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實 (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讓我們豐富而濃烈的活,沉靜而安詳的死——讓我們如花般生存!
梅特林克的散文也透露著一股神秘主義的氣息,他的真實世界在現實背后。《花的智慧》便呈現了這樣一個另類世界。氤氳的霧氣后,隱藏的是人類不可認識的宇宙必然力,它操縱萬物,萬物只是有生命的木偶。花卉也是木偶之一。他們竭盡全力來完成宇宙使命,并奮力避免其中的痛苦和奴役。既定思維讓我們很難體會植物是怎樣為了繁衍使命而努力的——“由于存在土壤束縛這個律條,它們必須克服比動物繁衍更大的困難。因此大多數花卉樹木都要借助于各種化合反應,某種裝置,乃至某些圈套。這些手段的使用,在諸如機械、彈道學、航空、昆蟲觀察等方面,常常先于人類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盵1]3
繁殖是生命繼續(xù)的基礎,卻因傳統(tǒng)的律令而被限制提起。極易看到人類用雞的受精卵來提供營養(yǎng),用植物的生殖器官來傳送愉悅與愛慕……仿佛利用動植物繁殖的天性來為我們造福是理所當然之事。人類將除自己以外的生命都稱為“它們”。特別是植物,更被視為低等生物?!八鼈儭薄胺路鹨磺卸硷@得默然而從、寂靜無聲、循規(guī)蹈矩而且冥然有思。”但是恰恰相反,“在這個世界里,植物與命運的抗爭其實卻是最激烈、最頑強的。”當人抱怨命途多舛時,忽略了足下的自由。如果說能夠自由享受空間和時間之風的輕拂是一種不幸的命運,那么植物是沒有命運的!
“在壓制我們的那些重大律條中,倘要找出最沉重的那一條來,是困難的;但對于植物,最沉重的律條無疑是:判罰它從生到死,不得抽身走動?!盵1]4然而,宇宙法則給一事物枷鎖,必賜給其鑰匙。植物的一生將成為一次尋找鑰匙的旅途。
根部將植物緊緊固著在土里?!耙虼?,它比我們更懂得什么應是首先要起來反抗的……從黑暗之根出發(fā),到黎明中成形、盛放,植物堅定不移的信念力量就像一種無與倫比的奇觀。這力量,全力以赴一個目標:向上逃離地底下的命運,擺脫、反叛沉重而嚴峻的律條……克服命運禁錮它的空間,向另一個王國接近,打入一個蓬勃向上、富有活力的世界……”[1]4
被禁錮在地下,植物隨意走動的可能性被扼殺。他們深知自己的使命:找到伴侶,擁有子孫,并讓他們蔓延在這個星球。首先必須尋到開枷之匙。
在尋找鑰匙的途中,花兒們從簡單變得睿智而深沉。繁衍之需求訴諸身體,使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朝著一個方向努力,甚至超越了原有局限,創(chuàng)造了新的物種。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數億個細枝末節(jié)的變化組合成的畫面,是植物用柔弱的枝條戰(zhàn)勝懶惰與脆弱的豐碑!抱怨現實冰冷和幸福渺茫的人是否應想想,自己的努力與植物煉獄式的犧牲比起來,算的了什么!我們可以和伴侶相守,可是植物甚至不能親近自己孩子一秒鐘!從出生那刻起,母親就鐵了心將他送出這個逼仄的空間,讓他消失在蒼茫的天際,也消失在自己的視線。
這種悲劇之于人類,必是傳媒熱點??伤参锝缰袇s是慣例。人類應該勇敢尋找屬于自己的鑰匙,而不是于“幸福在別處”的嘆息中度過余生!
花卉們用鑰匙打開枷鎖的過程的困難讓他們更讓人驚嘆。
首先,舉一種不大隱秘的水生植物的繁殖方法。由于花朵無法在水下完成授粉,它們想出了不同招式,使花粉在無水狀態(tài)下得以傳播。其中富有傳奇色彩的便是苦草。這種產于地中海的深水無莖草本,從出生就活在水下,直到結婚典禮那刻。這時“雌花緩緩展開花梗上的長長螺旋,升起……雄花們透過日光照射的池水看到了它,于是……靠攏正在搖曳、等待它們,召喚它們走向一個神奇世界的雌花??墒钱斪叩桨肼?,它們卻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阻止住了:作為它們生命真正根源的花梗,卻太短了;它們永遠也到達不了那個光明的寓所——只有在那個地方,雄蕊和雌蕊的結合才能夠成……”[1]14
面對這種情況,雄花們是屈從于障礙,還是等著一種超然的力量來結束自己目標近在咫尺卻無法抵達的厄運?我們看到,這種超然的力量并非來自遠方,而是靠蘊藏在植物靈魂里的勇氣——為物種而犧牲!“雄花們似乎猶豫了片刻,然后……以極大的努力,從容不迫地掙斷了維系生命的紐帶。它們把自己從花梗上撕開,以無可比擬的一躍,在快樂、晶瑩的小水珠中,花瓣飛升而起,破開水面?!苯K于,他們奔向了心中的新娘。他們只“在粗心的新娘邊上漂浮了一會,完成結合,然后這些自我犧牲者就從那里漂走,萎謝;與此同時,那位已做了母親的妻子,也合上仍存有生命最后一息的花冠,蜷起螺旋狀花梗,重又沉入水塘深處,好讓無畏的親吻之果成熟?!盵1]15這里雄花們?yōu)橹Φ?,并非個體的愛情,而是物種。梅特林克認為創(chuàng)造性存在于物種中。
接著讓我們來看看陸生花卉。他們?yōu)榱吮苊饨H結婚而被物種淘汰,做出了可觀的努力。以鼠尾草為例:“雌蕊為了阻止雄蕊傳粉給棲居在同一婚房的自己,因而長到雄蕊的兩倍之高,使它們毫無希望企及。為了避免一切意外,花卉還讓雄蕊的成熟早于雌蕊,這樣,當雌蕊剛好能受孕,雄蕊卻已經凋零。”[1]24因此,外來花粉的運送就顯得必不可少了。鼠尾草是蟲媒,他只能靠昆蟲的合作。但清楚地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不宜期望任何同情、任何仁慈援助的世界里。因此它不會枉費時間,徒勞地乞求蜜蜂的恩惠。他有辦法使蜜蜂在不知不覺中完成月老的任務。他們設計了一個神奇的愛情陷阱:他們以花蜜為誘餌??墒切廴飺踝×嗣鄯涞娜ヂ罚廴镯敹擞袃蓚€為蜜蜂準備的袋子,蜜蜂必須推開它們才能夠到花蜜。蜜蜂一推,雄蕊“立馬倒下,頂端的兩袋花藥便全部掉落,碰到蜜蜂軀體兩側,將花粉撒落,并覆蓋了蜜蜂的全身。一旦蜜蜂離開,兩根有彈性的樞軸就立即彈回,……準備為下個來訪者做同樣的工作?!盵1]24-25戲的下半部就是蜜蜂怎樣被等在附近的雌蕊的柱頭吸收花粉,同樣是受花蜜所誘,但是這次蜜蜂是被定點親吻,背部和兩側有花粉的地方被吮吸殆盡。像我們這個世界上一切和死亡抗爭的生物一樣,蜜蜂也只為種屬而生存——花卉必須處心積慮讓蜜蜂的工作與自己的婚姻達成雙贏。
梅對花卉贊美,也是對宇宙力量的贊美,這與其戲劇共通。如《闖入者》《七公主》等,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而著重營造一種陰霾的心緒,讓觀眾威懾于宇宙強力。里爾克稱他的戲劇轉換了戲劇的重力中心,以不行動替代了行動,以無事件替代了事件。[2]13不管是散文還是戲劇,重點在于透過這群浮雕一般的形象所顯示的內在思想的深度與廣度,讓我們打開狹小的命運枷鎖,直面不可抗逆的宇宙力量。
梅特林克是象征主義大師,《花的智慧》也在探討人類該走的方向。“象征主義”源于希臘文Symbolon,在希臘文中的原指“一塊木板分成兩半,主客雙方各執(zhí)其一,再次見面時拼成一塊,以示友愛”的信物。引申為用有內在相通性的兩事物的互相表現。我們真正的家園遙不可及,遠非世俗經驗所能體會。因為宇宙的力量、人的內心難以把握,所以只能通過象征,用花卉等具體可感的形象來暗示微妙神秘的內心世界,尋找其與內心世界的對應關系。他常常懷著絕望的心情來審視世界,但在對花朵的犧牲和睿智的描寫中,又表現出對光明與幸福的強烈渴望:“如果我們用上我們花園里任何一朵小花兒顯示的力量的一半,來消除痛苦、衰老、死亡之類種種壓迫我們的必然事物,那么我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相信:我們的際遇將與現狀是多么的不同?!盵1]4
自以為處在生物界的最高鏈的人類,其實只是一個偶然的物種?!艾F在請設想一下:柏拉圖的洞穴逐漸擴大。永遠沒有一束亮光落到洞里。除了光與火,有人給這個洞穴小心翼翼地提供了我們的文明所允準的一切;而人們則從一生下來就被囚禁在這個洞穴里。他們不會懷念光明,因為他們從沒有見過光明;他們不會成為盲人,他們的眼睛不會消亡,因為不需要看見任何東西,眼睛可能變成了最敏感的觸覺器官?!被ɑ艿奈拿骼镉兴麄兯璧囊磺?。讓我們一起瞭望蒼穹吧,不管是觸覺還是視覺器官,敬畏與沉靜的靈魂總是能感應到更多。
注釋:
[1][比利時]梅特林克隨筆書系——花的智慧.螞蟻的生活.白蟻的生活[M]潘靈劍、張念群、范一亭譯,哈爾濱出版社,2004.
[2][比利時]梅特林克隨筆書系——蜜蜂的生活[M]李斯譯,哈爾濱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