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冒著被謾罵和質(zhì)疑的危險,我要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條繁華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開辟出一塊墳墓大小的空地,我要為瀕臨滅絕的華南虎、藏羚羊、大熊貓、白鰭豚、黑頸鶴……為僧海豹、夏威夷蝸牛、斯比克斯鸚鵡……以及在機器的侵略中殉難的億萬大地平民,立一塊直聳云天、用花崗石和漢白玉雕砌的紀念碑。
我一個人搬運。
一個人刻碑。
一個人主持儀式。
一個人敬獻花圈。
念悼詞。肅立。致哀。
接受億萬手機用戶發(fā)來的吊唁短信。
左眼流下黃河的嗚咽,右眼流下尼羅河的悲痛,一切完畢,再深深鞠躬。掩面離去,一步三回頭。
我跑步回到森林中的小木屋,連夜趕寫一封比安第斯山還長的雞毛信,信中要提到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草小花小蟲子……為大地做過貢獻的春風、陽光和雨露……一邊哺育幼仔一邊用血肉之軀堵住槍眼的母猿……
最后,整長衫,理亂發(fā),在落款處按上血紅的手印。趁現(xiàn)在還能走得動,披月色,出柴門,走遍世界上每一個有人的地方,含淚讀給他們聽,求他們承認錯誤、簽字、按手印、下保證書……
有人用圖紙打我,有人用一捆錢和烏鴉的笑收買我。
奶奶,我跪著不走。
推土機巨大的陰影淹沒不了我的尊嚴。雨越下越大,我跪著不走。
奶奶,你勤勉一生,生于此又長眠于此。
你圓圓的屋頂上面,應該芳草萋萋,而不是鋼筋水泥。
奶奶,雞叫三遍了,他們還是不走。
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破碎的嘴唇和屈辱的淚水,我怕我最終無法保護你。推土機突突突突軋過來了。
在我倒進你的懷抱之前,我要給每一株花草、每一聲嗚咽的秋風,蓋上印章和熱吻——
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光陰,都屬于奶奶。
泣血的布谷。不死的魂。
這些年我過夠了人的日子,總喜歡在草叢中發(fā)呆,我羨慕那頭牛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后來我真的變成了它,認認真真地吃草,安安靜靜地散步。
我希望有人輕拍我的脊背,有個戴葦笠的人慈祥地走過來了。
我想下地犁田,他領我下地犁田。
我累了,他讓我歇,吹笛子給我聽。
我的蹄子臟了,他用泉水幫我洗凈。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我的體內(nèi)仍然殘存著人的陰影。
我想讓自己徹底明亮。
戴葦笠的人滿眼淚水,領著我,四處尋找光。
守著一大堆骨架和羽毛,一大堆被肢解的漢字和被剝離的符號,風多么想哭,卻不知哭給誰聽。
它從沙洲的這邊吹到沙洲的那邊,不知道昨天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原來有一萬只鷺鷥生活在蘆葦之中,它們結伴散步,彎著脖子戀愛,在清水中照鏡子?,F(xiàn)在僅有九只鷺鷥散落在蘆葦之中,就像藍天之下觸目驚心的補丁。
鋼鐵的腳印在增多。密集的車轍在重疊。
今天只剩下一只鷺鷥,在大面積的灰色中,這個干凈的白點,瘸子一樣蹦來跳去卻找不到伴侶……
風多么想哭!
它一頭撲進深深的蘆葦,嗚嗚嗚不肯出來……
他站上橋頭,僅僅看了一眼就縮回頭來,那里河水腥臭,沒有白蓮。他怕弄臟自己,嘆了口氣,繼續(xù)往西走,荒涼的小路如發(fā)霉的褲腰帶勒緊他的呼吸。一路上四處張望,好不容易找到兩棵樹——
垂柳枝椏孱弱,承受不了一個人的體重和對這個世界的絕望。
木棉已經(jīng)變黑,剛剛遭遇過一場大火。
他抱著兩棵樹抽泣了一會兒,開始倒退著往回走。幾十年之后,終于來到了小時候玩耍過的地方。
在成堆的煤渣、水泥疙瘩、玻璃和鐵絲下面,他扒出一個小小的鳥窩:沒有鳥蛋,也沒有羽毛。只有細碎的骨頭、擠扁的易拉罐、黏糊糊的橡膠面具和一些死去的時光。
一個打算自殺的人,忽然抱著腦袋蹲下來,任由虛無的鳥鳴從眼角愴然滑落……
無法確知蟋蟀坐在哪堆草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唱,像在鋸斷或敲碎些什么。
我認識蟋蟀,蟋蟀卻叫不出我的名字,但它高一聲低一聲地唱啊唱一定與我有關,要不,我為什么如此焦躁?如此不安?
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在夜色的混濁與苦澀里,我是一個耙地歸來的人,腳上的泥塊啊,比歲月重。
在鄉(xiāng)下生活久了,有種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逾越。這么多年,天空忍受了那么多烏云、寒星和殘月。一個不認命的人的輕輕的嘆息算得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