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健
昨日年少
矯健
1966年那會兒我正上初中,下半年停課了。一些出身好的同學(xué),分期分批陸陸續(xù)續(xù)跑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后來亂了,我這個上中農(nóng)子弟居然也混進(jìn)紅衛(wèi)兵隊伍。既然身份變了,也就能隨大流進(jìn)北京了。
那是深秋,天涼了,臨走時母親為我打下厚厚的鋪蓋。我與七八個小伙伴每人背著鋪蓋卷從桃村擠上火車,中途在蘭村下車,等青島開往北京的那趟車。沒想到那趟車從青島出來就滿員,像塞滿了蝦醬的罐頭盒,沒什么空當(dāng)了。站上的人像一群沒頭蒼蠅,忽兒向東,忽兒往西,不知從哪兒進(jìn)入車廂。好在列車不會走,再晚點也要等大家都擠上去。有人怕車開走,還特意跑到車頭前面擋路,站長拿著話筒在站臺上大聲喊:“紅衛(wèi)兵小將們,大家放心,車再擠也要讓你們上去,大家都能上去,都能去北京見毛主席!”
聽了這話,車頭前面的人陸續(xù)回到站臺,很多人也不那么慌亂了。我最終是從窗口爬進(jìn)去的。進(jìn)去以后才知道,車廂真的是密不透風(fēng)。座位底下是人,行李架上是人,連廁所都擠得水泄不通。只聽得車輪發(fā)出“格棱棱、格棱棱”的喘息聲,顯得那么不堪重負(fù)。
記不清走了多久,反正是哪一站都要晚點,一晚就是幾個鐘頭,好像一直晃蕩了兩天,在夜里到的北京永定門車站。下了車兩腿僵硬,路也不會走了。張眼一看,四下黑壓壓一片人,不用說都是晚間下車的各地學(xué)生。一問才知道晚上沒別處可去,要等到明天才有車來接。顯然大家都抱有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既然走不了,只好就地對付了。臨近車站的空曠處升起點點篝火,人群自然圍成一圈一圈取暖?;鸲旬吘褂邢蓿嗟娜藙t自發(fā)排成長隊,在空地上轉(zhuǎn)圈,邊走邊高唱語錄歌?!跋露Q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在寒冷的夜空下,歌聲環(huán)繞著每一個不眠的人。
夜深的北京太冷。怎么度過這一夜呢?我們幾個伙伴臨時想出一個辦法,壘“豬窩”,野外露營。說干就干,我們立馬行動起來。我們將附近擱置的一堆磚塊搬來,壘出一個長方形“豬窩”,而后解開鋪蓋,準(zhǔn)備好好睡上一覺。躺下沒多久,就都躺不住了。爬起來,坐在那里打哆嗦。沒辦法,不得不重新回到轉(zhuǎn)圈的隊伍里跟著唱歌,直到天亮。
謝天謝地,接站的車第二天上午終于來了。百人一組,排隊上車,都不知道要到哪兒去,拉哪兒算哪兒。我們這撥小伙伴被送到化工路西口的一家接待站。這兒距市中心較遠(yuǎn),不太喧鬧。伙食還不錯,每頓有白面饃饃,有時能吃上白面包子,還配有小菜。經(jīng)常聽到南方的一些學(xué)生為吃不上米飯抱怨,有人把吃剩的半拉饅頭扔進(jìn)垃圾筒里。貴陽的幾個大學(xué)生對我很好,他們幾個分別叫楊文凡、田景彬、吳如香,都是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盡管只大五六歲,但我覺得他們好老了。他們特別喜歡找我說話,臨別時還送我一張他們的合影,照片背后還以“詩”相贈:“千里迢迢相逢/為了共同目標(biāo)/同餐共寢朝夕/今日分別于此/只望努力奮斗/將革命進(jìn)行到底?!狈质帜翘欤覀兌嫉魷I了。我的那些小伙伴私下嘀咕,跟他們大娃娃粘糊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
不說這個了,說說軍訓(xùn)吧。各位軍官每天把訓(xùn)練抓得很緊,齊步走,正步走,向右看齊,向前看,天天如此。大概十天之后的一個晚上,全體緊急集合。一位軍官做動員:“紅衛(wèi)兵小將們,明天我們要接受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檢閱,今晚要做好一切準(zhǔn)備。明天一早六點出發(fā),走前要系好鞋帶,寸鐵不帶。”
接待站連夜準(zhǔn)備干糧,每人一個煮雞蛋,兩個糖包子。大家群情激奮,幾乎整夜未眠。翌日早晨接到通知,行動取消。又過了幾天,某晚再次緊急集合。那位軍官再次做了動員,再次要求寸鐵不帶,系好鞋帶。他還說,昨天在天安門廣場拉走了十幾車鞋子,聽好了,鞋子被人踩掉千萬不能彎腰。另外,走前少喝水,那兒上廁所不方便。
這次看來是真的了?;锓坑置β灯饋?,每人一個雞蛋,兩個糖包子。第二天一早大家匆匆吃完飯,各人帶上干糧排隊向天安門廣場出發(fā)。路上看到朝同一個方向涌流的人群密密匝匝,顧不上東張西望,我們只管跟好自己的隊,急急前行。感覺走了很久,也走出很遠(yuǎn),身邊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可能是十幾路縱隊中的一支。我覺得口干舌燥,沒辦法,還要跟著走。臨近中午,我看到了天安門。在軍官的引領(lǐng)下,我們在廣場國旗前面的空地上坐下來。那天不太冷,但地上很涼。有些同學(xué)想站起活動活動,軍官不讓。他說大家要手挽著手,老老實實坐著。毛主席出來后,要右手揮動語錄本,高呼“毛主席萬歲”!他這么一說,沒有人再站起來了,只好老老實實坐著。不光是我們,天安門廣場上的成千上萬人都老老實實坐著,靜靜地望著天安門城樓。期間,從天安門城樓下開出一輛大卡車,車上站立著戰(zhàn)士。后來,長安街上過去幾輛摩托車。我們想見到的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下午三點鐘,毛主席終于來了。他在敞篷車上和大家招手,他的親密戰(zhàn)友隨他一塊兒來了。車走得很慢,自西而東緩緩離去。這天我記住了,是1966年11月26日。
北京這一趟,我的心收不住了。說是串聯(lián),其實是想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從北京回來,學(xué)校還是老樣子,冷冷清清,一點復(fù)課的跡象都沒有。高二有位男生叫鄭克勇,約我再出去一趟,我沒猶豫就答應(yīng)了。其實,說起來我并不具備外出的條件。家里就父親一個人下地,弟弟妹妹還小,家境拮據(jù)。好在學(xué)校給串聯(lián)的人有點補助,家里不需要掏多少錢。不過回過來想想父母真是了不起,能把十幾歲的孩子放出去天南地北到處跑,他們的心太大了。出去吧,孩子,見見世面去,不能老窩在家里。他們都這么說。
那個冬天,我和鄭克勇背著行李上路了。我們手頭有一份簡單的地圖,憑它準(zhǔn)備試試自己的腳力。走著看吧,走到哪兒算哪兒。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能走出多遠(yuǎn)不敢說,至少要到青島吧。我們兩個嘴上都這么說。從乳山二中所在地崖子出發(fā),我們先是向南,而后向西。頭一天走出六十多里,第二天沒有那么多,只有三十多里。后來的幾天,每天都在四五十里。到青島走了八九天。途經(jīng)的許多地名記不清了,記得有馬石店、盤石店、東村、牛齊埠、流亭等等。經(jīng)牟平、乳山、海陽、即墨、萊西、嶗山等七縣市,徒步三百多里。值得一提的是,途中有幾次大卡車主動在我們身邊停下來,要捎我們一段,都被我們謝絕了。我們硬是靠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走到青島四中接待站,兩人腳上都起滿了血泡。后來我把走過的路在地圖上標(biāo)出一條線,那是一個比較規(guī)則的S形。
我們被安排在一間教室,幾十人擠滿了那個有限的空間,每間教室都是人。接待站飯食沒問題,早餐是大米稀飯和白面饅頭,還有紅豆腐,中午和晚上也有白面饅頭。青島不大,沒幾天就轉(zhuǎn)完了。我對鄭克勇說,咱們再換個地方吧。他說到哪兒?我說往南走吧,北方太冷。他說行。我們當(dāng)即跑去買了兩張去上海的船票,回來正收拾行李呢,同房間的兩個上海學(xué)生說我們老土,還要花那么多鈔票嗎?花五分錢買張站臺票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按照他們的指點,我們把船票退掉,買了兩張站臺票一下竄到南京。那時南京長江大橋還沒修好,江里只有一排橋墩子?;疖嚨狡挚诤罂繑[渡到江對岸。我頭一次感覺火車跑到船上的味道,面對滔滔江水,心潮蕩漾,感覺很爽。
在南京睡的也是地鋪。所不同的是在青島鋪的是麥草,這里鋪的是稻草。到過哪里記不得了,只記得每天一早門口的那個小餛飩攤。一毛三分錢一碗,每碗十三個,不敢多吃,只吃一碗。那餛飩皮薄如蟬翼,餡似蠶豆,十三粒下肚,對一個正在瘋長的半大小子來說,也就是走走過場,但礙于囊中羞澀,只好這么著了。我后來吃過餛飩無數(shù),都沒南京地攤上的好吃。那個味道成為生命的一抹印記,永遠(yuǎn)忘不掉了。
從南京出來,到蘇州轉(zhuǎn)了幾天,之后乘車去上海。到站時天已黃昏,打聽本地人,從寶山站到接待站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路。我對鄭克勇說,我不想坐車,想走著去。他說天黑了,還是一塊兒坐電車吧。我沒聽他的,順著四川路一直往前走。夜色籠罩下來,身邊的有軌電車不時咣當(dāng)咣當(dāng)呼嘯而過。我心里有點急,于是就加緊腳步,有時還小跑一陣兒,試圖追趕前行的尾燈??彀胍沽?,我終于摸到外灘附近的接待站。媽呀,累趴下了。鄭克勇還在等我,看到我喜出望外,他說后悔死了,就不該叫我一個人走,黑天瞎火的走丟了咋辦?明天你不能再自個兒瞎闖了,怕坐車咱不坐車,咱一塊兒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
第二天,鄭克勇果然擔(dān)當(dāng)起大哥角色,他要帶我一塊兒上街看看。住在同室的西安的一位老兄也隨我們一塊兒去。走出接待站,這才看到街道兩旁認(rèn)不出本來面目了,整個是大標(biāo)語大字報的天下。有打倒陳丕顯的,有打倒潘漢年的,還有打倒曹狄秋的。更惹眼的是“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某某某不低頭就砸爛他的狗頭!就叫它滅亡”!這些大標(biāo)語,字比一層樓還高,人在旁邊走,覺得非常矮小。被打倒的名字都劃下巨大的紅八叉,在蕭瑟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刺目。高音喇叭里嗷嗷響著,不時傳出一些戰(zhàn)斗歌曲,最使耳朵留意的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天上飄起零星的雪花,感覺出寒意。我們往前走,人陡然多起來,一問是南京路。西安那個老兄突然興奮起來:“哎呀,我就想找這地方,換紀(jì)念章呢?!编嵖擞乱惨S他擠進(jìn)人堆,我說尿憋,到哪兒撒尿呢?沒辦法,他只好折轉(zhuǎn)身來,陪我找茅廁。走出好遠(yuǎn)也沒見到想去的地方,他也為難了,這咋辦?他說朝樹上撒吧,我不肯。就覺得繃不住,下面開始滴嗒了。鄭老兄邊東張西望,邊嘮嘮叨叨,都說城市好,撒泡尿都找不著地場,有什么好?扭頭又?jǐn)?shù)落我,窮毛病,小雞巴家家的往哪兒尿不是尿?叫你朝樹上撒你還不撒,這下好,尿褲子了吧?他說得對,我陣雨轉(zhuǎn)小雨了。他最終在弄口發(fā)現(xiàn)一個尿池時,我已經(jīng)“雨轉(zhuǎn)晴”了。那天不知怎么回去的,只記得褲腿泛硬,不敢看人。
回去時,西安那位老兄正在擺弄紀(jì)念章。他興致勃勃,滿臉放光,說上海沒白來,收獲太大了。我們湊到跟前一起分享他的喜悅,怪不得他那么高興,五顏六色的各類紀(jì)念章把他的一方大手帕別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一晃動就嘎啦啦響。他在我們跟前晃了晃,像在揮動一面旗幟。之后他把手帕平鋪在褥子上,給我們一一介紹。哪個是遵義,哪個是延安,哪個是瑞金,哪個是韶山,哪個是井岡山,哪種紀(jì)念章用什么材料,哪種最攢勁兒,哪種能以一換三,還有以一換五……等等,他講得眉飛色舞,非常陶醉,把我和老鄭說得目瞪口呆。聽他這一說,我和老鄭自慚形穢,我們只有一枚拇指大小的頭像掛在胸前,太寒磣了。我和老鄭都眼巴巴看著他說,因條件有限,瑞金、韶山那些地方肯定是去不成了等等。西安老兄顯然看出我倆的意思,他很有惻隱之心,說分手時一定贈給我們一枚。后來看到我的褲子,西安老兄問咋回事?我不好意思說,老鄭哈哈大笑,把事說給他聽,他聽罷也笑了。他說到上海男人日怪得很,說話囔囔唧唧,撒尿膽賊大。在弄堂口掏出家伙就撒,屁股后頭有大姑娘小婆姨來來往往說說笑笑,他就跟沒事兒一樣。他沖我說,他們都不怕,你怕個甚?
說到上海男人膽大,西安老兄還引出另外一件“怪事”?!罢媸枪质拢彼f,“你們沒看見嗎?南京路上在擁護(hù)張春橋當(dāng)上海第一書記的大標(biāo)語下面,有個叫孫悟空的又貼上堅決反對他的另一條標(biāo)語。這孫悟空是誰?膽子咋這么大?”我們說看到了,在我慌慌張張找?guī)鶗r,偶爾瞥了一眼,當(dāng)時內(nèi)急顧不上細(xì)想,回過頭去看此人真是膽大包天。這事成為一個謎,直到四十年后我讀到一篇文章,才獲悉真相。原來孫悟空不是一個人,而是以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生胡守鈞為首的一批人。胡守鈞曾在上海展覽館咖啡廳當(dāng)面責(zé)問張春橋,還揭露他在三十年代化名狄克攻擊魯迅的老底。這且不算,“孫悟空”在復(fù)旦大學(xué)還召開兩萬多人的炮打張春橋誓師大會,胡守鈞作了重點發(fā)言。為此胡守鈞幾乎送命。昔日階下囚,今日胡守鈞是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
在那個寒冷的冬季,我在上海度過了二十多天。闊綽的西安老兄很夠意思,他還記著自己曾說過的話。分手前一天他送給老鄭一枚“遵義”,送給我一枚“韶山”。他從手帕上取下這兩枚金屬物件時,我感覺他的手在微微發(fā)顫。慚愧的是我和老鄭手頭拮據(jù),無以回贈,這讓我好些日子難以釋懷。
從南方回來,是一段長期停課的日子。百無聊賴,我用來解悶兒的是笛子和二胡。二胡好像是抄家時從英語老師陳瑋宿舍拿來的,就一把。好些人圍在火爐旁邊,你搶我奪地爭著過癮,半天能輪上一小會兒。
后來我就不湊熱鬧了,找來一本陸春齡的笛子演奏法,整天揣摩。
這本書不難讀,但要練好每一種技巧就不那么容易了。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從訓(xùn)練呼吸、舌頭、手指循序漸進(jìn),直到熟練掌握震音、吐音、顫音、滑音、泛音、指變強弱音等等技巧。即便如此,有時為哪一首曲子中十六分音符的雙吐技巧,我躺在被窩里還練舌頭呢。
那年學(xué)校成立文藝宣傳隊,我成為笛子演奏的第一人選。宣傳隊排了兩出舞劇,一出《收租院》,一出《白毛女》。樂隊是一支簡陋的小民樂隊,沒有雙簧管。像“窗花舞”那樣大段的十六分音符演奏,全靠笛子。這對我是很大的考驗。距離正式演出的時間不多了,隊友都為我捏著一把汗。
那是秋天的一個夜晚,天有點冷。乳山縣(現(xiàn)為乳山市)政府廣場人山人海,有人說至少有兩萬多人。在陣陣寒意中,演出獲得很大成功。我那段“窗花舞”的吹奏尤其值得一提,為演出增色不少。演出結(jié)束時,縣呂劇團(tuán)一位專業(yè)吹笛子的人特意跑到后臺看我,他說我吹得好,問我跟誰學(xué)的,我說是自學(xué),他很吃驚。
之后,我們?yōu)轳v軍慰問演出。在部隊禮堂,我獨奏了一曲《奔馳在千里草原》。有“窗花舞”墊底,這回就放松多了。那一刻幾近忘我,完全沉醉了。多年之后回想起來,我從內(nèi)心確認(rèn)那是心靈的沉醉,是生命的沉醉。
后來我學(xué)習(xí)二胡,還拉京胡、板胡和墜琴。墜琴與二胡指法不同,兩音之間要空一個手指,似乎更難一點。除笛子外,我的墜琴也有點兒味道。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在農(nóng)二師造紙廠做工。廠里搞文藝演出,因為吹笛子的人有了,揚琴沒人敲,就趕鴨子上架讓我敲。我說沒學(xué)過,管事的人說練練就會了,于是練了兩三個月,就跟著上臺演出了,沒想到有人還說挺像回事兒。
時常在樂譜里摸爬滾打,我似乎對樂譜有特殊的敏感。我沒學(xué)過五線譜,但對簡譜卻是手到擒來。即使是頭一回碰到的新歌,拿到手上也可以唱出來,而且對曲譜的記憶格外精準(zhǔn),一首歌哼上三五遍就記住了。至于像《白毛女》、《紅燈記》、《紅色娘子軍》等等旋律優(yōu)美的劇目總譜,我都能倒背如流,即便是一個滑音也不會錯漏。
宣傳隊散攤兒時,在縣城一家照相館照過一張合影。照片出來后不知為什么,每個人的眼睛都不見了,弄得大伙兒很掃興。還是音樂老師蘇勃有主意,他說這不行,要去找他們。為這張照片,蘇老師真跑到幾十公里之外的縣城去了。照相館也很意外,說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本來他們想糊弄一下算了,沒想到這撥人不好糊弄,就說,這樣吧,給你們重照一張吧。蘇老師很為難,說縣城太遠(yuǎn)不方便。照相館說,還有一個辦法。蘇老師問什么辦法?照相館說再修一修。蘇老師就把那一沓照片留下了。
過了一些時日,照片寄來了。大家一看都忍俊不禁,每人的眼睛成了一對“玻璃球”。原來,照相館說的“再修一修”,竟是給每人補畫兩只眼睛。不能不承認(rèn),照相館為這兩只眼睛下了大功夫,描畫得十分用心,幾近亂真,但那畢竟是描畫,質(zhì)感壓根兒是兩碼事??瓷先嵲谔恕]辦法,只得重照。
1968年10月16日,蘇老師率我們走出校園,在一座醫(yī)院的門口留下這張合影。我們校園挺美的,石墻紅瓦,綠樹成蔭,不知什么原因蘇老師舍近求遠(yuǎn)要跑出來,至今還是個謎。
幾十年后的一天,照片上有個人跑到烏魯木齊來了。他叫矯恒田。曾當(dāng)過乳山市勞動局副局長,他退休后有兩樣?xùn)|西一直沒撂下,一是寫字,一是打拳。多年不改,癡癡相守。這叫我非常敬重。他不僅僅是練著玩,還果真練出了名堂。在全國太極拳大賽中,他獲得中老年組冠軍。此次去俄羅斯旅游就是大賽的獎勵。
在飯桌上,我提起那張老照片,恒田說他搬了幾次家那張照片早就沒有了。我說照片上總共二十九個人,我只能叫出十個人的名字,包括蘇老師。他說他可能最多叫出幾個。我問演穆仁智的那個人叫啥,他說叫宋振波。長得瘦筋巴骨、演狗腿子的那個人呢?叫王慶林。李桂芹她姐叫什么?叫李翠蓮。演白毛女B角的是誰?是王憲華。恒田的回憶使那張老照片慢慢鮮活起來。
我突然想起宣傳隊個頭最高的那個人,是演黃世仁的。問叫什么,恒田想不起來了。問楊白勞是誰演的,他也說不出名字。剩下一半壓根兒連姓什么都沒有印象了??磥須q月?lián)踝×嗽S多東西。
通過閑聊,我得知部分老同學(xué)的一些近況。李振丑當(dāng)過文化館館長,還當(dāng)過呂劇團(tuán)團(tuán)長,幾年前退休了。矯紅當(dāng)過報紙總編,李桂芹任中學(xué)英語老師,宮照海當(dāng)過副鎮(zhèn)長,鄭法亭是律師,李振江是金礦老總……跑得最遠(yuǎn)的就是于國慶和我了。她在韶關(guān)當(dāng)老師,我在新疆什么都干過,成了“萬金油”。有一年我去廣州參加筆會,途經(jīng)韶關(guān)時曾特意下車去看望于國慶,她變的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來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是的,照片保留了我們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它只能定格在那個永遠(yuǎn)無法重現(xiàn)的瞬間了。盡管內(nèi)心是多么不情愿,但這畢竟是事實。如今,他們中很多人退休了,有的不在了。恒田有個想法,說等都退下來以后,原班人馬再湊到一起,搞一個業(yè)余呂劇團(tuán)。問我好不好,我不忍潑冷水,嘴上說好,心想難了。
回憶往事,感慨多多。昨日年少,轉(zhuǎn)眼老矣。記憶里除了影影綽綽留下一些人和事,不知還剩下什么?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