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老師留住

■魏杭州

那時候，我們村里很窮，好不容易來了位老師，呆不長時間就走了，在我們的盼望中又來了一位，然后又走了，于是我們上學也就有一日沒一日的，大多時候我們整日地聽爺爺講憶苦思甜或者瘋玩，至于寫字畫畫是沒人會教的。村子不大，沒有幾個人能識字的。

后來，從城里來了位姓張的老師，年輕白凈，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衣服干凈整齊，像個女老師似的，我們于是又回到了教室。

我們好喜歡張老師，不僅因為張老師的課講得有聲有色，城里的故事講得精彩動聽，更重要的是張老師從不體罰我們，他待我們總是和顏悅色，像個慈祥的父親。我們犯了錯，他也是細聲慢氣的，撫摸著我們的頭說：你這不對呵，你應(yīng)該怎樣怎樣呵，然后又問：你說老師講得對嗎？被問的人這時羞愧滿面，只恨自己不爭氣，巴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鉆進去，而在以后的日子里，都發(fā)狠學習以對得起老師的一番諄諄教導。斧頭斧把是最笨蛋的弟兄倆，可在期末考試時都及格了，喜得他爹黃毛大叔給張老師送去十個雞蛋和半籃子大紅棗。

我們都喜歡張老師，家中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偷著往學校拿。

老師您吃吧，這是我姨從她家里捎給我的，狗蛋往老師手里塞雞蛋。

狗蛋，你自己吃吧，老師吃過飯了，張老師不接，硬把狗蛋的手推回去。狗蛋很機靈，在轉(zhuǎn)身的時候放在老師的桌子上，撒腿跑了。張老師看著狗蛋的背影，無奈的笑了笑。

第二天的課堂上張老師發(fā)現(xiàn)狗蛋沒來，就問我，狗蛋咋沒來？

我說，昨天他爺爺過生日，狗蛋偷吃了他爺爺?shù)碾u蛋，被他媽打了，他今天來不了。

張老師的臉很難看，他先讓我們復習昨天的課，就去了狗蛋家里。

過了一會，張老師背著狗蛋進了課堂。

離我們村三里左右是黃河，為了讓老師吃得好點，我與斧頭斧把決定逃學，去黃河里逮魚給老師吃。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弄到幾條一柞長的小魚。我們很著急，我說，一定逮一條大的給老師。

斧頭說，聽我爹說，大的在河中央。

我說，那咱就往河中央去。斧把說，中央水流得急，我害怕。

就你這膽兒，還說長大要當兵，你當俘虜吧！我邊說邊往河中間走，這時就聽到有人喊：回來，你們不要命了？

我們回頭一看，是張老師，他不知道何時來了。我們上了岸，張老師擰著我的耳朵：你們能有幾條命，不知道河水能淹死人呀！

我說，您看，那是我們?yōu)槟聂~。

老師手一松，我們趕快跑開。

當然，那幾條魚被老師拿回去煮熟后，卻進了我們的肚子里。到了晚上，我們一起去審問狗蛋，因為這事只有我們四人知道，結(jié)果狗蛋挨了我們的打。

狗蛋還嘴犟，說，誰讓你給老師告我的狀？

我啥時告你的狀了？狗蛋很硬氣地說，我偷雞蛋是給老師吃的。

我冤枉了狗蛋，趕快住手。我一直以為是狗蛋偷吃了他爺爺?shù)碾u蛋。

知道了真相，我們和狗蛋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我們班里學生不多，共有二十幾個人，我與狗蛋的語文成績最好。鄉(xiāng)里要搞作文競賽，張老師要我和狗蛋去參加。

去鄉(xiāng)里要趕二十幾里路，參加考試必須要在七點半到，所以張老師要求我們早上四點起床，在村北頭老榆樹下集合，帶著干糧。

我們準時在村北碰面了。張老師帶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上路了，來到鄉(xiāng)里，我早餓得前心貼后心了，狗蛋竟然嘔吐起來，張老師說吃點東西吧，還有點時間?？晌覀儌z什么都沒有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張老師嘆口氣，帶著我倆去了一個賣飯的小攤。他掏了半天，掏出三毛錢，為我倆買了四根油條兩碗油茶。

我和狗蛋推讓著讓老師吃。張老師說：“我不餓，你們吃吧！”他把臉扭到一邊去了。

我倆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一陣狼吞虎咽，碗里的飯和四根油條被我倆吃得干干凈凈。

進入考場，我的腦子里全是油條那濃濃的香味。想起第一次吃油條還是在外地工作的舅舅回家時，那次品嘗，香得我?guī)滋焖恢X。今天是第二次，再次品嘗更覺那香味充滿了整個口腔，然后回蕩在五臟六腑里，我覺得過年也不過如此吧。監(jiān)考老師提醒我時間不多，催我快寫，我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作文的題目是《我的母親》，我腦子一熱，寫了《兩根油條》。

幾天后，張老師叫住我，高興地說，你寫的作文獲了獎！你是咱們學校的驕傲呀！

?。空娴?？可我的作文……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幾天都不敢正視張老師的眼睛，參賽作文跑了題，我愧對張老師的教誨??！

張老師興奮地說：你小子行啊，竟擅自改了題目。他拍著我的肩膀，我那油條沒白讓你吃呀！然后他頓了頓又說：評委老師們商量說你寫得真實感人、自然流暢，人家就按你的題目了。還專門設(shè)了個特別獎，獎品過幾天就能發(fā)下來。

我一蹦三尺高地回了家，告訴媽這個消息。媽哭了，說咱家出了一名秀才，這全是你張老師的恩德??！

我媽為了感謝張老師，決定把我小姨介紹給張老師作朋友。

我高興極了，因為我小姨在這附近的村莊是最漂亮的姑娘，如果她能當上我們的師母，我們張老師一定高興。

晚上，母親從學?；貋砗笳f張老師有了對象，是城里人。

我說，城里人咋了，能有我小姨漂亮？

媽說，我見了照片，很漂亮，比你小姨好看。

我為張老師有漂亮媳婦高興。

別傻了！媽說，如果他對象不愿意來咱這小學校，你張老師還不得回城去？你們往后可就沒有這么好的老師了！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狗蛋、斧頭、斧把及糞叉，我們都很焦急，我們決不能讓老師離開我們。

于是，每日放學后我們就站在村西頭的高崗上，盼望著師母的出現(xiàn)。我們偷偷地看過張老師藏在書里的師母的照片。

終于，師母被我們迎來了。

為了師母的到來，我們早就給家里人說過了，讓家里準備了最好吃的東西。

狗蛋給師母送去一只正在下蛋的雞。

糞叉給師母送去一只野兔。

我纏著爹讓他去黃河里逮了兩條大鯉魚。一直在我家的水缸里養(yǎng)著。就等師母的到來了。

那些女同學，為師母采來了大把山上的野花。

就這樣，老師的屋里飄著魚香、肉香和野花香。

師母吃著肉，看著野花，卻哭了。

張老師也哭了。

師母走了，她一個人走了，沒讓張老師送她。老師說，不能怪她，她住不慣我們這四面進風的茅屋，吃不慣我們常吃的野菜和紅薯。

我們在那高崗上望著師母的遠去，感到師母很小很小，一會兒，就在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

我們不想讓張老師走，我就又想到我的小姨。媽說，你小姨前一段已經(jīng)找好了對象。這可急壞了我們，后來我們商定在我們班的女同學中選出一個做我們的師母。

我們班只有三個女學生，三個女生中只有狗蛋的姐姐艷芬最漂亮。

我說，艷芬，你嫁給咱們的張老師當媳婦吧。

艷芬說行，可我還小呀！

那就等你長大了再跟張老師結(jié)婚么。

艷芬說中。我們幾個當即要她發(fā)誓。艷粉的臉紅紅的，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我們發(fā)現(xiàn)，只有艷芬才能配得上張老師。

艷芬發(fā)誓說我不嫁給張老師，那就讓我跳到黃河里淹死。

可是，如果老師等不上艷芬長大，現(xiàn)在就走可咋辦呢？這個問題，狗蛋想到了。

我說，我爺爺說過，只要我們大家都好好學習，把功課學好，聽老師的話，老師就不會走了。

我們十余人凝成一條繩、一顆心，決心挽留老師。

老師講課時課堂上真靜，誰要吃紅薯多了，連放屁聲都能聽見。下課了我們主動幫助理解能力差的同學復習功課，學著老師的樣子跟他講解課題。放學后，我們爭先恐后給老師掃地、打水、劈柴。我們看到老師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好了，心情一天比一天開朗了。

小學五年，我們順利考上了鄉(xiāng)中學，又從初中考上了高中。全鄉(xiāng)只有六個考上了大學，我們村就考上了四個。只是艷芬沒有上高中，她初中畢業(yè)就回到學校，協(xié)助張老師教課，她沒有忘記當初的誓言。

我們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爺爺發(fā)動全村百十號人為我們殺了羊，宰了豬，擺了宴席。讓老師坐了首位。

爺爺說，這是咱村十多戶人家自古以來出的四名狀元，誰要忘了本，他就不是咱村的人。

爺爺當著全村人的面向張老師鞠了三個躬。斧頭斧把是弟兄倆，一家里出了兩個大學生，黃毛大叔“撲通”給張老師跪下，流著淚說，張老師，您把俺兩個不成器的小子培養(yǎng)成了塊料，俺一輩子也忘不了您，俺給您磕頭了。黃毛大叔真的給張老師磕了三個響頭。

張老師趕緊扶起黃毛大叔，激動地滿臉熱淚。

當我們大學畢業(yè)時，正好趕上艷芬與張老師的婚禮。張老師分明蒼老了，可艷芬依然年輕，看著漂亮美麗的艷芬，我們四個大學生狗蛋、斧頭、斧把及我齊聲喊：師母，您好！

艷芬很響亮地回答：哎！

我們熱淚盈眶。

室外，我們母校的小同學早已準備好了爆竹，在空中嗵——嗵——地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