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劉耀蘭
小村里再也沒有多少人養(yǎng)雞了,早晨公雞那“喔喔喔”的報曉聲也聽不到了,老槐叔兒子給他買了一個舊手機,一只母雞的價錢。兒子給他定了時,他嫌那東西吵,把它關(guān)了。他自己有生物鐘,到了點,自己會醒來。早上五點鐘,他準時起了床。
門“哐啷”一聲關(guān)上了,早早歇在門前那棵大樹上左顧右盼的小鳥,被突然而來的聲響嚇得撲棱棱地飛走了。老槐叔關(guān)上門,半瞇著眼睛,看東邊那一抹朝霞像一塊大大的紅布。他邁著小步走在村子里,幾棵矮樹上的麻雀、畫眉看到早起的人,驚慌失措地飛走了。村里人都到外面掙錢去了,留下了幾個老人和小孩。那些老人也到鎮(zhèn)上為孩子們陪讀去了,就老槐叔一個人看守著村子。他要不是身體很差,也會到城里去打工。地里的草都長人高了,他想去把它們拔了。老槐叔的腳步從前很重,現(xiàn)在變得輕了,輕得如同一片葉子,悄無聲息。
小村子太安靜了,安靜得連太陽都懶得移了。就那么定定地懸在村頭,要把村子烤焦似的。夏天的小村子,沒有從前涼快,樹少了,樓高了。偶爾有一兩只母雞,一邊懶洋洋地在屋檐下覓食,一邊張著嘴喘氣?,F(xiàn)在的人好吃,嫌公雞肉有膻味,肉絲粗,就把未成年的公雞早早閹割了。母雞們沒有了愛情,它們生的蛋都孵不出雞崽,兒孫成群也只有在夢里??此鼈儜醒笱蟮臉幼?想必也是對生活沒了什么希望。偶爾有一只高大的閹割了的公雞,尾巴低垂著,雞冠也歪歪地倒在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從它們面前走過。母雞們突然群起而攻之,就因為那條蟲子。母雞們本來很淑女,總是把好的食物留給公雞享用,可這不男不女的太監(jiān)不配!這只閹割了的公雞,到底缺乏雄雞的血性,夾著尾巴跑了。
老槐叔家的蘆花母雞要生蛋了。門關(guān)上了,可門有縫隙,它鉆了進去,不一會兒,就有它報喜的聲音:“個個大,個個個大?!钡耆珱]了從前那高亢的嗓門兒。以前這個時候,另外一些母雞也會停止找食,伸長脖子聽它在那唱歌般的炫耀。蘆花有只相好的黑冠公雞,一個產(chǎn)婦缺奶,它成了那產(chǎn)婦的催奶偏方。那時候,每當蘆花產(chǎn)蛋后大聲嚷嚷“個個大,個個個大”時,黑冠公雞就會精神抖擻地站在院墻頭引吭高歌:“我——兒——個個大!”黑冠公雞走后,蘆花形單影只,變得不合群了。蛋也生得少,而且個兒也小,雙黃蛋就再也沒生過。
村子里那些人家的母雞都讓老槐叔照看,說是過年了都殺了吃,到時給老槐叔一兩只??赡切┠鸽u不是生病死了,就是被黃鼠狼偷吃了,已沒有幾只了。剩下的這些雞都是病怏怏的,以前不僅公雞動不動打架,連母雞也要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母隨子貴,在雞的世界里也是如此。蘆花孵小雞的時候是很驕傲的。直到小雞成了半大雞時,它還在享用著主人最好的食物。白白的米粒,時不時還要添加些雜糧。再威風的公雞也休想從它這里撈到半點好處,只要敢靠近一步,母雞就會扇著翅膀把它攆得團團轉(zhuǎn)。一旦兒女們成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它會對公雞俯首帖耳,溫情脈脈,這就是愛情的力量?,F(xiàn)在它和那些母雞們一樣,一潭死水,波瀾不興。它記憶里的春天不見了,夏天特別長,糾纏得它伸出舌頭喘息。
老槐叔看到村子里沒有公雞,想再給蘆花配一只公雞。雞蛋目前是有吃的,如果再沒有公雞,雞蛋孵不出雞崽,時間一長就沒有雞了,沒有雞哪還會有蛋吃呢?他從親戚家要來了一只公雞,村子里不僅又有了報曉聲,而且隔壁村里有人來買他家的蛋孵小雞了。那只漂亮的藍翅膀公雞天天領(lǐng)著蘆花到河邊青草灘上覓食,乖巧地將好不容易捉到的蟲子給蘆花吃。直到傍晚,它們才雙雙回到雞籠。這樣的日子也沒多長,藍翅膀公雞長得孔武有力的樣子,被一個有錢人看上了。那人總是嫌自己不夠陽剛,硬是花大價錢,逼老槐叔的兒子將藍花公雞賣給了他。從此,沒有了公雞的小村子又安靜了。
老槐叔才剛剛五十來歲,人高馬大,可不幸喪妻。后來,人家給他介紹對象,他自己也有相好的,可兒子和女兒就是不同意。老槐叔人慢慢變了,一下老了二十多歲,從前說話的高聲大嗓門兒不見了,連走路都是低著頭。兒子、孫子在城里,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著有油沒鹽的日子。
早上出去,中午吃帶的干糧,直到傍晚他才回家做飯。飯菜很簡單,有時煮兩只雞蛋,喝一兩白酒。他再也不去想那沒有愛情的雞能下多長時間的蛋,也不去想沒有公雞的母雞會不會后繼無人。他已經(jīng)麻木了,只知道下地干活、回家做飯、吃完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