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仙
樂永強拖著疲憊的雙腳往樓上走,哥哥樂永華坐在飯桌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站在樓梯上,問,有什么事?永華裝聾作啞,沒有回答。他進了房間,感覺哥哥有話要對他說,返身下樓,坐到哥哥對面。永華壓低聲音說,聽說傳根的病是遺傳的,治不好,最多能活三十歲?他感覺喉嚨突然被一個硬物擋住了,嘴巴張了一下,話沒說出來。醫(yī)生曾告訴他,兒子傳根的這種病治愈的希望不大。他傷心過,氣憤過,消沉過,后來好像這是一塊傷疤,每天看得見,但只要不去揭它,就不會疼痛。
永華說,我們當年反對你討高小英,你不聽,現(xiàn)在后悔來不及了。
說到他的婚事,永強心里涌上一股無名火。他從小活潑好動,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挖土蜂、砍樹摘錐粟、掀田坎捉老鼠、舉棍子追趕山獐,什么事都敢干。同庚養(yǎng)文兒子五歲了,他家里窮,二十五歲還沒找到對象。哥哥結(jié)婚第二年,侄兒就出生了。缺錢,著急沒用,父母親只好聽之任之。赴圩場時認識了高小英,她二十三,還沒人上門提親。她家兩代都只養(yǎng)女孩,生了男孩,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三四歲就夭折,大家都說她家風(fēng)水不好。迷信的東西他不相信。高小英不缺一個手指不少一個腳趾,只是頭腦笨一點,反應(yīng)遲鈍一點。他想了幾天,認為差點、笨點,總比沒有要好。不娶她,打光棍要打到什么時候?家里反對,親戚反對。他不管不顧,一意孤行,在一片反對聲中與高小英結(jié)婚。結(jié)婚后自立門戶。
他沖哥哥嚷叫,傳根患的是遺傳病,你高興了?我家要死人了,你高興了?
哥哥看了他一眼說,我有什么好高興的?只是想提醒你,事到如今,要面對現(xiàn)實。頓了一下,接著說,既然治不好,就順其自然,不積蓄些錢,傳興怎么讀書?拿什么還親戚、鄰居?說完,站起來,氣呼呼地上樓。
他獨自坐在廳堂上,一杯一杯地喝茶,雞啼叫兩遍了,才挪步上樓。
第二天傍晚,養(yǎng)文在屋后喊,永強,喝一碗酒。他窩了一肚子火,正想找人敘說,大聲回答,好,好!將豬食一股腦兒倒進食槽內(nèi),進廚房提一桶水,洗澡。他到養(yǎng)文家時,燦明叔公、和明叔公、天山已坐在桌旁了。半碗酒下肚,燦明叔公說,吃了這么多藥,對傳根的病有沒有用?他答,看不出來。天山說,藥吃下去有用的話,早好了。他低頭不語。和明說,醫(yī)院治不好,有什么辦法呢?無底洞,再花錢劃不來。養(yǎng)文說,辛苦掙錢,要花得值得。站在旁邊的香蘭說,不是你不給他治病,是他自己患上治不好的病。你盡心盡力了,不會怪罪你。看你瘦成這樣,我們都過意不去。他聽出他們話中的意思,傳根沒希望,就不要再花錢了。省下錢,還欠款,早還早輕松。他低頭喝酒,別人嘮嘮叨叨,說什么,沒聽見。沒人灌他,他自己喝醉了。
傳根讀初一時,到食堂端飯,站立不穩(wěn),突然倒在地上。過了兩天,上體育課,跑步時又突然摔倒。老師、同學(xué)把傳根送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問,哪里不舒服?傳根說,別的地方都沒事,只是腳上麻木、疼痛。醫(yī)生讓他擼起褲子,邊看邊撮了幾下,認為是小兒麻痹癥。吃了兩星期的藥,還是時不時突然摔倒。永強帶傳根到縣醫(yī)院檢查,縣醫(yī)院查不出病因,叫他到市醫(yī)院檢查。市醫(yī)院診斷為肌肉營養(yǎng)不良,治療三個多月,花去四萬多元,欠下一屁股債。鄰居、親戚借過幾遍了,確實籌不到錢,只好回家調(diào)養(yǎng)。
每年過年,家家戶戶都花一元錢,買一張淺紅色的春牛圖,貼在墻壁上。春牛圖頂上印著堂號、年份,左邊或上邊居中一個圖案,一頭牛、一個人。人在前面,手里的繩子牽著牛,繩子垂下成弧形,這年農(nóng)事不緊,日子比較寬松;牛在前面,人在后面,舉著竹竿趕牛,這年農(nóng)事緊,收成不理想。貼了春牛圖,公歷、農(nóng)歷,天干地支,一目了然。重要的事,重要的節(jié)日,在日期上做一個記號,備忘。過年時,舊的撕下來,新的貼上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左鄰右舍有酒一起喝,有活一起干,好像日子是一年一年過的。家里有病人,這種日子改變了。三年來,永強沒舒心過一天。既要掙錢,又要伺候病人,早已心力交瘁。早晨起床,先拐到傳根的房間看一看。出門干活,要先把傳根抱到堂廳上。傍晚回家,放下肩上的擔(dān)子,沒喝水,先問傳根感覺怎么樣。睡覺前,為傳根按摩手腳。家里養(yǎng)的雞、鴨、兔挑去賣。種的黃瓜、南瓜、蘿卜、茄子,自己吃蟲子咬過的,好的挑去賣。山里摘的桃金娘、酸棗,挖的野菜、冬筍,全挑去賣。賣完,掏出病歷本,到藥店買藥。錢夠買一帖藥就買一帖藥,夠買兩帖藥就買兩帖藥。沒錢買藥,他進山采消炎、泄火類草藥煮給兒子喝。
聽說鄰縣有個老中醫(yī),專治這種病,他湊齊兩百元,走了二百五十里,腳底磨出血泡,帶回十帖藥。兩天一帖藥,每煮一帖藥,在春牛圖上寫個數(shù)字。早晨起床,晚上睡前,每天要查看幾遍傳根的腳??墒?,十帖藥喝完,癥狀沒有絲毫好轉(zhuǎn)。他覺得盡了做父親的義務(wù),無怨無悔。雖然累,但睡得安穩(wěn)、踏實。
大家勸永強不要花冤枉錢,免得一人生病全家受苦。他感到已力不從心,沒再去圩場買藥??匆娝?,傳根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他。他怕看見傳根,把服侍傳根的事丟給老婆高小英。每天出門干活,天黑了才回家,洗澡,喝一碗米酒,吃兩碗飯,滾到床上睡覺。不服侍傳根,少了很多事,但他沒感到舒心。老婆忙里忙外,累得上樓梯時眼睛已閉上。他心里想,要過舒心日子,必須為傳根找一條“出路”。
永強最不喜歡的是動腦子,現(xiàn)在不得不動腦子??墒?,想了兩天,沒為傳根想到好“出路”。晚飯后,他到養(yǎng)文家,向養(yǎng)文討主意。養(yǎng)文說,眼不見,心不煩,讓傳根離開樂家山。病能不能好,能活多久靠造化。父母親不可能保護兒子一生一世,今后的路,主要靠傳根自己。低頭想了一會兒,養(yǎng)文扭頭看著永強,說,聽說有的乞丐在城里賺了不少錢,把傳根送到城里,放在大街上,不愁吃穿,或許比我們掙的還多。永強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不敢把這事告訴老婆,只說帶傳根出去看一看。起了一個大早,收拾幾件衣服,天蒙蒙亮,輕輕地打開門,背著傳根急匆匆下山。在山下等了一個小時,搭乘每天一班的中巴進城。十點多,到了縣城,他把傳根背到汽車站門口,放在走廊前的臺階上,對傳根說,你在這兒等。說完,頭也不回地穿過街道,往右拐,消失在人群中。他隨人流漫無目的地走,準備下午在出城的路口等車,獨自回家。商業(yè)大樓前,一個缺了一條腿的乞丐,拖著剩下的那條腿,推著一個搪瓷盆,半躺在地上,艱難地一點一點往前挪。盆內(nèi)盛了幾個硬幣、一張一元的紙幣。乞丐渾身骯臟,頭發(fā)雜亂,遮住了半張臉。衣衫破舊,看不出原來是什么顏色。褲子裂開一條“L”形的口子,光著半片屁股。他看了一眼乞丐,倏地把頭扭向另一邊。走了六七步,停下,扭回頭看。一個頭發(fā)染成黃色的青年人,剝開一根香蕉,把香蕉皮丟進乞丐的盆子里,咬一口香蕉,向周圍看一眼,彎下腰,把剩下的香蕉插在乞丐的屁股上,站在旁邊拍手、吼叫。過往行人,視而不見。他突然感覺心口系著繩子,牽扯著,隱隱作痛,拔腿往汽車站跑。汽車站門口沒看見傳根,他邊尋找邊焦急地呼喊,傳根傳根!因為慌張,撞到汽車站走出來的胖女人身上。胖女人惡狠狠地罵,找死?沒長眼睛?他不敢計較,側(cè)轉(zhuǎn)身,高聲喊叫,傳根傳根。傳根自己挪到汽車站的候車室,坐在椅子上,抬頭看電視。聽到喊聲,傳根喊,阿爸阿爸!他沖過去,站在傳根面前,說,我們回家,我們回家!自己沒吃東西,買了兩個饅頭給傳根當午飯。
把傳根背進城,又背回樂家山,大家知道永強下不了狠心。過了兩天,永華對永強說,送到廟里,跟和尚學(xué)點知識。舍不得,十天半個月可以去看一次。七八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廟,只一個六十多歲的和尚。永強把傳根背到廟前口,轉(zhuǎn)身就走。他剛回到家,老婆高小英提了一個袋子出門,說去看傳根。他沒心思干活,懶得干活,一整天心里空空的,好像內(nèi)臟被掏掉了。天黑了,老婆才紅腫著眼睛回家。以前,累得背一挨到床板就睡著了,這天早早上了床,永強卻睡不著,翻來覆去,哀聲嘆氣。一遍一遍想,誰不想過好日子?可是,自己生的兒子,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等死嗎?雖然別人不會指責(zé),不會笑話,但看著兒子被病痛折磨,袖手旁觀,心安靜得下來?頭想痛了,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迷迷糊糊睡過去,夢見傳根的病治好了,父子進山扛木頭,他扛頭部,叫傳根扛尾巴。傳根說,我年輕,我扛頭部,把他推到后面。傳根在前面,腳步鏗鏘有力,他快追不上了。第二天老婆又去看傳根。他出門干活,渾身軟弱無力,半路返回家。沒有食欲,沒煮飯。躺在床上想,這樣的日子也不是好日子。老婆又是天黑了才回家。晚上,夢見傳根跑回家,沖他破口大罵,你自私、狠毒,這樣的人,不配做父親!第三天起床,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對老婆說,你煮飯,我去廟里。八點多,把傳根背了回來。
傳根坐在門邊,看見永強干活回去,喊了一聲,阿爸!永強扭頭看傳根,看見傳根的眼里噙著淚水,心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晚上,老婆對他說,中午傳根說,他不想拖累我們,他也不想患病,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也不懂該怎么辦。他死了,還有弟弟,可是他想好好地活著,為我們養(yǎng)老送終。他一聲不吭,心里一陣一陣痛。感覺肚子餓了,翻騰著,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早晨,傳根扶著墻壁到了飯桌前,特意為父親盛了一碗飯。永強感覺有些不一樣,但沒仔細想。吃完飯,照例匆匆出門。母親去田里種菜了,半上午的時候,傳根摸到屋外的糞寮里,在農(nóng)藥瓶堆里翻找。幾個農(nóng)藥瓶都是空的,僅甲胺磷還剩一個瓶底。舉起敵敵畏瓶子,左瞧右看。三叔婆去洗衣服,看見他手里拿著農(nóng)藥瓶,一把奪下來。永強得到消息,從山里趕回去,汗水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他一把抱住傳根的頭,捂在胸前,嚎啕大哭??尥辏靡滦洳烈幌卵劬?,沒吃午飯,立即去圩場,買了兩帖藥。
村里有人私下埋怨三叔婆,說,傳根的病治不好,自己喝農(nóng)藥,與別人沒關(guān)系,對他,對家人,都是早死早解脫。
樂永強不埋怨老婆,不抱怨命運,心里想,自己苦一點,一咬牙就挺過去了。兒子的病,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盡力治療,即使治不好,能延長一天就延長一天,人的命,一旦失去,千金萬金買不回來。只想自己過好日子,后悔的時候眼淚倒流也沒用。掙到錢又為傳根買藥。別人買魚、買肉,他嘴巴不饞;別人買彩電、買新衣服,他不羨慕。不見葷腥,缺油少鹽,他吃得津津有味;衣衫破舊,他不覺得丟臉。別人嫌他小氣,他不會尷尬;別人嘲笑他傻瓜,他不會難堪。但欠債不還,與親戚、鄰居越來越疏遠,隔膜越來越大。
由于不想增加永強的債務(wù)負擔(dān),親戚、鄰居不但不再借錢給他,知道他賣了東西,就要他還錢。這天,賣了兩只兔子,剛邁進藥店,天山在背后大聲喊,錢先還我,買豬肉,不夠了。他扭回頭,說,少吃一點豬肉,不會死。說完,一步跨到柜臺前,把錢遞給醫(yī)生。天山在背后罵,大傻瓜,沒良心。
吃動物肝臟對傳根的病有好處,以前親戚、鄰居都把雞肝、鴨肝、兔肝送給他,現(xiàn)在,看見鄰居殺雞宰鴨,他上門討要,鄰居們也不給他。理由很充分,你的人要補身子,別人也要補身子。你要治病,別人要預(yù)防生病。一次,香蘭在水池旁殺雞,他趁香蘭不注意,突然伸手到臉盆里,抓起雞肝就跑。香蘭在背后破口大罵,四十多歲的人,你好意思搶別人的東西,要不要臉面?如果是過去,他會感到無地自容,現(xiàn)在他為兒子治病,感覺理直氣壯。
表兄兒子結(jié)婚,永強厚著臉皮向姐夫借兩千元,好還給表兄。姐夫不給他錢,說,叫你表兄自己來我這里拿錢。過年,縣里補助他三百元,樂天松代領(lǐng)了,沒給他錢,說是抵欠款。
兩個圩天沒買藥了。這天永強挑選兩只比較大一點的雞,抓進竹籠里,提著去赴圩。剛轉(zhuǎn)過屋角,碰到燦明叔公。燦明叔公正準備買一只雞去看女兒,看見永強去賣雞,說,我買一只。永強急著要錢買藥,心里想,雞賣給燦明,拿不到錢,無法為傳根買藥,便說,不賣。燦明認為,永強欠賬沒還,應(yīng)該低頭做人,雞明明是提到圩場賣,怎么說不賣了,怕我不給錢?你欠我,不是我欠你。這么一想,燦明扯住竹籠,說,我看一看,我看一看。邊說邊蹲下,手伸到竹籠里抓雞。抓了一只雞,想找秤稱雞,轉(zhuǎn)身往屋內(nèi)走。永強認為燦明欺負他沒錢,轉(zhuǎn)身追趕,想奪回燦明手里的雞。燦明折轉(zhuǎn)身,往天山家走去。永強跑得太急,追過頭了,差一點撞在門框上,惱羞成怒,撿起地上的竹竿,沖到燦明前面,舉起竹竿,往燦明光禿禿的腦袋用力敲下去。血噴涌而出,燦明嚎叫一聲,用手捂住頭頂。聞訊趕去的鄰居,手忙腳亂地為燦明包扎。燦明的老婆高聲喊,打電話叫兒子回來,打死你!永強丟掉手里的竹竿,提著剩一只雞的竹籠,飛奔著往山下跑。
樂永強家的收入全部為傳根治病,小兒子傳興五十八元學(xué)費是大伯永華給的。只因家里與親戚、鄰居的關(guān)系不好,傳興沒心思讀書,成績差。為了提高升學(xué)率,初三下學(xué)期,學(xué)校把傳興分流到職業(yè)教育班。傳興干脆扔掉書包,隨堂哥傳利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搬運磚塊、鋼筋、澆水泥。感覺雙腿酸痛,怕患上哥哥一樣的病,傳興卷起褲腿,叫傳利幫他看,腳會不會有問題。傳利彎下腰,伏在他腿邊,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沒看見有什么問題。一位工友蹲下去,扳著他的腳,倒過來倒過去看,沒看見有什么變化。工友都說,以前沒干苦力活,剛開始時都這樣,干一段時間,習(xí)慣了就好了。傳興不放心,還是跑進藥店,買了幾張傷濕止痛膏,貼在漆蓋上。一天,搬運鋼筋時,傳興突然雙腿發(fā)抖,從十二樓栽了下去。
村民小組長樂天松最富裕,腰間掛了手機,前年在山下的公路邊蓋了一幢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子,墻壁沒粉刷,即搬遷進去。傳興出事了,下午四點多,天松接到電話,跑回樂家山報信。樂永強去山里砍毛竹,還沒回家。養(yǎng)文到山里叫他。他丟下手里的活,一口氣跑回村里,沒進家門,徑直往山下沖。第二天早上,趕到傳興打工的城市,傳興已被運到殯儀館。他抱著傳興的尸體不放,放聲痛哭。建筑公司的老板看到他孤孤單單一人,不露面,告訴傳利,給他兩萬元了結(jié)。他坐在傳興尸體旁邊,昏昏沉沉、懵懵懂懂,不知道該怎么辦。傍晚,永華、天松、養(yǎng)文三人趕到了,他感到有了依靠,肩上的壓力輕了一些。天松說,兩萬元?不是打發(fā)討飯的,一條命,最少要二十萬!相持了兩天,老板同意賠償十萬元。他們堅持要二十萬,老板只愿出十萬,互不讓步。第四天,天山、達能又趕去了。他們坐在工地的大門口,運送材料的車被堵住了,工地停工。老板不得不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
說好賠償二十萬,第二天付錢的時候,突然變卦。老板說,傳興未滿十六周歲,騙說是十七歲,而且隱瞞患進行性肌肉營養(yǎng)不良癥,從十二樓摔下,是他自己的責(zé)任,公司不賠償。聽說傳興患上傳根一樣的病,摔死是自己的責(zé)任,永強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跌坐在地上。老板不賠償,他拿老板沒辦法。怎么辦,全聽兄弟們的。他沒錢,這幾天的開支都是永華、天松掏腰包。想節(jié)省開支,他說,趕緊回家吧。天松、養(yǎng)文鼓勵他,找政府。到市政府上訪,養(yǎng)文走在最前面,他低垂著頭,走在最后面。政府的人出面,召開協(xié)商會,老板同意賠償六萬元。永華、天松吼叫,二十萬!老板說,六萬。他擔(dān)心這六萬元又變卦,不聽勸阻,立即在協(xié)調(diào)書上簽字。辦一本存折,賠償?shù)牧f元通過銀行轉(zhuǎn)賬到存折上。
叔伯兄弟們回到樂家山,還沒安葬傳興的骨灰,天松說,找老板要賠償,大家都是放下手頭的活趕去的。沒叔伯兄弟幫忙,這六萬元也拿不到。一人一天補五十元。養(yǎng)文、達能馬上附和,是,是。永華也覺得有道理。永強低頭沉思了好久,才說,可以。但沒把錢掏出來。
姨表弟到樂家山的時候,很多人還沒起床。早起的樂永強挑了一擔(dān)畚箕,想去田里撈喂豬的浮萍。他腳剛邁出門,姨表弟從石砌路上走下去。姨表弟說,兒子在外面找了對象,昨天晚上打電話,說今天一定要匯兩萬給他。你的錢先幫我應(yīng)急一下。永強已打定主意,這筆錢是傳興用命換來的,要用來救傳根的命,過了“二七”就帶傳根到市醫(yī)院治療。他返身回家,板著臉,翁聲翁氣地說,錢還沒拿來,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姨表弟說,去信用社,還是銀行,我摩托車載你去。他搖晃雙手,說,不用、不用。不一會兒,表兄來了。表兄邊進門邊說,我的錢是從別人那兒借的,這次應(yīng)該還。
親戚到永強家要欠款,天山、達能、養(yǎng)文一幫鄰居擔(dān)心錢被親戚要走,立即沖進永強家。養(yǎng)文說,總共欠我七千三,要還給我。天山、達能、三叔婆異口同聲說,我的錢要還我。
親戚、鄰居坐在家里要錢,永強一刻不停地做家務(wù)。豬食煮好了,提豬食桶到廚房打豬食,再提到門口喂豬,一勺一勺打進食槽,看著豬慢慢地吃。表兄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喂豬,無話找話說,豬食這么差,豬哪能養(yǎng)大?達能、養(yǎng)文也若即若離地跟著他。他看見他們跟在后面,懂得他們是怕他逃跑,故意若無其事地干活。喂完豬,想到門口看一看,高小英澆菜完了沒有,腳剛邁出門檻,姨表弟問,你去哪里?他看了姨表弟一眼,說,洗菜。轉(zhuǎn)身到院子里,提起菜籃里的菜,到門口洗菜。洗菜時,偷偷地扭頭看自己的房子,再看屋內(nèi)的親戚、鄰居。菜洗好,裝在臉盆里,放在灶臺上。沒煮菜,他盛了一碗飯,端進廳堂旁邊的房間,叫傳根吃飯。從房間里出來,看見高小英回去,他大聲喊,小英,你煮菜,我肚子餓了。爾后,慢慢悠悠地上樓。進房間一會兒,提著裝了幾件衣服的蛇皮袋,輕手輕腳地走到屋角落,迅速爬上欄桿,跳到側(cè)旁的菜地里,奔跑進村口的樹林中。
樓上沒有門,樓下的人不知道永強會跳欄桿逃跑,等發(fā)現(xiàn)他逃跑時,他已跑進樹林中,逃得無影無蹤了。鄰居們氣呼呼地回家吃早飯,親戚們氣鼓鼓坐在他家里。天黑了,還不見他的影子,姨表弟說,不回來,拆掉你的房子!說完,舉起扁擔(dān),捅他廚房的屋頂,瓦片嘩啦啦掉下來。丟掉扁擔(dān),姨表弟和親戚們余怒未消地回去。
永強在樹林中躲藏了一天,晚上十一點多,村里的電燈都熄滅了,他偷偷地潛回家,背起傳根,急匆匆下山。高小英起床后不見傳根,急得大呼小叫,婆婆、哥哥、嫂嫂幫助她,房前屋后找了一遍,沒找到,發(fā)現(xiàn)他們穿的衣服也不見了,才知道是永強把傳根接走了。
樂家山距圩場十六里,山下有通村公路經(jīng)過,上山還得走四里的石砌路。鄉(xiāng)里爭取項目,實施造福工程,整村搬遷到山下。土地審批免費,以獎代補,建好房子的,每人補助一千二,沒搬遷的不補助。
搬到山下,政府有補助,樂家山人激動不已,群情振奮。搬遷,沒錢,寸步難行。人人眼里都只有錢,各家各戶,全家總動員,夫妻、父子齊上陣,能賣的東西就賣,能收的欠款就收,能借到的錢就借,沙石、水泥、紅磚、鋼筋,能賒的就賒。為了掙錢,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像覓食的鳥,四處亂飛亂撞。山里、田里出產(chǎn)的東西不值錢了,除了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人沒有好的掙錢門路,不值錢也只能心疼著賤賣。和明、三叔婆兩戶把山場全賣了,木頭販子把松樹、杉樹、雜木、毛竹不論大小,砍個精光,留下光禿禿的一片山嶺。達能的親戚有朋友在造紙廠,他一家忙著割蘆葦。天山割了兩天蘆葦,挑到山下,堆在路旁,叫達能幫他賣。達能說,親戚交代不能幫別人賣。燦明砍楓樹柴賣,永華也砍楓樹,燦明不幫他運去收購。養(yǎng)文的兒子、女兒在城里打工,時不時寄些錢回去,他買了摩托車,這次搬到圩場旁邊建房子。建新房,一開工,沒預(yù)計到的事會突然冒出來,花錢如流水。養(yǎng)文手里沒錢了,打電話向兒子女兒要錢,兒子女兒都說,沒領(lǐng)到錢,叫永強還錢。養(yǎng)文坐在廳里看電視,扭頭看門外,恰巧看見達能在門口經(jīng)過,招手,大聲喊,永強的六萬元肯定還沒用完,我們的錢,自己要蓋房子,憑什么要給他兒子治???達能說,他傻,我們不能傻。我的錢還差一大截,叫他還錢。第二天,除了永華,各家各戶都派人去市醫(yī)院找永強。
村里十多戶人,同祖同宗,去了這么多人,永強以為是看望傳根的,倏地站起來,像靦腆的小學(xué)生,往前迎了一步,側(cè)身靠墻站著,說,這么遠,你們來了?養(yǎng)文看一眼病床上的傳根,扭頭問永強,這次花了多少錢?永強說,三萬多。說完,走到壁櫥前,打開櫥門,抓出一疊單據(jù),遞給養(yǎng)文,說,每天的費用電腦都會打出來。養(yǎng)文沒接他手里的單據(jù),對他說,到樓下,我們找你有點事。
住院部樓前是一個小花園,種了月季、桂花、菊花等,有水泥做的椅子,角落里有一株兩人才能合抱的古榕樹。天山、養(yǎng)文一幫人徑直走到榕樹下,散開站著。永強垂頭喪氣,慢慢吞吞跟過去。養(yǎng)文說,大家都要蓋房子,欠款先還給我們。永強低頭看自己的腳尖,沒回答。達能說,你一時沒這么多錢,盡你手中的錢,各人都還一些。永強默不作聲。天山說,醫(yī)生已沒有高明之術(shù),還不如回家。永強仍低頭不語。養(yǎng)文提高嗓音說,不是我們欠你,是你欠我們。天山說,你還有兩萬多,欠多的還三千,欠少的還一千兩千,不要讓我們空手回去。永強抬起頭,說,錢全交給醫(yī)院了。養(yǎng)文說,沒用的錢可以退出來。永強說,傳根要治病。達能說,我們急需要錢,你總要還我們。永強說,我沒錢,以后掙了錢再還。燦明吼叫,你什么時候能有錢?達能說,說,說個日期,什么時候還錢?永強說,有錢了就還。養(yǎng)文說,你想清楚,不是我們欠你。邊說邊用力推永強。永強一個趔趄,額頭撞在水泥椅子上。燦明抬起腳,踢他的屁股。他抬起頭,額角隆起一個血紅色的大包。他握緊拳頭,雙手發(fā)抖,怒視著養(yǎng)文。養(yǎng)文說,想打、想打?燦明說,打死你,打死你!按永強以往的脾氣,早動手打起來了,這天,他只往養(yǎng)文面前邁了一步,怒目圓睜,吞一下口水,再吞一下口水,喉節(jié)上下緩慢移動,強壓心頭的怒火。天山跨了一步,擋在永強、養(yǎng)文之間,說,只講還錢的事,別動手動腳。
無論別人怎么說、怎么吼,永強坐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始終不掏錢出來。最后還是天山提議,他們回去找信用社借錢,借款的本金和利息都由永強負責(zé)。養(yǎng)文說,口說無憑,寫字據(jù)給我。永強說,可以、可以。天山到旁邊的小店鋪里買紙和筆,遞給永強。永強接過紙和筆,伏在椅子上,按他們的要求,給每人寫了一張欠條。
樂永強唯一的心愿是治好兒子的病。電視上報道母親為兒子換腎的事,病房里的病友們熱烈地議論一陣。他怯生生地走進醫(yī)生辦公室,對主治醫(yī)生說,我的腎換給我兒子。主治醫(yī)生正在電腦上錄入處方,沒領(lǐng)悟他的意思,扭頭問,你說什么?他說,我的腎換給我兒子。醫(yī)生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這種病還沒人做這個研究,沒人做過試驗。他搓著手,直勾勾地盯著醫(yī)生,說,我做試驗。醫(yī)生說,專家要先做全面的研究,以后再說。
十二月二十六,樂永強交的錢用完了。傳根的病雖然沒有明顯好轉(zhuǎn),但比醫(yī)生預(yù)想的結(jié)果好,肌肉沒有繼續(xù)萎縮。醫(yī)生讓他帶一些藥,回家過年。出院結(jié)賬,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保險,退給他兩萬七千四百二十一元,他欣喜若狂,沒等電梯,一口氣沖上六樓,對主治醫(yī)生說,我有錢了,先交進去,過完年再來住院。醫(yī)生說,辦住院手續(xù)時再交錢。錢放在身上不方便,可存進銀行。他與醫(yī)生約好,正月十六去住院,錢一分不動,全部存入醫(yī)院門口的工商銀行。
他背著傳根,手里提著一個蛇皮袋,從醫(yī)院出來,往汽車站走。一幢大樓的轉(zhuǎn)角處有個垃圾池,旁邊有一本舊掛歷,一個女人,站在紅色小汽車旁邊,笑得燦爛。走過去幾步了,他返回去,把傳根放在垃圾池圍墻上,自己蹲下,撿起掛歷,仔細看了一會兒,感覺新的一樣。心里想,城里人真浪費,掛歷好好的,怎么就扔了。過年,沒錢買對聯(lián)、春牛圖,撿回去,掛在家里正合適。把掛歷卷起來,塞進蛇皮袋中。
樂家山下的公路邊,多了十一幢新房子。有的建了兩層,有的只建一層;有的鋪了地板、粉刷了墻壁,有的地板沒鋪、墻壁沒粉刷,但都已入住。門楣上的紅布簾迎風(fēng)招展,鮮艷醒目。永華叫母親到山下住新房子,母親不愿意,死活要留在山上陪小兒子。永強從山下經(jīng)過,只匆匆瞥一眼這些新房子,背著傳根,馬不停蹄地往山上爬。
太陽掛在西邊山頭的樹枝上。瘦骨伶仃的小黃狗迎接到村口,亂蹦亂跳。收割后的田里是灰白色的稻茬,南瓜棚、冬瓜棚上是干枯的藤蔓。天山家的大門敞開著,養(yǎng)文家的大門掛著鐵鎖。一片破舊的瓦房,沒有炊煙。除了母親、老婆,村里沒別的人影。面對空蕩蕩的村子,永強突然感覺到,他是樂家山的主人了,想叫就叫,想喊就喊,自由自在了。他站在大門口,雙手握成喇叭狀,舉在嘴巴前,對著前面的山嶺,盡力張大嘴巴,啊歐——啊歐——喊叫了幾聲。
大年三十搞衛(wèi)生,以前是各家各戶負責(zé)自己房前屋后,現(xiàn)在別人搬到山下去了,永強起了一個大早,從村頭到村尾清掃了一遍?;丶液?,一把扯下墻上貼的春牛圖,丟到門外的小溪里。將撿回去的掛歷打開,放在桌上,用手輕輕地掃一遍,壓平整,端端正正地掛在貼春牛圖的地方。陽光射到掛歷上,掛歷反射出光芒。兒子坐在舊藤椅里,母親、老婆站在他身邊。他端詳著掛歷,感覺這一年倒回來了,過去一年,又從頭開始了。
養(yǎng)文、天山一前一后走進永強家。天山看一眼掛歷,說,有點好看,可惜是去年的。養(yǎng)文說,要記得,有錢了要還給我們,信用社的利息很重。永強說,記得,記得。永華走進去,對永強說,親兄弟,明算賬,我現(xiàn)在也欠債了,你沒錢,要寫欠條給我。永強找出紙和筆,飛快地寫下本金、利息數(shù)額,遞給永華。永華接過欠條,塞進口袋里,在自己廚房、房間的門框上貼上門簾紙,轉(zhuǎn)身下山。
大年初一,山下鞭炮聲響徹云霄,樂家山?jīng)]有鞭炮聲,沒有喧嘩聲。一群鳥,歡叫著、追逐著,從楓樹上飛入竹林中,一會兒又從竹林中飛到楓樹上。
永強把傳根背到屋后的石砌路旁,背靠養(yǎng)文家的舊屋檐,父子倆并排坐著,望著前面的房屋、田野、山林,笑瞇瞇地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