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來楚生文人大寫意畫格

湯哲明

來楚生的繪畫，至少從目前來看，尚是被沙礫覆蓋的真金，在不經(jīng)意間惠顧的陽光下折射著令人始料未及的耀眼光芒。這是一位被眾多藝評家忽略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書畫大家，一個尚待開發(fā)與闡釋的具有罕見建樹的藝壇圣手。

20世紀是中國畫文人大寫意一格得到充分發(fā)展，并且可以說達于巔峰的一個時代。如果說20世紀中國畫中有什么已經(jīng)令今人無從超越甚至難以為繼的東西，那么我一定認為那就是文人大寫意的畫格。也許這么說會令一些朋友感到心灰意冷甚至忿而不平，但我仍以為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并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因為支撐傳統(tǒng)文人大寫意畫格的書尤其是詩的傳統(tǒng)，如今已如杳去的黃鶴不知所終，而失去這一支撐對文人大寫意的畫格來說，則無異于釜底抽薪。然而從明清之際的青藤、八大直到近現(xiàn)代的吳昌碩、齊白石，文人大寫意畫格已走出了一波可稱完滿完美并且波瀾壯闊的歷程，成為一段極富研究價值的完整歷史：從明代不可一世的徐渭，清初恣肆無比的八大，清中期奇趣橫生的金農(nóng)，到近代豐潤壯碩的趙之謙、冷逸奇秀的虛谷，再到蒼茫渾樸的吳昌碩、稚樸拙厚的齊白石，乃至冷靜理性的潘天壽，可謂歷歷可數(shù)，班班相望，成為傳統(tǒng)文化在封建末世迸發(fā)出的一抹極其濃重的亮彩。然而如前所述，作為在這部完整的畫史中甚有建樹的重要一員，來楚生卻和他同時代畫家如錢瘦鐵等人一樣，成了一個明顯被忽略了的人物。對這樣一位詩書畫印“四絕”的全能藝術(shù)家的繪畫，作初步的、拋磚引玉式的探討，因而也成為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

作為20世紀20～30年代海上畫壇的生力軍，來楚生與他的同時代、同地區(qū)的畫家如潘天壽、唐云等都有著十分相似的經(jīng)歷。他1921年考入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是時吳昌碩尚在世，吳的友朋弟子如王一亭、劉海粟等俱執(zhí)教于此，特別是后來與來楚生成為秘友的潘天壽是年方留校任教，這些都為來氏后來致力于文人大寫意畫格的研修，奠定了基礎(chǔ)。1924年畢業(yè)后，來楚生曾在杭州與潘天壽、姜丹書、唐云等人發(fā)起組織莼社，從事書畫雅集活動。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與唐云一樣，來楚生始移居上海。寓滬后，來氏曾擔任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及新華藝術(shù)?？茖W校教師，還發(fā)起組織東南書畫社，并于1946年在上海成都路中國畫苑成功舉行了個人畫展。

來楚生早期的畫風并不為人們所熟知，上海朵云軒藏有其1940年為“方鎮(zhèn)道長兄”所作《芝蘭圖》，從中可管見其當時的畫風。

是圖為五尺整紙的中堂大軸，以來氏一生中甚為罕用的細筆畫成：靈芝蘭草環(huán)布于靈石四周，迫塞滿紙而復生機盎然。是圖線條細勁，落墨清逸，以赭石、花青染蘭石，而以赭石、朱磲、石綠等重色敷染靈芝，畫面色調(diào)清新而又古厚?？钍稹胺芥?zhèn)道長兄避亂春申，與余同客。知其于梁鴻溪上筑室讀書，為奉親謙友之所。紫芝繞砌，幽蘭成叢，春秋勝日，樂可知也。為寫是圖，以為它日承平相見于九峰二泉之勝，當與此圖光景仿佛也。庚辰立秋節(jié)蕭山弟來楚生揮汗并記?！睆墓P墨來看，其線條落筆勁挺而具頓挫感，造型精準而富動勢，落墨潑寫，并不僅僅有運筆入紙的痛快感，而且十分注重造型，處處精謹為之。從畫面來看，是時的來楚生似乎受到過海派的前輩大家任伯年等人勾勒筆法的影響，尚未專注于水墨大寫意的研修，而是在前人的傳統(tǒng)中廣搜博討，借重視造型與設(shè)色來堅實自己作畫的基礎(chǔ)，事實上，這確實也為他成熟后大寫意畫格的恣意揮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此畫中透露出的儼儼書卷氣，并不因為全畫的刻意求工而受到絲毫損益。事實上，文人畫并不以求工或者求放論高品，無論工還是放都不過外在的“跡”，一顆文心乃正是其“所以跡”。攜此終得超塵脫俗，絕去凡響，來楚生此作便印證了這一點。

然而精研詩書的來楚生畢竟將文人寫意視為自己的畢生的課業(yè)，他鐘情于水墨寫意，包括彩墨寫意，這也成為他一生繪畫歷程中的主線。

我們且來看他作于1940年代早、中期的兩幅佳作。其一為寫于1943年的《繡球》，是圖明顯受到故去未久的海上畫壇領(lǐng)袖吳昌碩的影響，全畫以縱橫恣肆的筆法揮寫花頭，而以豐厚蒼潤的水墨潑寫花葉。盡管追蹤缶老遺韻，但來楚生的個性在是圖中已顯露出來，是即一種水墨的靈動豐潤之氣。此種靈動與豐潤之氣，事實上也很顯然是與來楚生專注于平實厚重求靈動變化的王鐸草書以及隸書的修煉，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作于1945年的另一幅《牡丹》，則更充分地體現(xiàn)了來氏的這種個性。是圖無論從筆墨還是章法來看，都明顯可以感受到作者深受另一位是時已崛起于北方畫壇的寫意畫大師——齊白石的影響：紅花墨葉的水墨設(shè)色技法，濕潤古厚的筆墨技巧，都巧妙地被融入了來氏自成一格的大寫意畫格中，比之白石老人，來楚生所畫雖嫌蒼莽厚重略有不足，然而豐潤靈動卻顯然有所過之。而此豐潤靈動的特質(zhì)，莫不凸顯著來氏長期浸淫詩書的文心，即使追求豪放熱烈的格調(diào)，但其畫中分明可以感知的，卻是一股絕去塵俗的冷逸之氣，一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格調(diào)。這股冷逸之氣，甚至連其師法的吳昌碩、齊白石，都不曾企及。

1949年，中國進入了全新的時代，中華文藝也迎來了新的發(fā)展契機，過去的文人、藝人成為新一代文藝工作者，他們的任務(wù)由過去的或追逐時代的潮流、或服務(wù)于市場、或追求自我抒情等等，統(tǒng)一轉(zhuǎn)變?yōu)榉?wù)于工農(nóng)大眾和時代政治。作為傳統(tǒng)的文人寫意畫家，來楚生的畫風也因時代的變遷而開始產(chǎn)生新的變化。他進入新成立的上海中國畫院工作，成為新中國文藝戰(zhàn)線上的普通一兵。來楚生的畫風相對過去文人酬唱式的抒情寫意因而也發(fā)生了新的改變，他早年繪畫中儼儼的書卷氣弱化了，那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冷逸氣也殊少再見，而代之以相對熱烈的格調(diào)，具有濃郁的鄉(xiāng)村氣息。這與他主動地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以重新審視現(xiàn)實，并且向著建國后登上藝術(shù)與事業(yè)的巔峰，具有強烈鄉(xiāng)土氣息、天真爛漫的齊白石的畫格靠攏，有著非常直接的關(guān)系。只要看看他常畫的那些題材，如雞鴨、青蛙、蝦蟹、鴛鴦、荷塘、蔬果等等之類鄉(xiāng)間田園司空見慣的物象，就可以感受到他的這種變化。

與過去浸淫于一花一葉的文人大寫意相比，來楚生的轉(zhuǎn)變其實并不十分強烈但卻十分微妙。因為這種轉(zhuǎn)變，對本已稔熟于文人畫和光同塵、粒沙見佛、微言大義傳統(tǒng)的他來說，其實并不十分困難。相比于潘天壽們在“還要不要山水、花鳥畫這類題材”之類問題上的困頓、爭奪，來楚生只是默默地揮寫著上述之類被認可為“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題材，這已是這個時代的花鳥畫家所能做到的極限。來楚生的不爭，保證了他雖然不能像潘天壽那樣畫出轟轟烈烈的巨幛大幅，以證明中國畫并非“不能畫大畫”而只能接受‘必然淘汰”(當時美術(shù)界的領(lǐng)導江豐語)的命運，但卻足夠借那些為人們最為熟悉不過的題材，在應(yīng)付專業(yè)畫家“服務(wù)于大眾”的政治要求的同時，仍維護了自己借傳統(tǒng)筆墨來抒寫主觀感受的舊習。

20世紀60～70年代是一生只經(jīng)歷了短短七十年時日的來楚生繪畫進入成熟的時期，是時來氏的大寫意相較早年的靈動率意逐漸變得簡潔厚重起來。當然，這只是相對其個人過去的畫風而言，比較同時期乃至整個文人大寫意歷史上的名手大家，來氏的大寫意則仍以靈動見長，而與此同時，他早年水墨畫中即顯現(xiàn)出的那種豐潤感也變得蒼莽古厚起來。

是時來楚生作畫，如前所述，在題材與表現(xiàn)上接受了齊白石的影響，多以鄉(xiāng)間常見的生活題材入畫，而在內(nèi)在的筆墨，卻更多地向著當年海上畫派的精神領(lǐng)袖吳昌碩靠攏。也許是漸漸人書俱老的緣故，他的筆墨相對過去明顯地散發(fā)出一種蒼莽渾厚的金石之氣，盡管靈動豐潤的特技仍令其畫有別于吳昌碩。在造型尤其是畫禽鳥的造型上，進入上海中國畫院工作的來楚生顯然受到了當時畫壇畫鳥圣手江寒汀的影響，并且對小寫意禽鳥造型做過一定的研究，故其所畫禽鳥，既致廣大而復能盡精微，這在近代擅長文人大寫意的畫家中是甚為少見的。

總而言之，來楚生的大寫意花鳥畫秉承了傳統(tǒng)文人大寫意書畫相融的特色，他借隸書之平實求得豐潤，借草書之使轉(zhuǎn)求得靈動，在蒼莽中見滋潤，在渾厚中見飄逸；他在精準的造型之外追求筆墨意趣，在借對形體的揮寫中抒發(fā)胸中逸氣，這既成為來氏大寫意的特色，也令他的畫風有別于同時期的其他大寫意花鳥大家。來楚生因此也占據(jù)了近代文人寫意畫史上不可替代的一席，成為傳統(tǒng)文人畫在新時代里掀起的“傳統(tǒng)今朝”浪潮中的令人無法忘懷的奇葩。

或許是因為史無前例的“文革”已進入尾聲的緣故，來楚生的傳世作品數(shù)量也以其生命中的最后數(shù)年為多，是時的來楚生似乎勃發(fā)了更大更強的創(chuàng)作熱情。然而畢竟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來氏之畫并未像齊白石等人那樣進入人畫俱老、觀知止而神欲行的自由自如之境，而是始終不離規(guī)矩，按部就班地揮寫出一筆筆真切而郁勃的內(nèi)心律動。我們且以對他仙去前一年，亦即1974年所作的一幅《花鳥》作品的賞析，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這是一件落墨潤澤、用筆靈秀的作品，巨石上的禽鳥造型精準、筆墨概括，石下的花草靜逸無聲，襯托出空谷中清幽的鳥鳴……這是一種靜中寓動的平淡，畫家正是在這樣的平凡與淡定之中，揮寫成一座超凡絕俗的藝術(shù)豐碑。

責任編輯：梁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