I have braved,for want of wild beasts,steel cages”,力道似有所降低。想想這是老布的親手所為,而黃燦然中文翻譯之精彩亦自不必多說。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