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宮音
1
看了一部叫做《旅行者》的電影。韓國和法國合作出品,鏡頭冷靜、節(jié)奏穩(wěn)淡,像是夜色下的潮水,一波波漫過腳面。
主角是個被父親遺棄的小女孩。從一開始的懷抱希望,到懷疑掙扎,再到絕望滅頂。孤兒院里的她在被一度信任的友人背叛后,將自己埋在土中,深吸一口氣,將土撒在自己的臉上。
她知道父親遺棄她的原因,但她一開始堅執(zhí)地對所有人宣稱“爸爸會來找我的”,幾番無望的守候和奔逃,后來她對孤兒院的院長說出自己猜測的被棄原因——“我想抱抱弟弟,但有個別針把他弄哭了。爸爸和后媽以為我是故意的。”
是那般委屈的淚水。
人有時會因為自身的卑劣將惡意投射到他人身上,然后尋找事件印證自己的投射。正所謂心中有佛,所見為佛;心中有屎,所見為屎。
可是當成人將那些自己制造的黃色糞便潑在這個小女孩身上的時候,堅硬如我,還是不得不轉開了眼。
是的。堅硬。
痛苦時會逞強地挺住一張傲然面目,感動時卻會不顧場合地眼紅淚奔。這樣的戰(zhàn)剛降軟,我把它定義為“堅硬”。
絕不是什么好詞匯。沒有安全感的人才會不敢在人前露怯。
而我的安全感匱乏癥,雖不愿承認,大概還是和你有關。
2
我一直想?yún)^(qū)分作為我生父的你,和“父親”這個詞的關系。
我明確地知道,我期待的是一個有擔當?shù)哪腥?,一個在關鍵時刻可以擋在他妻女身前的男人,我期待的是一種保護,也就是“父親”這個詞本應象征的那些含義。
而你在妻子懷孕期間夜夜賭博,在女兒一歲多的時候與他人茍合。你讓我在懂得仇恨的時候第一個將你記入簿中,在明白最有力的報復就是徹底遺忘無關痛癢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將你扔進記憶淵潭。
你讓我體悟到世間劣質人類的最佳定義:懦弱、無責任感、避脫無蹤。
我恨你。直到寫下這些如同詛咒一般的言語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依然恨你。
我期待的,并不是你。
但我期待“父親”。
3
曾信仰基督教。而篤信“愛”的耶穌基督,便被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天父。
其實我對基督教的全部信仰,也就是那個在我無望祈求時予以聆聽,并施以保護的人。那個,天上的,父。
于是,我的“父”再度恢復成一個空奉的神龕。
第一個讓我愿意將他放入“父親”神龕的,是幼時好友的爸爸。
記得那是好友八歲生日,請大家去她家里慶生。我們玩她抽屜里的各類寶物,小心而好奇地觸摸她的鋼琴,唧唧喳喳地說著話。晚飯時候,她媽媽喚我們到客廳準備吃飯。幾個菜上桌后,好友得意地對我們說,等下她爸爸要端拿手菜上來。話音剛落,一個男人捧著一碗剛出鍋的孜然羊肉走來,四溢的香氣真的像動畫里那樣,如同一只勾人的手,牽著大家的鼻子爭先恐后地撲向桌上的美食。而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一邊往嘴里抓吃的,一邊偷偷窺視她的父親。
他的笑容慈愛而溫暖,比入口即化的嫩肉還要好吃百倍。好友得意的表情則讓我又羨又妒。
后來生病,常宿醫(yī)院,便不曾再去好友家,所以記憶里就只剩她父親那驚鴻一瞥的笑容。
初高中被應試教育壓榨得幾無人色,第一名的成績是唯一向往,比起自憐,在家長會上讓媽媽揚眉吐氣是我更重要的事情。因為那時最辛苦的,是與你離婚后,沒有要你一分錢的撫養(yǎng)費,自我兩歲起便獨自養(yǎng)育我的媽媽。
直到在科學院讀研。研究室里的導師們普遍家庭幸福,幾次室里活動,導師們都帶著家眷。巧合的是,幾乎百分之八十的老師的孩子都是女兒。于是父女親昵的場景觸眼即是——
餐廳里,小一點兒的,奔跑耍鬧,爸爸追在身后喂飯。
KTV包廂里,大一點兒的,和爸爸合唱歌曲。
即便是站在走廊里,被爸爸輕聲怪責,也能令我心生羨慕。
羨慕得幾乎要沒出息地掉下眼淚來。
4
女導演烏妮·勒孔特九歲時被領養(yǎng)到了法國,《旅行者》近乎她的自傳。
她用鏡頭注視過去的那個小女孩,看自己笑眼妍妍地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面;看父親為自己清洗掉足上的泥垢;看他一門之隔漸漸遠去;看自己以死相逼出逃成功后,卻站在孤兒院外不知去向何處;看自己最后只能回到孤兒院,挖出鍋底飯殼充饑的同時,第一次嚶嚶地哭出聲音,那是她第一次承認,自己是真的被爸爸遺棄了。
我沒有這般寸寸死去的過程。你只是給我一個巨大的空蕩,并以向你訴求為恥。
只是我想,烏妮講述這個故事,與其是讓人譴責那個將她遺棄的父親,不如說是伸手將過去的自己拉在了懷里。
那個,無聲哭泣的小女孩。
5
我是見過你一次的,那時我即將第一次住院。
我不記得你來的原因,之后你也再沒來過,更不曾給媽媽寄過錢。我只記得你們當時領著我去了后山的山坡,那里開滿了黃色的小花。
你離我很遠,遠到只是被花色染黃的風里的,一個模糊背影。
你永遠與“父親”這個神龕無關。
只是,我原諒你了。
也原諒了這個年齡愈長,卻愈像個討愛的孩子般的,我自己。
(張小梅摘自《最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