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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個求助者

      2011-08-15 00:49:38劉建慧
      西部 2011年12期

      文/劉建慧

      第五個求助者

      文/劉建慧

      1

      祁根山右手緊緊捏著住院通知書,氣喘吁吁地爬上春風(fēng)醫(yī)院住院部九樓。一袋煙的工夫,他又一臉沮喪一臉冷汗地返回。一樓大廳兩邊,分別擺放著一排湖藍(lán)色的窩窩鐵椅子,椅子上三三兩兩地坐滿了人。有等待住院的病人,有陪護(hù)的家屬,有病愈出院辦醫(yī)療報銷手續(xù)的;有農(nóng)民模樣的人,也有工人、老板打扮的人。祁根山心想:原來只有生病是不分階層的,在這醫(yī)院里什么樣的人都有。

      女人焦急地蜷縮著身子坐在人群中的排椅上,眼巴巴地瞅著樓梯口??吹狡罡侥璨焕瓏\地出來,急出一臉菜色,徑直向門外走去。知道事情辦得不順利,便默默地起身跟了出來。

      西北的春風(fēng)“呼呼呼”地刮個不停,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眼看太陽越來越往西,祁根山的心也跟著往下沉,都七八天了,還住不上個院,這可咋辦呢?

      他一屁股坐在住院部大樓門前的臺階上,乳白色的大理石臺階冰涼冰涼的,感覺很不舒服。他又挪了挪屁股,蹲坐在臺階上,伸出粗糙的大手,從深灰色的半舊棉衣囊囊里摸出一盒廉價香煙,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擦了一下、兩下、三下,擦著了,趕緊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風(fēng)向,用手掌心握成半個圓,盡量遮擋住風(fēng)的襲擊。

      終于點著了,放在干裂的紫褐色的嘴唇上,祁根山狠狠地吸了一口。一股灰暗的濃煙吸入了七竅,嗆得他臉色如深秋的茄子般紫黑?!翱瓤瓤取币魂噭×业乜人月?,使他深陷的左眼突突地跳動著,發(fā)出幽藍(lán)而烏白的光,烏白的眼球使勁轉(zhuǎn)動了幾下,好像努力要抓住什么似的,卻什么也沒抓住。

      “他爹,咋了?還是沒找著嗎?還是……”,女人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男人,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她是一個中等個頭的中年女人,包著褐紅色的頭巾、捂著厚厚的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穿了件茄紫色的半長棉衣,就是大市場批量賣的那種,手里提著一個軍綠色的長方形布包包,包里鼓鼓的。

      “……唉!說啥呢,人越急越出亂子,真是見鬼了,你說我怎么會把叔父寫給尹主任的條子丟了呢?沒有了這個條子,還有啥指望嘛!這么大個醫(yī)院,這么多的人,到底誰是尹河天主任呀!”

      女人聽說男人把條子給丟了,心里“咯噔”一下,渾身發(fā)涼,頭皮發(fā)緊。這么多天了,天天干熬著、干等著,錢花成錢、罪遭成罪,時間耗成時間的,也不知道兩個娃娃咋樣了。在這大城市里,人生地不熟的,丟了叔父的條子,就等于斷了引路的指望,可咋辦哩!她正想著要開口埋怨幾句,一抬頭,看見男人臉鐵青鐵青的,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她知道他是個夾住話說不出來的人,不會說話,知道他心里比她更著急,就把嘴邊的話又咽下了。

      “他爹,你也不要太著急,總會有辦法的?!?/p>

      “唉!還有啥辦法哩!臨來的時候,我特意找叔父商量了一下,他專門給我寫了張條子,囑咐我一定要收好。我很小心地裝到衣裳囊囊里了。誰知道,這幾天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囊囊,就是找不到那張條子。剛才,我又爬到九樓,一個又一個辦公室挨著找了一遍。唉,真是要命!”祁根山邊說邊比劃著,聲音里幾乎帶著哭腔和絕望。

      看著男人那痛苦自責(zé)的樣子,女人忍不住哽咽了,顫著聲音說:“他爹,都怪我這身體不爭氣,病得不是時候。要不,我們先回家吧,反正這個疙瘩也不太大,也不怎么疼。等春種完了,天氣也熱和了,請叔父再寫個條子,我們再來吧。”

      聽到女人的話,他知道女人原本就不愿意到省城大醫(yī)院來做這個手術(shù),大醫(yī)院花錢多,女人心疼錢。祁根山有他的打算,他忘不了母親的早逝!不就是因為春種給耽擱了嗎?為啥耽擱了,歸根結(jié)底,還是兒女多、日子緊巴巴的,沒有錢到大醫(yī)院看病,最后被耽擱了?,F(xiàn)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好賴不說,參加了農(nóng)村醫(yī)療保險,多少還能報銷一些。他痛苦地?fù)u了搖頭,瞪圓了眼,那只左眼鼓著烏白的眼珠,堅決地擺了擺手:“不行,不行,那怎么能行哩!種不好莊稼才一年,耽誤了病,麻煩可就大了!”女人知道他的心事,聽到他的話,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他爹,有你這句話我也知足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病和病不一樣,人和人也不一樣,我們還是先回家吧。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狠一狠心,把莊稼種好了,請叔父再寫個條子吧。?。俊笨吹侥腥搜劾镟邼M了淚水,女人心疼地勸道。

      “菊花呀,在這件事上,你還是聽我的吧。不能把小病養(yǎng)成大病了。莊稼的事,你不要操心,車到山前必有路,何況離春種還早呢!現(xiàn)在也不知咋了,啥樣的怪病都有!”祁根山憤懣而痛苦地說著,又點了一根煙,狠狠地吸著,不住地咳著。

      沉默了一會,女人忽然興奮地說:“他爹,我好像在叔父家見過尹河天的照片,要不然,我陪你上去,再碰碰運氣,咋樣?”

      “……”

      2

      一陣短促的沉默后,祁根山接受了女人的建議。他強(qiáng)打精神,從臺階上站起身來,隨手“啪啪啪”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顧不得身體的缺陷,轉(zhuǎn)過身,三步并作兩步,掀開厚厚的藏藍(lán)色棉布門簾,一瘸一拐地再次走進(jìn)了住院大樓。樓梯扶手全是胳膊粗的圓形不銹鋼管子,明晃晃的,像玻璃鏡子一樣。樓梯上,鋪著光滑锃亮的灰白色大理石,干干凈凈的。兩口子相互攙扶著,一步一個臺階,上了一層又一層,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艱難地向上攀爬著。不知是累的還是激動的,額頭上竟然滲出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子,渾身也感到汗津津的。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走廊,雪白雪白的墻壁,熙來攘往的醫(yī)生護(hù)士,腳步輕盈、出出進(jìn)進(jìn)、忙忙碌碌。夫妻倆站在樓道里茫然不知所措。哪一個是尹河天呢?

      祁根山躊躇了一會兒,在女人的鼓勵下,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用發(fā)麻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挺直了身子,走到護(hù)士值班室門口,只見靠窗電腦桌旁坐著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女護(hù)士,正在低頭敲擊著鍵盤;右邊靠墻的一長排桌上,有兩個中年女護(hù)士手握針管、針頭,正在擺弄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盛滿了透明的液體。祁根山抬手敲了敲敞開的門,努力微笑著:“護(hù)士同志,問一下外科的尹主任在哪兒?”

      正在電腦前忙碌的那個女護(hù)士抬起頭,用和善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站在祁根山一旁的女人,猜想到又是找尹主任看病的。便放下手中的工作,走出值班室,左右看了看,用手指著剛從一間病房走出的幾個白背影:“呶,走在最前面那位就是尹主任!”

      順著護(hù)士手指的方向,祁根山在樓道不遠(yuǎn)處,看到幾個穿著白大褂的背影,最前面是一位中等個兒、五十多歲的男人,邁著沉穩(wěn)的方步,從這間病房出來又要走進(jìn)對面的病房。祁根山拖著那條瘸腿,緊跑慢追了幾步,才追上那個即將推門的背影。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個不停,臉漲得紫黑紫黑的,他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表情,讓臉上堆滿了笑容,卻笑得比哭還難看,他有些討好地問道:“您是尹主任嗎?”

      背影聽到身后的腳步和問話后,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淺茶色的鏡片后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充滿了疑問,語氣很和善地說:“是……我是!你是?”

      祁根山一聽說“是”,兩行熱淚撲簌簌地順著粗糙的臉膛滾落下來。他拉著女人,“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大理石地面上,顧不得膝蓋的冰涼,雙手緊緊抱住了尹主任的腳踝,生怕他跑掉似的,“砰砰砰”如搗蒜一般磕了好幾個響頭,一迭聲地說:“我是東水鄉(xiāng)的祁根山啊。尹主任!我可找到您了!這是我女人,需要做……做手術(shù)。可……可是,等了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住上個院呢?!庇捎诰o張和激動,他使勁吞咽了幾下口水,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氣,聲音還是在顫抖著,“實在沒辦法,就來……就來求求您,求您無論如何也要幫我……幫我救救我的女人吧!”他變得很口吃,很結(jié)巴,最后泣不成聲。

      尹主任一怔,在他面前,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數(shù)年來碰到的第五個。每次看見那個俯下去的頭,他都心驚肉跳。這些邊遠(yuǎn)地區(qū)的農(nóng)民,他們也是人,他們有他們的尊嚴(yán)和人格,他們卻又無奈地把雙膝放在水泥地上,給自己下跪。每次遇到這種情景,尹主任就覺得有一把鐵錘在打擊著自己的良知。他希望不要出現(xiàn)第六個。他知道,每個病人內(nèi)心都是痛苦的。尹主任的眼眶潮了,他很快蹲下身子,伸出雙手邊攙扶祁根山邊說:“這位兄弟,來,先起來。有什么難事,站起來慢慢說,只要我能幫得上,我一定幫你。好不好?”旁邊的護(hù)士趕緊上前攙扶起了跪在一邊的女人。

      聽到尹主任爽快地答應(yīng)幫忙,祁根山又要蹲下去叩頭,被尹主任緊緊地攥著雙手,適時制止了。尹主任看到祁根山那長期被太陽照射成紫褐色的瘦臉,皺皺巴巴的,淚水在那溝溝壑壑里流淌著,和著滿臉的塵土,變成了豬肝似的大花臉。他的心像被一把針亂扎著。

      他將祁根山領(lǐng)到自己的辦公室,給他打來一盆熱水,遞過一條干凈的白毛巾、一塊香皂,讓夫妻倆洗了把臉。又按下飲水機(jī)按鈕,燒了滾燙的開水,用一次性紙杯為夫妻倆泡了杯熱茶,面帶微笑,和藹地要他們喝點水,暖暖身子,潤潤嗓子。親切的問道:“哪里人?”

      祁根山答道:“東水鄉(xiāng)人?!?/p>

      “來幾天了?”

      “七八天了?!?/p>

      “噢!怪不得這么著急,馬上又是春耕時節(jié)了。”

      “就是。”

      “聽口音你們是河西馬鬃山一帶的人?”

      “就是的!”

      “噢,我也在那里待過?!?/p>

      “是嗎?”祁根山的臉上露出了驚異。

      當(dāng)他看到祁根山那烏白烏白的左眼球,深深地下陷著,又看了看祁根山一瘸一拐的右腿,想問些什么又咽下了。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柔和親切,語氣更加和藹,簡單地問了問女人的病情,便讓菊花在辦公室休息,自己帶著祁根山去辦住院手續(xù)。

      3

      夫妻倆像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父母,順從地聽著尹主任的安排,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胸外科住院登記處,祁根山看到等待住院的病人排成了一字長蛇陣,從側(cè)面透過窗戶看,兩個護(hù)士在里面緊張地敲擊著電腦鍵盤。尹主任默默在站在隊伍后面,祁根山站立在一旁。

      大約過了半個多鐘頭,前面的隊伍融化了,輪到尹主任和祁根山了,尹主任探身向窗口說明,這是他剛收治的病人,需要住院接受手術(shù),請住院登記處幫忙辦理一下入院手續(xù)。祁根山趕緊從口袋里摸出春風(fēng)醫(yī)院門診醫(yī)生開出的診斷書、入院通知書,恭恭敬敬地雙手遞過去,里面的護(hù)士仔細(xì)核對后,很快打出了一張住院單子,上面寫著押金2 0 0 0元。

      站在一旁的祁根山,早已解開棉衣紐扣,隔著深褐色的V領(lǐng)毛衣,掏出準(zhǔn)備好的一沓紅色的老人頭,又畢恭畢敬地遞給尹主任,尹主任又從玻璃窗下邊那個巴掌大的小洞中遞了進(jìn)去,并伸手拿回了住院手續(xù)單,交給祁根山,祁根山將它緊緊地攥在手心里,猶如攥著自己的身家性命。

      穿過長長的走廊,拐過樓梯彎道,在另一個樓道盡頭,把頭靠左向陽的那間屋便是女人的病房。兩位女護(hù)士首先抱來了干凈簇新的白被套、白床單、枕套和白底藍(lán)條的病號服,還有一只粉紅色的暖水壺、一只湖藍(lán)色的塑料洗臉盆,然后在靠門的3 1號床上,兩人雙手捏住被子四個角,很麻利地套上被套,一拉一抖,被子和被套便像熨斗熨過一樣,平展展地融為一體。鋪好了床單,一張干凈整潔、散發(fā)著淡淡藥水味的床位便歸女人使用了。最后,那位上了年紀(jì)的女護(hù)士微笑著把祁根山叫到病房門口,和善地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間屋子,告訴他那是水房,2 4小時免費供應(yīng)開水。另一位年輕的高個兒護(hù)士,溫柔地指著床頭邊墻上掛著的那個紅色簡易話機(jī),對女人說這是3 1床專用電話,2 4小時暢通,如果有什么事,隨時都可以拿起來說話,值班護(hù)士會及時處理的。

      靠窗的那張床上平躺著一位約五十歲的大嫂,瘦削的臉頰上,顴骨高高凸出,兩只眼深深地陷下去了,仿佛是去了瓤的紫葡萄皮,臉色蠟黃蠟黃的,完全沒有一點兒血色,很疲倦,看樣子病情很嚴(yán)重。陪床的是一位約摸五十多歲的瘦高個大眼睛男人,微微有點駝背,見到祁根山夫妻倆住進(jìn)來,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祁根山也趕緊友好地笑了笑,讓女人躺在床上休息一會,他自己去提了壺開水。

      眼看過了下班時間,尹主任又到病房來看還缺不缺什么東西。祁根山對尹主任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簡直有些語無倫次,但他的心卻是那么真誠。“尹主任,您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才好。您看我這人生地不熟的,就讓我請您吃個飯吧,好嗎?”他又興奮又激動,一迭聲地說。

      尹主任看了看祁根山那又干又皺又瘦的長臉,還有那深陷下去的左眼,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下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由地嘆了口氣:“我的好兄弟,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幫你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p>

      “可是,我……”祁根山剛想說丟條子、找條子,轉(zhuǎn)達(dá)叔父請他幫忙做手術(shù),話還沒說完就被尹主任打斷了。

      他一臉真誠地說:“兄弟,不要多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是醫(yī)生,醫(yī)生的職責(zé)就是看病的。你是來看病的,不是來看人的,認(rèn)不認(rèn)識人都一樣!放心吧,???”

      祁根山還想堅持說點什么,尹主任一邊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一邊踱著他特有的方步走了。祁根山望著他厚實的背影,心里踏實了許多,感激了許多,眼里噙著淚花。

      4

      當(dāng)鄰床的家屬送來晚飯時,一股淡淡的香味飄過來,祁根山才覺得肚子早已空空蕩蕩的,真是餓了。

      他陪著女人到醫(yī)院對面的春風(fēng)面館去吃飯。這是一家小飯館,一張半舊的白布門簾,倒也干凈,四張桔紅色的長條鐵桌子兩兩對稱地擺放在兩邊,幾只小圓鐵凳子隨意地擺放在桌子底下,六七個食客分別坐在三張桌子邊,只有左邊靠門的一張桌子還空著。

      兩口子就坐在這張桌子邊。很快,一個圍著圍裙的中年男人微笑著過來招呼了,提著個不銹鋼茶壺,用一次性塑料杯子給他們分別倒了杯桔黃色的熱茶,遞上一張用塑料薄膜包過的面食單子,熱情地問他們想吃點什么。祁根山仔細(xì)看了看單子,有臊子面、炸醬面、炒拉條子、燴面片子、搓魚子、窩窩子,分大小碗,大碗6塊,小碗5塊。祁根山曾念過初中,學(xué)習(xí)成績原本很不錯,他原本想考個市師范院校,當(dāng)個老師,由于殘疾人沒有報考資格,只好輟學(xué)回家種地了。

      祁根山看著單子,又抬頭看看女人,女人正低頭喝茶呢。他問女人想吃點啥,女人就說你想吃啥就點個啥吧,我不太想吃。祁根山說那怎么行,說著把單子遞給女人,讓她挑自己想吃的。女人說你不是喜歡吃臊子面嗎?就來兩碗臊子面吧。祁根山說也是,臊子面里放了堿和鹽,好消化,那就要兩個大碗吧。女人說要一大一小吧,我吃個小碗就夠了。祁根山堅持說要兩個大的吧,餓了一天了。中年男人笑著向后堂高叫了聲“兩個臊子面,大碗。”

      一會兒功夫,兩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端上桌來,細(xì)細(xì)長長的手搟長面,柔韌、勁道,洋芋丁、葫蘿卜丁、瘦豬肉丁、西紅柿丁、綠油菜丁等合著各種調(diào)料練成的臊子,撲鼻子的香,祁根山越發(fā)覺得餓了。女人在家常搟臊子面,祁根山百吃不厭,吃習(xí)慣了。他趕緊拿起桌上的不銹鋼醋壺,往碗里加了點醋,又在桃形的白瓷辣椒盒里挑了一大勺紫紅色的油潑辣椒醬。邊加邊對女人說:“你身上有疙瘩,就不要加這些刺激性的調(diào)料了吧,啊?”

      女人說:“我知道,你吃吧?!?/p>

      他便低頭“呼嚕呼嚕”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女人等他吃了一半,便從自己碗里挑過一大筷子面條,趁祁根山不注意擱到他碗里,祁根山想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埋怨著說:“你干嗎哩?!?/p>

      女人說:“我吃不了這么多,你幫我吃一筷子吧?!?/p>

      夫妻倆真的餓了,一會兒功夫,兩碗面條都沒了,桌子上擱了兩個空碗。祁根山拍拍自己的肚子,剛想抽一根煙,又怕嗆了女人,便忍住了,就要了兩碗面湯,倆人用嘴吹著,“吸溜吸溜”慢慢地喝了,抹了抹嘴,付了賬,便走出了飯館。

      5

      女人住院后,每天都有值班護(hù)士定時來測量體溫、血壓,詢問飲食起居等,并一一記錄在她的病歷卡上。每天的護(hù)士不同,笑容卻是一樣的燦爛,祁根山暗暗高興著,感動著。按照醫(yī)院規(guī)定,女人陸續(xù)接受了血常規(guī)、尿常規(guī)、心電圖、B超以及血壓、體重、體溫等一系列的常規(guī)檢查和化驗,女人的一切體能特征正常,各項指標(biāo)合格。

      夫妻倆又高興又心疼,高興的是除了胸部的疙瘩外,身體和其它部位都很好;心疼的是做了這么多的檢查和化驗,都是血汗錢啊,這可是預(yù)備著春耕備種的錢。最后,還是祁根山做了個自我解嘲又像是安慰女人的總結(jié):“行吧!就當(dāng)是做了一次強(qiáng)制體檢,沒有其它病當(dāng)然最好了。”

      尹主任好像非常忙,白天大多在做手術(shù),但是,每天早晚上下班,他都會準(zhǔn)時來查房看女人,臉上永遠(yuǎn)掛著慈祥的笑容。這會兒,正是下班時間,隨著門被推開,尹主任又走了進(jìn)來,后面跟著一個護(hù)士。他仍然滿臉微笑,讓坐,他沒有坐,站在床邊問菊花:“還緊張嗎?”

      菊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有點怕?!?/p>

      尹主任笑了笑,說:“不要怕,只不過是一點小病罷了,很快就會治好的。放松心情,快快樂樂的!”

      “一點小病,不要緊!”這句話是他送給病人最溫馨的話語,成了他的口頭禪,他總是用最貼心的話語撫慰患者的傷口。尹主任又向菊花仔細(xì)詢問晚上睡眠咋樣,前一天的檢查結(jié)果好不好,叮囑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項。當(dāng)他的目光從祁根山的臉上閃過時,祁根山那烏白烏白的左眼映入尹主任的眼簾,尹主任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又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凝視了片刻后向祁根山點點頭,出去走了。

      那個年輕護(hù)士來通知明天做手術(shù)時,祁根山顯得很高興,又很擔(dān)心,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默默祈禱著、嘀咕著,千萬是良性的,千萬千萬是良性的。

      同病房陪床的那個大眼睛男人,以過來人的眼光讀出了壓在祁根山心頭的病。他湊過臉來,壓低聲音,悄悄問:“老弟,明天你女人要上手術(shù)臺了,你準(zhǔn)備好了吧?”

      祁根山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反問了一句:“準(zhǔn)備什么呀?”

      大眼男人急了,連忙伸出右手,夾著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嘴里小聲說:“這個呀,送了沒?”

      祁根山這才猛然想起來。其實在來春風(fēng)醫(yī)院看病之前,他就托人找那些過來人打聽了,人家說辭各不相同,但是中心意思卻是驚人地相似:給醫(yī)生送紅包是必然的。這幾天得到了尹主任很好的照顧,一直緊繃的弦也放松了,一心顧著給女人做檢查,把這茬給暫時忘了。經(jīng)鄰床的大哥提醒,祁根山一個激靈,是啊,是該送個紅包的。他心里又一個激靈,可是,尹主任會不會責(zé)怪我多事呀。

      這么想著,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聲音里充滿了自責(zé):“還沒有嘛!大哥,你說這尹主任對我們這么好,他能要嗎?”

      大眼男人不屑地說:“我是某國企的中層干部,對這種事見得多了。這年月,什么是真的我算看透了,只有錢才是真的,人情薄如紙哩!尤其是生病住院了,錢還不如紙哩。但是,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誰不愛錢呀,尹主任是個人,也不例外。更何況手術(shù)也不是一個人做的,還有麻醉大夫呢!”

      大眼男人揚起右手,擺動著四根手指,做了個過來人傳授秘訣的動作,祁根山心領(lǐng)神會,趕緊站起身把耳朵湊到他嘴跟前,他才捂著嘴巴小聲說:“是這么個數(shù)?!边呎f邊伸出手指比劃著。

      祁根山驚得目瞪口呆,心里說要那么多,足夠我買2 0畝地的化肥錢。這樣想著,臉色就有些不對勁,苦苦地望著大眼男人。

      大眼男人看出了祁根山的心事,又興奮地說:“不過,在手術(shù)做完的第二天,人家又把紅包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你呀,就看你的運氣了??墒?,送還是要送的。如今這年月,就這么個風(fēng)氣嘛。”大眼男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分析著,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大眼男人又伸過脖子說:“總之一句話,送了總比不送好。只要送進(jìn)去就好了。送進(jìn)去了,人家會認(rèn)真地給你治病。要是送不進(jìn)嘛,事情就不好說了?!?/p>

      祁根山不住地點著頭,心里充滿了感激,鄰床大哥分析得確實很對??墒牵炙图t包又做手術(shù),拿什么買化肥農(nóng)藥呢?今年這莊稼還種不種了?唉,算了,雖說人比人活不成,可是,好歹也得湊一湊,起碼得給主刀的尹主任、麻醉師這兩個主操作送個“紅包”。祁根山在心里盤算著,掂量著。

      6

      當(dāng)尹主任拿著手術(shù)協(xié)議書來叫祁根山談話、簽字時,他的心情很復(fù)雜,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握著筆的右手不停地發(fā)著抖,好像手心里抓著的不是一支中性筆,而是一把“大躍進(jìn)鐵锨”;好像手里握著的不是一支簽字筆,而是女人的生命。頭發(fā)有些禿頂?shù)囊魅尾唤麊∪皇α耍骸靶值?,我親自主刀,你還不放心嗎?這協(xié)議書上的條款是手術(shù)通用的,一般情況下,發(fā)生的機(jī)率是很小的。作為醫(yī)生,我有義務(wù)在術(shù)前向家屬逐條說明。你就放心簽吧!”

      聽到尹主任的安慰話,他才感到稍微輕松了一點,那張干核桃皮似的皺巴巴的臉上,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看上去卻比哭還難受。他想說什么,嘴巴張了張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急促地瞥了一眼周圍,確信屋里只有他倆時,便以他能夠做到的最快速度,將右手插入懷里,迅速從貼身囊囊里掏出一個事先折疊好的小紅包,遞給尹主任。

      尹主任臉色陡變,聲音里透著威嚴(yán),說:“你這是干啥?”說著將他推出門去。就在他退出門檻的一剎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紅包準(zhǔn)確地、連丟帶塞地扔給尹主任,然后撒腿就跑,好像卸下了什么重?fù)?dān)似的,長長地吁了口氣。

      密密麻麻條款的協(xié)議書擺在祁根山跟前時,他雖然靠一只眼睛看世界,可這時,一眼就看見那位中年婦女,穿著干凈的白大褂,邁著輕盈的步伐,手里拿著協(xié)議書看,當(dāng)下明白了,這個女人肯定是明天為女人打麻藥的。

      他趕緊站起來,賠著笑臉賠著小心迎過去。果然,中年婦女一條一款,詳細(xì)地為他講述著手術(shù)中可能出現(xiàn)的風(fēng)險,也說這是手術(shù)前必需例行的公事,讓他不要太緊張。這時,祁根山已經(jīng)顯得輕松了許多,他像個有經(jīng)驗的獵手,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如法將另一個紅包揣進(jìn)了女醫(yī)生的囊囊。

      祁根山心里是那么得意,為自己的機(jī)靈。他俯下身子,嘴巴對在女人耳根前,悄悄說不要緊張,一切都打點好了。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紅包送出去了,等于手術(shù)成功了一半,病痛也減去了一半。只要明天割開后,化驗結(jié)果是良性的,把那個病疙瘩一去,什么事都好辦了。

      女人蹙緊了眉頭,半埋怨自己半嗔怪丈夫:“唉,我這一病,把錢都花光了。眼看就要春種了,拿什么買化肥、買種子,以后還要拿它買農(nóng)藥呢。”

      “你就放心做手術(shù)吧。辦法總會有的,不用你愁。”

      “唉!”女人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失神地睜大眼睛,怎么也睡不著。祁根山知道女人的心病在哪里?他又何嘗不心疼呢?可是,世道就是這世道,得上病了,不送能行嗎?手術(shù)刀在人家手里握著哩。算了,先做手術(shù)吧,往后的事往后再說。

      7

      第二天早晨九點,護(hù)士來接女人進(jìn)手術(shù)室。祁根山心里還是緊張得不得了,不知道是抱著女人進(jìn)去呢,還是扶著女人走進(jìn)去。細(xì)心的女人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夜里根本沒睡著。要是平時睡覺,他那震耳欲聾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多年來,她早已習(xí)以為常了。昨日夜里,他安靜地像是不存在似的,女人感到很不習(xí)慣,女人知道他心里發(fā)愁又不敢表達(dá),想給她營造一個輕松安靜的環(huán)境,讓她在手術(shù)前好好睡上一覺。可是,她也沒睡著,只是不敢翻身,不敢亂動,生怕吵到他。

      看著祁根山那慌亂而復(fù)雜的表情,女人眼圈兒紅了,鼻子酸酸的,兩顆亮晶晶的水珠兒就要落下來。她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偷偷用手指摸了把眼淚,故意裝作很輕松的樣子,說:“好好的,我自己能走?!鞭D(zhuǎn)身走出門去,走向手術(shù)室,給祁根山留下了一個堅強(qiáng)的背影。

      祁根山緊緊地跟在女人身后,眼看著女人跟著護(hù)士,走進(jìn)了那扇神秘的大門里,乳白色的玻璃門上寫著“正在手術(shù),閑人莫進(jìn)”的紅字。此刻,祁根山感到眼前一陣眩暈,他趕緊用力扶住了門框,搖了搖頭,努力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要慌,沒事的?!捌罡桨∑罡?,你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嗎?不就是做個手術(shù)嗎?連你都這么緊張,還怎么給女人當(dāng)主心骨啊。”祁根山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一小時的等待是那么漫長,又是那么短暫。就在祁根山胡思亂想的時候,一位身穿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綠色口罩的女護(hù)士推開手術(shù)室的門,探出半個腦袋瓜子,叫了聲“菊花家屬”。祁根山這才醒過來,他拖著個瘸腿趕緊跑過去,護(hù)士將一個乳白色的透明塑料袋遞給他,里面裝著一團(tuán)褐色的肉球球,連著一汪汪模糊的血液和肉絲,巴掌大,還帶著溫度。護(hù)士說這是剛從他女人左胸部割下來的腫瘤病灶,要他提到化驗室去化驗,手術(shù)室等結(jié)果呢。

      祁根山顧不得多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上塑料袋就往化驗室跑。在門外等待化驗結(jié)果的十幾分鐘里,祁根山才有功夫細(xì)想。他的心里像揣著個小兔子,“蹦蹦蹦”地亂跳不止。隔著玻璃窗,眼巴巴地瞅著化驗室大夫在儀器上忙碌著,他只好耐著性子,焦急地等待著。

      當(dāng)化驗醫(yī)生隔著小窗遞給他化驗單,說化驗結(jié)果總體是良性的,他激動得像個孩子似的,臉上洋溢著興奮和快樂的笑容,幾乎想跳上幾個蹦子,好發(fā)泄發(fā)泄壓抑了多日的情緒。幾天來,他吃不下、睡不著,日夜懸著的心終于可以落地了??墒牵麉s終于沒有跳起蹦子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嗚嗚嗚”地哭了。

      終于,手術(shù)室的門被打開了,女人靜靜地平躺在手術(shù)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病號服,左手臂上扎著輸液針,一個穿綠色手術(shù)服的護(hù)士高舉著一大瓶白色液體,尹主任和另一位醫(yī)生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綠口罩推著女人。一瞬間,他竟然是那么慌亂,雙手在空中懸著,不知道是接過推車呢?還是接過輸液瓶。兩個小時的手術(shù)仿佛讓他挨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

      女人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有些疲倦,淺淺地閉著眼睛,看到自己的丈夫迎上去,眼角淌著汩汩熱淚。祁根山看見女人這么順利地做完了手術(shù),心里感到既欣慰又激動,禁不住眼睛也潮濕了。他俯下身子,挨近女人,嗓子沙啞著,悄聲說:“是良性的!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成功。你感覺咋樣?麻藥打得不錯吧?”說著,臉上還露出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

      “還好!那個小伙子下手很輕,一直和我說話來著,到底還是有些作用的?!?/p>

      祁根山聽到女人說打麻藥的是個小伙子,一下子就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擔(dān)心女人太緊張,或者是被麻醉了,神志不太清,把男女性別都給弄反了。

      次日清晨,他又俯下身子,溫柔地壓低聲音,再次詢問:“你好好想想,給你打麻藥的大夫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人用溫柔卻斬釘截鐵的腔調(diào)說:“就是個小伙子嘛!他一直陪著我說話,對我說一定要醒著,不能睡著了。只是半麻,我記得很清楚嘛,不會有錯的!”聽到女人的話,祁根山心中連連叫苦不迭,臉色如灰土,眉心擰成了一個“川”字形的疙瘩。

      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嘴里喃喃自語:“可是,我明明把紅包塞給了那個中年女人嘛!是她來叫我簽字的,我以為她就是給你打麻藥的大夫呢!這可咋辦呀?”

      這時,女人說:“你把枕頭給我往好里挪挪,有些高了?!?/p>

      祁根山急忙伸過手來,一手托起女人的頭,一手按女人的要求翻弄著枕頭。不料,這一翻弄不打緊,枕頭下墊著的女人衣服囊囊里掉出一張折疊好的紙片,祁根山覺得眼熟,拿來展開一看,頓時傻眼了。

      這不正是叔父寫的那張紙條嗎?上面赫然寫著:“尹河天主任,今有我侄兒祁根山帶著媳婦到你院看病,請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上,務(wù)必給予適當(dāng)關(guān)照,切切期盼!”怎么這會子才找到它呀,他幾乎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囊囊,卻唯獨忘了翻女人的囊囊。

      祁根山的雙手不由抖動起來,心里暗暗叫苦??墒寝D(zhuǎn)念一想:還是老天有眼哪!雖然條子沒用上,可我還是把尹主任給找了個準(zhǔn)。事情沒耽擱。這樣想著,也就釋然了許多。

      正這么想著,一幫子大夫說說笑笑地走了進(jìn)來,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尹主任邁著他特有的方步,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春風(fēng)般的笑容,看一眼,就讓人感到親切溫暖。

      祁根山一看這么多大夫來看女人,心里暖暖的,心想馬后炮就馬后炮吧,不管咋樣,把條子拿出來給尹主任看看吧。這么想著,又有些難為情,搓著雙手,臉上汗津津的,說:“尹主任,這是我叔父寫給您的,我給弄丟了,剛才在女人的枕頭下找著了?!?/p>

      尹主任接過條子看了看,不禁“哈哈哈!”大笑起來,幽默地說:“兄弟,很遺憾,我不是尹河天!”

      “什么?您不是尹主任?”祁根山驚得幾乎跌倒,那只壞了的眼睛努力睜開,表達(dá)著它無比的吃驚。

      “我是尹主任,但是我的名字叫尹德!尹河天是外科副主任,前陣子,他被派到北京進(jìn)修去了。”

      “那您……哎,您真是包青天啊!”祁根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知道戲里的包老爺是大好人,就順口用包青天比喻尹德。這番贊語,引起了病房里一陣笑聲。

      尹德眨著眼睛,拍著祁根山的肩膀說:“因為我是醫(yī)生,這里是醫(yī)院,病人來醫(yī)院看病,作為醫(yī)生,不對病人好對誰好呢?”祁根山夫妻倆被深深地感動著,鄰床的大嫂和大哥也被深深地感動著,心里充滿了暖意。

      尹德又鄭重其事地說:“我們是來退紅包的?!闭f著,拿起祁根山的手,將前天他送出的兩個紅包原封不動地擱在他手心里。祁根山感到自己像在做夢,又窘迫又歡喜,結(jié)結(jié)巴巴地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尹德看著祁根山那樣子,又心疼地說:“兄弟,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說過,你無非是來看個病,有沒有熟人都一樣。收取病人的紅包是可恥的,不配做醫(yī)生。再說了,女人生病已經(jīng)加重了家庭負(fù)擔(dān),再送掉上千元的紅包,以后你還過不過日子了?”祁根山的眼圈兒就紅了。

      尹德拍拍祁根山的肩膀,認(rèn)真地問:“兄弟,我問一下,馬鬃山下有個地方過去叫紅星人民公社,你知道嗎?”

      “噢!知道,那就是我們東水鄉(xiāng)呀。‘文革’時叫紅星公社,后來又改成老名字了。”

      尹主任的眼里閃出了亮光,接著說:“我很冒昧地問一下,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8

      祁根山說聽母親說,在他五歲時,有一天,正在院里玩“過家家”,突然一股強(qiáng)風(fēng)刮過,他一個馬趴摔倒在地,正在干活的媽媽急忙跑過來將他抱起攬在懷里,他卻“哇哇”大哭個不停。幾天后,媽媽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又紅又腫,總是用小手揉搓著,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媽媽帶他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了幾次。有一個尹大夫說可能是眼睛里進(jìn)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小孩子家,哭一哭,流些眼淚,把臟東西排除了,可能就會好的。媽媽就當(dāng)真了??梢换螏讉€月過去了,孩子的眼睛始終不見好轉(zhuǎn),卻常浮著一層白霧樣的粘稠東西,總也擦不干凈。

      后來,他的左眼上就長了一層白霧樣的皮,起初還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些模糊的影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不清晰.到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到了。

      尹德的臉脹紅了,他很激動得追問了一句:“你的小名叫祁社交?”

      “您是怎么知道的?”祁根山頗為驚奇地反問道。

      尹德一把抓住祁根山的肩膀,激動地說:“兄弟,你讓我牽掛了幾十年。唉!這件事像一塊巨石,壓在我心里幾十年了。”

      原來,尹德正是當(dāng)年在紅星人民公社衛(wèi)生院的尹紅衛(wèi)。那時候,正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十六歲的尹紅衛(wèi)下鄉(xiāng)插隊在偏遠(yuǎn)的東水鄉(xiāng)。這地方,“文革”前叫東水鄉(xiāng)人民公社,“文革”中改名為紅星人民公社。由于成份好,他被分配到衛(wèi)生院學(xué)大夫。那年秋天,有一位年輕的農(nóng)村婦女連續(xù)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背著一個叫祁社交的小男孩來衛(wèi)生院看病時,正是年輕的尹紅衛(wèi)接診的。他原本就不太懂醫(yī),又不好意思說不懂,就胡亂翻了一下孩子紅腫的眼睛,聽母親講述孩子得病的起因,便順口說是眼睛里進(jìn)了什么臟東西,流些眼淚,點些眼藥水就會好的。

      后來,在知青返城潮中,他先招工進(jìn)城,后又考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經(jīng)過攻讀醫(yī)學(xué),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年是多么無知,那個孩子的眼睛根本不是那么簡單,如果他能及時處理或者介紹到高一級醫(yī)院就診,是能夠治好的。

      這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他想憑自己的技術(shù)重新治療時,又發(fā)現(xiàn)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后來,得知那孩子的左眼已經(jīng)廢掉了,內(nèi)疚和自責(zé)便在心里生了根,這個秘密也在心里生了根。從此,他改名為尹德,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做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醫(yī)德高尚的好醫(yī)生,為更多的病人解除疼痛。

      幾十年來,他始終不渝地堅守著自己的信念,不斷進(jìn)修、不斷學(xué)習(xí),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挽救了許多危重病人的生命。特別是來自農(nóng)村的病人,他都會給予特別的關(guān)照,以此彌補他內(nèi)心的愧疚。這些年,經(jīng)常有病人來找他看病,常有一些重病患者被治愈后給他下跪感恩,每一次他都被深深震憾著,為自己的高尚職業(yè)。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始終為祁社交內(nèi)疚著。

      尹德又問祁根山的腿怎么了,他清楚地記得祁社交的雙腿是健全的。

      祁根山長嘆了一口氣。原來三年前的一天傍晚,他正在縣城的馬路邊上慢慢地走著,一個醉鬼駕駛著失控的地老鼠,瘋狂地向他撞來。由于只有一只眼睛,等他看清楚面臨的危險時,躲避已來不及了。右膝蓋踝骨被撞得粉碎性骨折,又留下了終身的殘疾。

      聽著祁根山的不幸遭遇,尹德的眼眶又潮濕了,說:“是我對不起你呀,兄弟,是我的無知害了你一生?!?/p>

      祁根山趕緊說:“沒有那么嚴(yán)重,都是幾十年的老黃歷了,請尹主任不要再自責(zé)了?,F(xiàn)在,我還不知道要怎么感謝您救了我女人。”

      二十天后,女人被拆線、復(fù)查,結(jié)果表明康復(fù)得很好,可以出院了。

      當(dāng)祁根山來辦理出院手續(xù)時,發(fā)現(xiàn)女人這些天的醫(yī)藥費全部由尹德墊付了,一萬元的醫(yī)藥費,報銷了六千多。祁根山去找尹德表示感謝時,尹德正率領(lǐng)一大幫子醫(yī)生護(hù)士,等在樓下為他送行。陽光暖暖地灑在城市的高樓、街巷和角落里,春風(fēng)輕柔地吹拂著發(fā)梢,遠(yuǎn)處坡地上,青草兒正在抽芽吐綠,挺拔的白楊樹在春風(fēng)中歌唱。

      尹德久久地慈望著祁根山夫妻倆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他心里想希望不要再有“第六個”,希望人間無疾病,希望……

      扳過身來??匆?/p>

      這個年輕力壯的矮農(nóng)婦

      她正熟練地:一只手用毛巾

      包住沙罐炙熱的弧柄

      一只手用筷子攪動底部的酒糟

      看著滾燙的酒水,沖卷起

      碗底的鮮雞蛋,香味頓時騰滿了

      整間屋子

      易清滑微笑

      在這個繁華的省城

      一條街道的拐角

      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人

      從銀行的玻璃門走向他的小車

      并向我微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

      就在我投桃報李之前

      突然聽見一聲槍響

      只見他緩慢地倒下

      使我的微笑落空

      這個人的死引起全城關(guān)注

      警察過來詢問我當(dāng)時的情況

      而我只記得他的微笑

      耿耿于欠他一個微笑

      而這個世界欠他一條命

      我們都一樣無法償還

      起倫高飛的風(fēng)

      高飛的風(fēng)

      在靈魂的峽谷里一遍遍吹度

      也許持續(xù)一生。但我至今沒有摸到她的發(fā)辮

      據(jù)說,高飛的風(fēng)

      揣著一張藝術(shù)的臉

      造訪過聶沛聶泓遠(yuǎn)人,以及李志高們的庭院

      她用鮮花置換了葉綠梳妝的鏡子

      又用白發(fā),把我從年齡的肉身抽象出來

      為了把更大的盈余空出來

      留給高飛的風(fēng)

      我甚至把蔚藍(lán)也典當(dāng)給了天空

      我舉著時光透明的杯盞,說

      我們干杯。卻怎么也趕不上她

      轉(zhuǎn)身離去時快捷的步伐

      這不免讓人悲從中來——

      愛還在愛的路上,美早已不是美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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