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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橋三疊

      2011-08-15 00:50:03劉鵬旋
      青春 2011年9期
      關(guān)鍵詞:長林啞巴珍珠

      ◎劉鵬旋

      母親的煙攤

      兄弟幾個相繼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靠父親的微薄工資已是難以維持了。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母親在古鎮(zhèn)黃橋最為熱鬧的大石橋擺起了煙攤,以賣“老寶成”旱煙為主,兼賣些小百貨、小雜貨之類。

      說起“老寶成”旱煙,可謂是聞名黃橋周邊的鄉(xiāng)鄉(xiāng)鎮(zhèn)鎮(zhèn)。老寶成煙店前店后廠,制作工藝獨(dú)到,黃燦燦的煙絲細(xì)嫩油潤,古樸的包裝棱角分明。街上的,鄉(xiāng)里的,無論貧富,大凡抽煙的,都青睞“老寶成”,只是街上人是托著水煙筒過濾著抽,鄉(xiāng)里人是翹著旱煙袋“叭嗒”著抽。

      只要是假日,我總是很樂意幫母親看守?zé)煍?。三分是懂事,七分是迷戀大石橋街頭的種種風(fēng)情??床粔虻氖菨M街人頭攢動:推車背纖的、肩挑提籃的、攜老帶幼的,車擁著車,人挨著人,川流不息;聽不完的是八方涌動的交響:人擠車擁的吆喝聲、妙不可言的叫賣聲,炸炒米的爆花聲、銅匠擔(dān)子的丁當(dāng)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難以忘卻的是一個個肩挑生活重?fù)?dān)、滿臉歲月風(fēng)霜的旱煙老頭:才過四十,黝黑的臉上開始放出光芒;踏過五十,腰板還硬像把弓,叭嗒著抽幾口旱煙是生活中最為享受的滋味……

      西鄉(xiāng)的丁老頭又上街了。提著的還是那只古銅色四方簍子。半簍子小麥上放著二三十只雞蛋,匆匆地走過母親的攤頭。不過一刻鐘,匆匆來了,什話沒說,解開煙包,三指合力捏起一顆大煙團(tuán),往煙袋頭里重重一按,叼上了嘴角,因?yàn)槠炔患按瑑墒謳缀跤行╊澏吨鴦澲嘶鸩?,火苗緊挨著煙團(tuán),干柴烈火般地一口氣抽了五六口,沒見吐出煙來,只清晰地聽見煙袋里發(fā)出的“吱吱”響聲。丁老頭那張繃緊著的臉開始舒展開來,不一會兒,萬份滿足地朗朗地笑出聲來。癡癡地看著丁老頭無以言狀的快活和陶醉,我只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一袋煙畢,煙癮未足。丁老頭將煙袋頭往臺板上輕輕一敲,落下的僅是一?;鸩耦^大小的煙苗。又燃著了滿滿的一袋旱煙,這才吐出一句話來:為了煙蟲子,雞蛋少賣了一分錢一只,值得啦。向母親道了聲別,丁老頭到蔣家胖子燒臘攤子上買一碗牛雜湯、叫二兩瓜干白,美餐了一頓;又去珠巷浴室泡了把澡?;丶衣愤^母親攤頭時,已是太陽落西了。只見得,丁老頭的臉上,皺紋推出了波浪,寫滿了笑意。母親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丁老頭彎彎的背影,頻頻地點(diǎn)著頭,自言自語:丁老頭今天過年了,知足者長樂呀。

      快過年的時候,溪橋的翁老頭上街辦年貨了。擱下?lián)?,一頭裝的是請的喜箋、對聯(lián)、年畫,一塊剛從染坊染好的藍(lán)色土織布,另一頭裝的五根肋條的豬肉。翁老頭樂滋滋的,朝著母親如數(shù)家珍地點(diǎn)說著要賣的杲杳:兩只網(wǎng)鬏給老奶奶的,用小錢討個歡喜;一把四寸木梳,一面六寸鏡子給兒媳的,農(nóng)民佬兒的媳婦也要講個有頭有面;兩只氣球泡泡給孫子的,伢子兒樂大人也樂;二尺紅牛筋給女兒的,見紅為喜,明年嫁個好婆家;一支旱煙袋,過年留著客人用,自己抽煙,不能讓客人閑著;旱煙四包,正月里就不上街了。母親也樂著,說了句恭維話:算計好了的八樣,合家歡樂,來年大發(fā)呀。

      翁老頭話鋒一轉(zhuǎn),側(cè)指著隔壁的何郎中:就是拔牙的事還在算計呢。上次莊上有個老頭被他的老虎鉗鉗得連人都站起來了。母親心領(lǐng)神會,裝滿一袋旱煙,走到何郎中身邊,遞上煙,點(diǎn)上火,笑道:翁老頭是我的回頭客,拜托何先生麻藥上客氣點(diǎn)。畢竟是江湖中人,何郎中一邊應(yīng)聲“好好好”,一邊從案板下面取出一支麻藥水,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就將翁老頭的一顆蛀牙輕松拔出,塞上棉球,“鐺”的一聲,蛀牙落在瓷盤中。翁老頭立馬道謝:妙手回春,妙手回春,過年好吃肉了。哈哈一笑,剛?cè)M(jìn)的棉球隨著笑聲蹦了出來。何郎中隨手補(bǔ)上棉球,“嗬嗬”直笑:劉家奶奶拜托的事,有什好說的,以后多給她來點(diǎn)生意就是了。翁老頭付了拔牙錢,又從竹筐里取出賣剩的三只有點(diǎn)破的雞蛋送給何郎中,以表謝意。

      我始終在一旁注目著,心里清點(diǎn)著身邊的快樂。翁老頭抿嘴笑著,魚尾紋四射著光芒,喜樂而歸;何郎中受了恭維,做了人情,得了回報,樂在其中;母親做生意如做人,為了生活,為了兒女,其樂無窮!

      父親的烏蓬船

      父親是只身搭乘一葉烏蓬船來到黃橋的。

      做牛馬活、遭饑寒罪、受打罵苦,當(dāng)屬那個年代窮人謀生必跨的一道檻,如同孩時學(xué)步總要跌跟頭一樣,只是父親跨這道檻的年齡讓人心酸——才十四歲。三年學(xué)徒,身單力薄的父親也許是苦活重活干得太赤誠了,留下了兩側(cè)走腸的患疾,不用那鋼板別子束在腰間阻抑著走腸是不能走路的,這種被束縛著的痛苦讓他背負(fù)著一直走到人生的終點(diǎn)。

      父親滿師時,爺爺奶奶已經(jīng)故去,孤單單一個人靠幫店家到江南一帶跑單幫糊口。恰是父親至誠厚道被外婆家看中,與母親成婚。外婆家在小鎮(zhèn)上開的“天順昌”肉鋪頗旺,母親在家最受寵愛,亦因父親孤身窮漢一個,外婆家的陪嫁很是豐厚。母親上轎前又撒了一會嬌,讓外婆又在陪嫁中增加了五十枚“袁大頭”,才讓父親得以開了一家碗店,名曰“發(fā)達(dá)磁號”。告別了孤苦、窮困,父親為剛出生的哥哥取名鵬春,愿景著家連著店的一葉烏蓬搖向春天。令父親一直痛恨于心的是當(dāng)年突起的那場金圓券風(fēng)潮,讓碗店被刮得近乎于傾家蕩產(chǎn)。父親曾告訴我,南京政府快崩潰時,強(qiáng)行向百姓收購黃金,改以金圓券流通,剎時間物價飛漲,金圓券貶值,一落千丈,早上五十萬面值的金圓券買到一打火柴,到晚上只能買到一盒,大小商家頓遭滅頂之災(zāi)。碗店被迫歇業(yè)后,又逢母親四年生下四個子女,父親在自家門前擺著修鋼筆的小攤,日日所得無幾,母親的陪嫁被賣得精光。父親背負(fù)著六口之家生活的全部,舉步維艱。

      公私合營那年,父親經(jīng)好心人介紹進(jìn)了供銷社,時年三十四歲,工資三十四元,年歲與月薪之和竟是“祿發(fā)”。父親相信會帶來好運(yùn),珍惜著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直到六十六歲單位準(zhǔn)他退休,年年先進(jìn)工作者榜上有名,救濟(jì)榜上亦年年有名,且數(shù)額最高,在單位是出了名的。

      經(jīng)父親之手保管過數(shù)以萬計的山珍果品,他從沒沾過一點(diǎn)滋味。即使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父親得了浮腫病,他也沒打過庫存商品的主意。實(shí)話說,我倒是沾過,也讓我難忘。日雜倉庫在西門橋下時,父親管著茶食坊,那香甜味兒對吃不飽肚的孩子是誘人的。那次看著師傅們做著冰糖,我不由自主地流著口水,有師傅看在眼中,端給我一碗清洗料盤的糖水,讓我透心地甜至今日,那師傅卻遭父親說了不是。有一次我實(shí)在憋不住饞了,偷吃了兩顆黑棗,父親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兩眼直冒火星,打得父親自己眼含淚水。那是唯一一次讓我看到父親動怒的樣態(tài),嘴唇顫抖著,五指顫抖著,看出父親的心好一陣平不下來。父親是把公家的東西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把兒子的品行看成是自己的尊嚴(yán)。春哥說,父親是供銷社的末代忠誠,倒是沒有夸張。父親管的倉庫,堆放的商品如同接受檢閱的列兵方陣,從來沒有走樣的;計劃供應(yīng)的商品,憑票券供貨,多出的那怕是一斤白糖、一只鍋蓋,從來沒有自行做主的;跨年度的干果,夏天伏曬裝缸,缸底置酒防蛀,缸口密封防潮,從來沒有霉變蟲蛀的;入庫的商品一一過手,稻草裹扎的碗二十只一支,手一托便知破損幾只,從來沒有出入差錯的;年終的算帳盤點(diǎn),必定是帳物相對一清二楚,從來容不得秋毫之差。那年黃橋中學(xué)擴(kuò)建校舍,每個學(xué)生要交一籮碎磚鋪基,春哥到倉庫要一籮碎碗瓷片交差,父親便要撿出碗砣,春哥不解:“碗砣有份量,瓷片能有多重?”父親告訴春哥:“碗砣不行,報損是要憑數(shù)說話的?!彪m說事小,讓春哥明白凡事總有界限的道理。我暗自解讀,父親對工作的這種忠誠,是自己人格的一種保持,是直面人生的一種態(tài)度,是比錢值錢的一種價值。

      父親退休回到家里,卻讓母親從過去想到眼前,從發(fā)根想到發(fā)梢,嘮叨著說著往事。而父親苦夠了、忙夠了、退休了,卻沒有聽夠母親的嘮叨——“老頭子,我在娘家哪個不寵,一年四季享著福,跟著你為奴,衣食住行都得愁,愁得我白了頭?!薄袄项^子,你蹲倉庫苦得不經(jīng)風(fēng)雨,我街頭擺攤是風(fēng)刀霜劍啊?!薄袄项^子,我娘家陪的金銀首飾、亮櫥雕床無所不有,你得陪我?!?/p>

      那天全家為父親七十壽辰祝壽,是母親自己為父親斟的酒,也是母親第一個舉起杯說著祝辭的:“老頭子,我在娘家還享了福,你是苦了一輩子,我嘴上嘮叨,心里高興啊,當(dāng)年你乘的那只烏蓬船在風(fēng)浪里走、苦海里行,終于苦過來啦,劉家兒子們爭氣勝過家財萬貫,祝福你啊……”

      啞巴兄妹

      租住在成家大院的時候,我家與兩個親兄妹的啞巴相鄰,童年的記憶使我至今難以忘卻。

      兄妹倆從鄉(xiāng)下而來,與成家大院前后三進(jìn)的主人皆為門房兄弟妹。女啞巴珍珠住后院一間便房的兩廊屋,男啞巴長林住后院的一間廂房與我家緊鄰。各自憑著一雙手?jǐn)埌偌业幕钣?,品百家的滋味?/p>

      女啞巴珍珠,操一手令人羨慕的針線活計。踏進(jìn)主家的門檻,隨身帶一只針線匾子,裝著的便是量尺、粉片、剪刀、針線包、火熨斗。從量體開始,一家老小要做的衣裳一次量畢,將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分寸尺度盡印記心中;隨攤料裁剪,劃粉線如行云流水,下剪刀則干凈利落,將一件件衣褲剪裁得明明了了;待針線上手,一根銀針在十指間穿梭流星,讓大大小小的片片布料各就其位,各得其所;最是熨燙整形,燃一塊木炭,讓熨斗熱情滿懷,熨遍條條線縫、邊邊角角,頓叫件件衣褲顯露芳容、抖出神采。珍珠做的衣裳,胖子穿著精神,瘦子穿著合身,年長的穿著年輕,年少的穿著美麗,其手工之精巧令人叫絕。然而,珍珠所執(zhí)著的是只做中式衣裳,一概手工縫制。

      男啞巴長林,體格健壯,專司上門漿洗的活計。只要主家相邀,全憑一雙大手、一根浣杖,衣褲被褥蚊帳一律手工搓洗,隨后下河汰凈,待掛曬晾干,衣褲疊放整齊,被褥縫攤到位,蚊帳懸置停當(dāng),滿屋便飄出陣陣水花清香。長林不洗的是女人的褲子,日子久了小鎮(zhèn)上沒有人不知道的。兄妹倆珍珠小長林八歲,分開著過日子,生活上相互照應(yīng)著,要算珍珠更能體貼細(xì)微。長林一身整潔的衣褲鞋襪珍珠包攬著不在話下,過節(jié)包扁食、端午裹粽子、中秋漲燒餅、春節(jié)做元宵,珍珠操持為主,長林打打下手。平日,長林的米壇空了、衣衫破了、手頭緊了,甚至哪日晨起見著長林扔了牙膏殼,總是珍珠送上“及時雨”,兄妹之間流淌著濃濃的手足之情。

      兄妹倆雖共生無言的世界,卻脾性各異。成家大院的老老少少日日品味著他倆臉上掛著的喜怒哀樂。珍珠性格朗朗的,每天早早而出,從后院踏過三進(jìn)屋子,直至走出院門,一路滿面微笑,給大院的家家老少送著問候;每天日落而歸,帶著笑容從院門一直飄進(jìn)自己的小屋。長林則喜怒于色,開心時還露點(diǎn)笑容,笑得很是直白;遇有侵之秋毫,那張漲得像豬肝的臉,誰見著都毛骨悚然,甭說大院里,就連布巷一條街上,誰家的孩子或倔犟、或鬧夜了,大人們只要說一聲“男啞巴來了”就能嚇唬住的。

      那次真讓我見著長林發(fā)怒一回。調(diào)皮的春哥瘋玩時碰翻了長林門前晾著的糯米粉。頓時,那副豬肝臉上一對眼珠憤然欲出,張大的嘴“怒吼”著,右手操一把菜刀追向春哥逃脫的方向。母親見狀,急切地橫路一擋,一面頻頻點(diǎn)頭哈腰討?zhàn)堉?,一面急促地打著手勢,先是雙手捂住胸口表示“我”,雙手朝前一攤示意“賠”,隨即趕忙從衣袋里掏出兩塊錢塞到長林手心。只見他那憤怒的臉陡然折轉(zhuǎn)成笑容,頭連同整個身子搖個不停,示意是嚇唬的。這有驚無險的一幕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其實(shí),母親平日與啞巴兄妹倆一直相敬相幫。家里偶爾一次的改善伙食,母親想著的就是長林。記得那日母親病了,是長林幫家里挑滿了一缸井水。尤其是珍珠,我們兄弟幾個見著她時總是滿臉的春風(fēng)擁著笑容,讓人倍感親切的。那天,珍珠和母親正用手比劃著聊天,見母親的衣襟劃破了一道口,隨手掏出針線為母親就身縫了起來。母親被感動著,轉(zhuǎn)身回去從箱子底拿出珍藏多年的旗袍送給珍珠,那是母親年輕時在上海霞飛路買的。

      次日早晨,珍珠一跨出房門,真是讓人看呆了。母親送的那件旗袍配在珍珠身上再合適不過了,紫羅蘭色的織錦緞面、領(lǐng)口袖口上繡著彩蝶花叢。那精致的做工、精美的圖案與珍珠眉清目秀的臉蛋、端莊勻稱的身材、垂至臀部的長辮相映襯,流瀉出珍珠生命的活力和青春的美麗。母親是因直面生活貧困的朝朝暮暮而淹沒了修飾自己的那份心情,珍珠獨(dú)自在無言純真的世界里無時不涌動著對美好的向往。從此,珍珠迷戀上做旗袍,用一雙巧手為自己裝點(diǎn)打扮,當(dāng)她一路走過,簡直就讓小鎮(zhèn)生動了起來。

      那年,鎮(zhèn)上辦階級教育展覽,展出的除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綾羅綢緞的面料、衣衫、繡花鞋,引人入勝的是幾十件款式各異、花團(tuán)錦簇的旗袍。絡(luò)繹不絕的參觀人群不外乎受教育的、看稀奇的、湊熱鬧的。唯有珍珠是看美麗、看精致、看奧妙的。展覽了三天,珍珠癡迷了三天,快樂了三天……

      時光流逝這么久了,我真的忘不了啞巴兄妹,從心底里欽佩他們,那無言的世界里有那么多的純樸和美麗,讓多少伶牙俐齒的男男女女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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