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客
我是喝門前的河水長大的。那時候,自來水還沒有普及到皖南的鄉(xiāng)村,當時的河水甚是清澈,家家戶戶用的水是從河里擔回來的,那河叫九華河。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坐木船去河對面的小學上學,放學時,一群孩子飛奔到河邊等渡船,渡船間隔大約半個小時,這期間,大家便用手掬起河水解渴,那水清涼甘甜。河的源頭是幾十里之外的九華山,流到此便匯入長江奔向大海。河的上游很淺,人可涉水而過,像是一條小溪,而流經(jīng)這里已是寬闊且有好幾米深。九華山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圣光普照,數(shù)千年的經(jīng)聲佛號在時空中穿梭而過,佛陀的智慧福澤融入河水中,養(yǎng)育了兩岸的萬物靈長。
春夏的河水漲滿了河床,河面上撒網(wǎng)捕魚的木船豎起的高高桅桿足足有五六米高,坐在大堤下面的院子里就可以看見河里往來如梭的熱鬧場面。清晨,當朝陽刺破晨曦的迷霧,河面波光粼粼,微風拂過,有魚躍起,翻騰的水花濺起微瀾。漁家的半大小子伴著這朝陽清風跟著他們的父輩們劃著小木船來結(jié)網(wǎng),這網(wǎng)上承載著的生活希望,是生計所在,他們結(jié)網(wǎng)時的神態(tài)虔誠而篤定。陽光不再柔和,變得明晃晃的閃眼睛,時間無聲無息的流逝,結(jié)完網(wǎng)的漁民劃著小船悠悠的回家——那些有著高高桅桿的木船是他們棲息的場所。岸邊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到河邊,提著竹籃或者木桶。洗衣服的石板表面磨得光滑平坦,背面臨水一端卻留下青苔斑斑,見證著某些久遠的故事。每天的這個時段,清脆的棒槌聲此起彼伏劃破長空,穿過水面,消失在未知的虛空之中。當這聲音漸漸變得稀稀拉拉、寂靜下來,院子里的晾衣繩子上便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各式衣衫,在陽光下隨風晃動。河邊慢慢變得寧靜起來,這寧靜伴著太陽從南邊的天空移到西邊,投射到地上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時候,天邊的晚霞也露出美麗的容顏,此時的寧靜才漸漸被打破。健壯的男人從田地里干活回家,挑著木桶來河邊擔水,把廚房里那只大大的水缸裝的滿滿的。放網(wǎng)的漁人劃著船沿著河面一寸一寸放下絲網(wǎng),細心的做好浮標的記號,指揮著魚鷹潛入水底抓魚。放學的孩子們嬉笑著趕來湊熱鬧,歡喜的看著魚鷹在水面出色的表演,并時不時的撿起瓦片對著水面打水漂。夕陽的余暉散去,炊煙陣陣,空氣中彌漫著飯香的味道,孩子們也慢慢散去。黑夜中,這河重又歸于靜謐之中了。
秋冬的河水開始慢慢退卻,水面離堤岸愈來愈遠,入江口這段形成一片寬闊的灘涂,盛產(chǎn)質(zhì)地優(yōu)良的黃沙。壯年的勞力們常到沙場挑沙,把高高的沙堆一擔一擔的挑上即將開往遠方的水泥船上。我的父親便是這勞力大軍中的一員,那時候,幼小的我總是跟著他后面去沙場玩耍,看著父輩們滿身大汗箭步如飛來來回回穿梭在水泥船與沙堆之間,健壯的體魄讓瘦弱的我無比的仰慕和向往。在這比拼體力的組織里,父親憑借其超越眾人的力氣和旺盛精力成了這小小組織里面的領(lǐng)頭人。跑船的船主邀請父親去船上喝酒,散裝的烈性白酒、花生米、腌蘿卜、咸魚,偶爾從長江下游的蕪湖、南京、上海帶回來鴨舌頭等下酒菜。那時候這里是閉塞之地,對于外面帶回的東西讓我充滿了新奇,陌生的城市名字在我的心底扎了根,讓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父親熱愛結(jié)交朋友,酒量大,為人不拘小節(jié),和這些船主相處的甚是投緣,后來便和其中一位一起合伙換了一條大一點的船,這船后來沿著長江泊過大大小小的沿岸城市。
在我14歲的時候,沿江修建的一條省道穿過這里,這河上從此便有了一座大橋。橋剛建好的時候,兩岸的人們都很新奇,常常在吃過晚飯到橋上散步,看著泊在岸邊的船里透出漁火似的光點,以及時不時從身邊呼嘯而過的大小車輛,感慨著生活迅捷的變化。我的爺爺,這個有著倔強性格的老人卻依舊執(zhí)著的搬著那張竹躺椅去大橋底下的河堤上納涼,閉著眼睛想著過往的那些健在的或者已經(jīng)不在的人和事。這個十幾歲就挑起家庭重擔,帶著幾個幼小的弟弟妹妹為了逃避戰(zhàn)亂,從江北逃難至此,并塑造了一個在當?shù)仡H為有些名望的家族的老人,在他的暮年,熱衷于給他的孫子們講述他所經(jīng)歷的從民國到新中國的那些或新奇或悲傷或激動人心的故事以及關(guān)于這條河流的記憶。
再后來,我去了城里上高中,去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讀大學,去外省工作,回家的機會變得很少?,F(xiàn)在的人家已經(jīng)再也不用去河里擔水洗衣了,家家戶戶的生活習慣也與以前大為不同,城鎮(zhèn)化進程改變了這個曾經(jīng)閉塞的地方,這里的孩子再也不似當年的我那樣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新奇。只是每次回家的時候,我仍舊喜歡去河邊走走,坐在那些堤岸上看著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風景,伴著流水聲,傾聽著歲月無聲的講述著關(guān)于滄海桑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