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弱點

在這個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世事仍一片混亂?；实鄢聊缬诤髮m的三千佳麗之中，無暇料理國事。僧侶忙著吟詩，詩人忙著入仕，官吏忙著刮錢，而商業(yè)還未形成規(guī)模，城市小手工業(yè)的作坊所掙的那幾個銅板，大可忽略不計。報紙上說，本朝最頻繁的商業(yè)活動發(fā)生在妓院，最忙碌的商貿(mào)人員當(dāng)是怡紅院的諸位銷售代表。三教九流的從業(yè)人員，辛辛苦苦掙來的銀子，無一不通過妓女柔軟的腰肢流入了老鴇的腰包之中。自秦代以降，每一個農(nóng)民都想著發(fā)財，每一個地主想著當(dāng)官，地主只不過是發(fā)了財?shù)霓r(nóng)民，皇帝只不過是進了宮的地主。農(nóng)民、地主和皇帝這三者之間，像走馬燈似地轉(zhuǎn)換，金錢、權(quán)力和美人依然是每一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在這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文化纏著小腳，科學(xué)尚未萌芽，人民生活在蒙昧之中，猶如猛獸生活在漆黑的洞穴里。生命的自我意識、頑強追求獨立人格以及一切跟永恒相關(guān)的思考還沒有在那個時代普遍流行開來，由于人們懵懂無知、聽天由命或知足常樂——因此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氣中。那么，也可能在某一處這種稀薄的意志和生命的覺知濃縮在一起，熔鑄成思想的合金，這種合金，出于偶然或者出于自愿，在一些人的身體之中緩慢地生長并成為閃光的靈魂。

一

“綠塘?xí)菏且粋€花園式單位，依山傍水，環(huán)境優(yōu)美，是蕓蕓學(xué)子學(xué)習(xí)與生活的好地方。本校屬全國重點書院，師資力量雄厚，為培養(yǎng)子弟成材之首選，建校近百年來為朝廷施送了解元唐伯虎、探花李尋歡、狀元紀(jì)曉嵐等一批世界級文化名人，是培養(yǎng)狀元、榜眼、探花之搖籃。尤為難得的是，該校有十分濃郁的詩歌氣氛，諸如李白、杜甫等一大批青年詩人從這里登上詩壇并嶄露頭角，有中國詩壇的黃埔軍校之美譽……”

這段話節(jié)選自該校的招生海報，關(guān)于該校的風(fēng)光事跡有夸張之嫌（譬如培養(yǎng)了李白之類的話就純屬無稽之談），對學(xué)校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卻介紹得不夠（由于校方的宣傳干事水平有限，極富特色的校園風(fēng)貌在海報中不能體現(xiàn)萬一），所以我有必要補充一二。

綠塘?xí)鹤湓诰G塘江附近的南北湖畔，湖水環(huán)繞，鷗鷺出沒，綠樹掩映之中，亭臺樓閣影影綽綽，遠遠望去，仿佛一個放大了的盆景。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移步換景，讓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該校的東側(cè)河汊縱橫，在水面的寬闊之處，聳立著一幢幢石頭屋或木搭的風(fēng)雨樓，奇怪的是，在岸邊和樓房之間沒有一條橋梁。這些具有威尼斯風(fēng)情的水上建筑群就是教學(xué)樓，學(xué)生上課下課時有專職的艄公擺渡（據(jù)說把教學(xué)樓建在水上有防止學(xué)生中途逃學(xué)的好處，前提是把所有的小船都用鐵鏈鎖起來。當(dāng)然這也只能防普通的學(xué)生，游泳運動員除外）；還有的房子依山勢而建，逐級而上，這就是該校的階梯課室，可容納兩三百人。

該校的西面是一大片綠草如茵的空地，空地的四周有著依依的垂柳、八角小亭和大大小小的花園。一年四季，園中鮮花不斷，芬芳撲鼻。這里是學(xué)生平時休憩及活動的場所，熱鬧非凡。女生的活動以撲蝶或看男生踢蹴鞠為主，男生的活動以踢蹴鞠或幫女生捉蝴蝶為主。每天課間，在樹木稀疏的地方，有許多人在踢蹴鞠；在樹木茂盛的地方，有許多人在捉蝴蝶。

我剛到書院時有點不太明白，按常理來說，最多蝴蝶的地方應(yīng)該在花園及其附近才對。后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地方就是該校的風(fēng)光旖旎之所，每天上演著千篇一律的柔情蜜意。原來這些花園是百花齊放的，大至牡丹小至滿天星，姹紫嫣紅，應(yīng)有盡有，但后來全改種了玫瑰——新來的校長是讀經(jīng)濟學(xué)出身的。

綠塘?xí)旱哪厦嬉詧@林為主，別墅林立，有說不盡的曲徑通幽、柳暗花明之妙（此處風(fēng)光之美可參照葉圣陶先生在《蘇州園林》中的精彩描述，不贅），四周一片靜謐，門前不聞車馬喧，耳邊只有黃鸝鳴翠柳——這里就是教工宿舍區(qū)。普通教師剛參加工作時，三人合住一套房子，等做到退休的時候就可以獨自住上一座別墅。當(dāng)然也有例外，譬如校長還是一個單身漢，卻占著三座別墅。該校的北面原來是一片荒山，林木陰森，據(jù)說時有毒蛇大蟲出沒，以前無人涉足。后來，校方為了鍛煉學(xué)生的膽量，就把學(xué)生宿舍樓遷到了該處，有的地方還有待開發(fā)。綠塘?xí)旱淖畲筇攸c是綠樹成陰，鳥語花香，亭臺樓閣隨處可見。

寒假結(jié)束了，同學(xué)們一回到學(xué)校就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正值暮春，鶯飛草長，在透明如蟬翼的陽光下，該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在林蔭道上，雙手籠在衣袖里，那清麗的臉龐猶如粉白的細瓷，那窈窕的身體猶如曲線流暢的瓶身，那輕盈的步姿猶如蹁躚的蝴蝶，在優(yōu)雅恬靜之中又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和悠閑。該女子就是年輕的文史科老師蘇櫻。

她的到來引起了同學(xué)們（主要是男生）之間一場不小的騷動。還沒有女朋友的男生喜笑顏開，不禁磨刀霍霍。有了女朋友的男生正在內(nèi)心交戰(zhàn)，考慮要不要做陳世美。就是追到了?；ǖ哪猩残纳谝?，因為無論是什么樣的?；ㄔ谒媲耙矔鋈皇@乃是有目共睹之事實。該校的學(xué)生雖然是以成年人為主，有的學(xué)生甚至年過花甲（順便說一句，該校的生源很復(fù)雜，男女老少都有，祖孫同窗的情況并不少見，不惜像牛馬一樣刻苦攻讀，當(dāng)然是為了有朝一日殿試高中，雞犬升天），但也不提倡學(xué)生之間談戀愛，更不提倡師生之間談戀愛。這就是文明古國的一切學(xué)校在數(shù)千年來約定俗成的文明風(fēng)尚。

但不管提不提倡，談戀愛在該校都很常見，師生戀也無甚新奇之處。盡管有無數(shù)男生暗戀蘇櫻并要付之實踐，我們也不會覺得奇怪。后來跟蘇櫻談戀愛的人就是我，將這一點考慮在內(nèi)，事情就顯得復(fù)雜多了。

我是綠塘?xí)旱拇笠粚W(xué)生檀易，那時我不知道今后要卷入師生戀的漩渦。我是文史科的學(xué)生，我的師傅是小說家蘇櫻。她所撰寫的《幸福的螺絲釘》三部曲榮獲國家圖書獎，洛陽紙貴，盜版滿天飛。我曾熱情而不失公允地介紹了該校奇特的地理環(huán)境，倘考慮到人文因素，我發(fā)覺每一處布局都居心叵測，甚至每一處亭臺和小徑都成為校方管理學(xué)生的工具。譬如把教學(xué)樓建在水上是為了防止學(xué)生逃學(xué)，在花園里種上玫瑰是為了賺學(xué)生的錢。但大伙兒不這樣認為，相反他們體會到校方用心良苦的關(guān)懷。理由如下：1、如果校方放任自流，大伙兒就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很難成為國家棟梁；2、如果校內(nèi)沒有玫瑰，男生就要繞很遠的路到街上去買。他們沐浴在陽光和雨露之中，像幸福的葵花一樣露出笑臉。

綠塘?xí)褐阅艹蔀槿瞬泡叧龅拿?，其高度完美的封閉式軍事化管理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學(xué)生們穿著統(tǒng)一的校服，紀(jì)律嚴明，循規(guī)蹈矩，像一群隊列整齊的提線木偶。這樣的木偶被教導(dǎo)說，走在隊伍之中是光榮的，而走出隊列是可恥的。

他們的每一種知識都是由文化師傅統(tǒng)一傳授的，每一種行為都是由禮儀教練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每一種思想都是由政治總監(jiān)統(tǒng)一灌輸?shù)?，換言之，學(xué)生們的每一種需要都由校方定額配給，諸如面包和啤酒，音樂和哲學(xué)，理想和愛情……當(dāng)然，大伙兒需不需要這樣的配給是另外的事情，但必須照單全收，并由衷感到幸福，否則就會大難臨頭。所以，沒有學(xué)生是不聽話的，沒有學(xué)生是不幸福的。如果有一棵花樹膽敢不按計劃生長，馬上就會從斜刺里殺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剪刀，“咔嚓”一聲剪去它多余的枝葉。我的意思是說，校方要把大伙兒修剪成一張平坦如毯的大草坪。這樣的小草被教導(dǎo)說，長得不長不短是幸福的，而長得太高或太矮是悲慘的。

二

上述情況是我從資料室里了解到的。我為了做一篇關(guān)于綠塘?xí)旱膶ＴL，跑去采訪鐵面校長。鐵校長說，如今的管理更加科學(xué)，學(xué)生更加聽話，理性統(tǒng)治著一切。你不妨跟我去看看！

我從教學(xué)樓開始參觀。教師傳授知識有兩種方式：其一，教師在講臺上正襟危坐，攤開一疊講義，一張嘴滔滔不絕，學(xué)生們奮筆疾書，一節(jié)課下來的筆記泛濫成災(zāi)。積極的教員還會在身上拴上喇叭若干，擴音器一個，整個人像一套簡陋的音響。這種方式比較文明，但效率較低。其二，老師用牛筋繩把學(xué)生四腳攢蹄捆翻在老虎凳上，用鐵筷子把他們的嘴巴撬開，用削尖了的竹筒把一些牛奶似的溶液灌進他們的喉嚨。這些溶液是一些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液態(tài)知識，由專家像調(diào)雞尾酒一樣預(yù)先調(diào)好。這種方式比較野蠻，但相當(dāng)有效。兩種方式都有可觀的支持者。

接著，我參觀學(xué)生進餐。只見食堂里停放著五臺龐大的機器，這些機器外觀像混凝土攪拌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飯菜的香味直撲鼻孔。食堂工人在往機器里拼命投擲拔光了毛的肥雞、削去了皮的馬鈴薯，洗干凈了的青菜……這些機器是供做飯之用的——生米從這一邊進去，熟飯就從另一邊出來。當(dāng)然，所有的東西都混成一團，變成香糊狀的膠狀物，分不清哪些是雞肉哪些是青菜。

鐵校長介紹說，食物雖然不好看，但味道還真不錯，營養(yǎng)也相當(dāng)豐富。機器底部有兩排小型漏斗，食物源源不斷地流出。學(xué)生分成兩隊，輪流從機器底下走過，仰著臉，伸著嘴巴，猶如饑餓的禿鷺。每人用餐只有三分鐘，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所有喝湯、吃飯和抹嘴等工序。細嚼慢咽是不道德的，等著吃飯的人正排著長龍呢。

我在鐵面校長的帶領(lǐng)下繼續(xù)參觀。在書院西側(cè)的空地上，一群女生正持著網(wǎng)兜或小團扇在蝴蝶。一名女生捉到了一只蝴蝶，歡呼雀躍，誰知樹蔭下旋風(fēng)般撲出兩名昆侖奴。這兩名昆侖奴虎背熊腰，上身赤裸，胸口露著一撮黑毛，手臂帶著紅袖章！他們把該女生反剪雙手，連踢帶打押了下去。我吃了一驚，問，這是怎么回事？鐵校長說，這里所有的蝴蝶都編好了號碼，每個人都只能捕捉那些學(xué)校指定的蝴蝶，這是校規(guī)，如有違反必受重罰！剛才，這名女生捉錯了蝴蝶，要罰她把“蝴蝶”這兩個字寫上5000遍！

在一片綠草如茵的空地上，有一幫男生正在踢蹴鞠。一個男生一腳勁射，把蹴鞠送入球門！全場竟一片死寂，無人喝彩。那射中球門的男生臉如土色，舉著雙手作投降狀走出球場。鐵校長解釋，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蹴鞠共有180種踢法，每個運動員都必須嚴格按照規(guī)范的踢法射門。剛才這名球員胡亂出腳，其踢法乃180種腳法中之所無，按照規(guī)定要禁賽三個月！

最后，鐵校長帶我去參觀該校學(xué)生談戀愛的情景。鐵校長說，本來，我們是禁止談戀愛的，但男女之間的那事兒宛如洪水猛獸，與其堵塞不如疏浚，所以我們把學(xué)生戀愛也納入書院的管理計劃之中，精心組織，科學(xué)統(tǒng)籌，統(tǒng)一安排。我們的做法是，請有經(jīng)驗的職業(yè)戀愛者開設(shè)講座，幫助大伙兒樹立正確的戀愛觀，先由渴求談戀愛的學(xué)員提出申請，然后由后勤部逐一分配，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書院西側(cè)的那片密林是戀愛的惟一指定場所，一些男生正坐在石凳或排椅上跟女生談情說愛，只是男生一律頭蒙黑布，腳拖鐐銬，被一根鎖鏈拴在大樹上。鐵校長解釋，誰也無法保證每一個女生都是美女，所以無法保證每一個男生都滿意，遂干脆把男生的眼睛蒙上。不得已動用鎖鏈，是為了防止失望過度的男生跳河自盡。實踐證明，蒙著眼睛拖著鐐銬去談戀愛比較容易得到幸福感。我問，為什么不把女生也拴上？鐵校長說，很簡單，1、女生的思想覺悟普遍較高。2、所有的男生都蒙著臉，看上去個個都差不多，女生就是覺悟低也用不著逃跑，更用不著尋短見。

我參觀完畢，不禁毛骨悚然！但大伙兒并沒有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平時學(xué)習(xí)認真，尊師愛友，獨立完成作業(yè)，勞動積極肯干，愛好文體活動，嚴肅又不失活潑，還可以談?wù)勄檎f說愛，一切井井有條。但我懷疑大伙兒是否真的這樣滿意，那些兇神惡煞的昆侖奴加強了我這個想法。如果大家都很聽話，還要他們干什么？鐵面校長干笑說，當(dāng)然有的學(xué)生剛來書院時不太懂事，但我們自有一套立竿見影的教育方法，對好學(xué)生像春天那么溫暖，對差等生像冬天那么冷酷無情，賞罰分明！

由于綠塘?xí)菏且凰?，該校的畢業(yè)生猶如名牌衣服，不但不愁就業(yè)問題，還可以賣到一個好價錢，這也是大家都想來該校就讀的原因。學(xué)生在畢業(yè)時會領(lǐng)到一張小牌，在耳朵上穿一個小孔，把牌子掛上去。牌子上注明學(xué)生的成績、操行等級、建議零售價之類，有點像商品的合格證，讓別人一翻就知道是什么樣的貨色。好學(xué)生的牌子是銀做的，差等生的牌子是銅做的，這就是二者之間的區(qū)別。

我注意到，女生的思想覺悟似乎較之男生普遍要高，違反紀(jì)律的多是男生。但有人對我說，因為女生不會爬上樹去給自己摘蘋果，也不會在三更半夜翻墻頭給自己買宵夜，更不會去跟情敵決斗，所以這些事情都有相應(yīng)的男生去一一完成。違反紀(jì)律的多是情種，尤其是窮鬼中的情種，甚至在情人節(jié)那天去偷花園里的玫瑰。到底是不是這樣，還有待去深入了解。

我可以確定的是，書院是不怕有人搗亂的，對于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自有訓(xùn)練有素的昆侖奴來收拾他們。這些昆侖奴都是保衛(wèi)部的人，他們在來書院工作之前，各自的經(jīng)歷都很復(fù)雜，有的做過雇傭軍，有的做過綠林好漢，有的是退役的劊子手，總之五花八門。

保衛(wèi)部的昆侖奴對付學(xué)生的條例有很多，譬如遲到者要坐一小時老虎凳，早退者要喝一碗辣椒水，考試作弊者要掛牌游街，倘若有無法無天的學(xué)生膽敢鬧事，自然有更加嚴厲的條例對付他們。昆侖奴準(zhǔn)備的刑具也是種類繁多，五花八門，但最常用的也無非是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鐵等幾種。平時會用到的還有鋒利的竹簽、夾棍、鐵鉗子，這三種刑具都是用來對付人家的手指的 （竹簽用來插指縫，夾棍用來夾手指，鐵鉗子用來拔指甲），特點是省力高效，事半功倍；比較特殊的幾種刑具是嘶嘶吐著舌信的毒蛇、餓了好幾天的惡狼和猛虎、訓(xùn)練有素的揚子鱷和不用怎么訓(xùn)練的虎頭鯊，有一個昆侖奴曾做過衙門的劊子手，以前用過的鬼頭刀舍不得扔掉，又重新翻了出來，磨得雪亮，不過他遭到了鐵面校長的批評，校長說，把一切管制刀具收起來！把虎狼餓得厲害一點就夠了，免得別人說我們私設(shè)公堂！

昆侖奴熱愛這些刑具，一如音樂家熱愛他們的樂器。他們很喜歡這些刑具在學(xué)生身上發(fā)出的聲音。有一個昆侖奴總結(jié)說，皮鞭在人體身上會發(fā)出木琴似的聲音，水火棍在人體身上會發(fā)出擂鼓似的聲音，燒紅的鉻鐵在人體上就不會發(fā)出多大的響聲，但正在受刑的人會變成一把瘋狂的小號。學(xué)校的秩序井然，沒有幾個學(xué)生敢違反紀(jì)律。鐵校長很滿意。昆侖奴卻并不是這樣。他們對這樣的情況頗有微詞，因為違反校紀(jì)的人太少，所以他們顯得很無聊。由于無事可干，他們的工作就顯得可有可無。

在街道干凈的時候，沒有幾個人會想起清道夫（據(jù)說，有個清道夫在街上打掃，還有人指責(zé)說，這個人滿身灰塵，別弄臟了干凈的大街）；反之，街道越臟，清道夫的地位就越突出，每一個居民都捂著鼻子體會到這個工作的重要性。這些昆侖奴跟清道夫有一個類似的地方，那就是沒活干就有可能受到大伙兒的忽視。這關(guān)系到昆侖奴的飯碗，所有昆侖奴都希望多一些學(xué)生目無紀(jì)律，不僅頂撞老師，還跑到社會上去撩事斗非，他們就可以大顯身手了。

綠塘?xí)旱臋C構(gòu)主要分為三大部門：政教部、保衛(wèi)部和后勤部。政教部負責(zé)傳授科學(xué)文化知識并對學(xué)生進行考核；保衛(wèi)部保衛(wèi)師生安全、負責(zé)維護書院的一切秩序；后勤部則負責(zé)學(xué)生的衣食住行等日常事務(wù)以及愛情事務(wù)，戀愛實行配給制，負責(zé)學(xué)生的愛情分配。

轉(zhuǎn)眼間數(shù)月過去，中段考的成績出來，我名列前茅，還寫了幾篇謳歌書院的豆腐塊發(fā)表在杭城各媒體的報屁股上，贏得了小記者的光榮稱號。書院強手如林，要脫穎而出也屬不易，課堂上有老師表揚，平時有同學(xué)艷羨，我就不禁有點飄飄然起來。

書院的后勤部負責(zé)我們的起居飲食，實行配給制，甚至還配給戀人。書院的好處真是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靈感勃發(fā)，奮筆疾書，寫了一篇《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書院與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老師》刊登在校報上，文章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滿紙均是溢美之辭，深受全院師生好評，我遂躋身于書院的風(fēng)云人物之列。有了這么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有這么好的老師，我決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在畢業(yè)時被評為好學(xué)生，拿到那塊銀子做的小牌，這就是我今后就業(yè)的營業(yè)執(zhí)照。銀做的小牌跟銅的小牌當(dāng)然有天壤之別，會直觀而生動地反映出一個人的價格。

書院的學(xué)生大多擁有戀人，我不甘人后，在入學(xué)三周后遞交了戀愛申請，接著通過參加后勤部的培訓(xùn)，然后就是填表登記，并得到兩個老牌戀愛人士的介紹。我得到了后勤部分配的戀愛伴侶。戀人叫李蕙心，她的聲音清脆如出谷黃鶯，人溫柔得像小綿羊。我們?nèi)缒z似漆，雙方都對后勤部的分配表示滿意。我不知道她長得如何，應(yīng)該是一個美人兒吧。我感覺到她的肌膚很滑膩，她的腰肢很柔軟，她的胸膛很有彈性。我看不到，但可以通過一雙手來感知。當(dāng)她躺在我的懷里，她橘花般的體香混雜著于空氣中，身體猶如水流在輕微而地波動。這樣的女人，怎么會不美麗。其實，不管什么樣的女人，其結(jié)果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反正我也看不到。但她的身體，還是給我?guī)砹藨驯д鋵毜母杏X。不管我看不看得見，都無損于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魅力。

李蕙心頭腦很單純，每天除了學(xué)習(xí)，就只知道愛與被愛，她對我全心全意。但要問我對她的愛情，我卻說不出理由。也許世上的一切愛情，都是無法說出什么理由的，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我對李蕙心沒有什么不滿意，既然后勤部將李蕙心分配給我，那我們肯定是天生一對。我對書院的所有決策從不懷疑。當(dāng)我需要一個女朋友，我就有了一個女朋友，僅此而已。

三

這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我們都將午飯后半個時辰的個人活動時間用來散步。像平時一樣，一臺音樂機器放著威武而雄壯的《校園進行曲》，數(shù)以百計的學(xué)生身著灰白色的校服，四人一排，組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隊在林蔭道上有節(jié)奏地走著。我們齊喊著口號，操著正步，猶如一臺方頭方腦的龐大機械在路上移動。我們四人一排，臉上洋溢著歡欣和狂熱的表情，那是一張思想純正、胸?zé)o雜念的面孔。

音樂機器是一個龐大的音箱，大小和形狀跟馬車相仿佛，全身漆黑，四面封閉的木板上開著一排小孔，嘹亮而激越的旋律從小孔里飄出來。我們所聽到的都是原汁原味的音樂，也就是現(xiàn)場直播。音箱里或蹲或坐著一支樂隊，有人擊鼓，人人敲磬，有人拉胡琴，有人吹簫，不亦樂乎。

在我的左邊，是一個男同學(xué)，身軀筆直，像一只公鵝。而右邊是三個臉若葵花的女孩，像這樣的女孩，四肢修長、頭腦單純，書院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在些女孩里面，有一個就是李蕙心，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的女朋友在人群之中，就像一粒米掉進了米缸里。哪一個都有可能，但哪一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抱著她，得到她的愛情。

每一個人都臉帶微笑，精神抖擻，臉龐向著前方，猶如葵花向著太陽，眼睛閃光。我們的步履整齊劃一，富有節(jié)奏，與其說在散步，毋寧說在舞蹈。我們心情舒暢，腳步輕快，而心兒正在翩然起舞。我舉目四望，只見寬闊平整的校道通向各處校區(qū)，花園里的奇花異卉在散發(fā)著脈脈清香。陽光融入水中，建在水上的建學(xué)樓在綠樹掩映中影影綽綽。我想起了在圖書館看到的一本古籍，書上說古人的校園異常簡陋，只有數(shù)間茅舍，幾株樹木，同學(xué)們在課間只能在草地上或躺或臥，自由散漫，毫無我們集體散步的整齊美觀。他們沒有那么好的條件，在管理上也缺乏完美的制度。作為一個現(xiàn)代學(xué)生，我充分體會到時代進步的好處。

我們組成了一架嚴格執(zhí)行某種指令的機械，而每一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零件。當(dāng)我想到自己成了一顆教師所希冀的齒輪、螺絲釘或“沒有花香沒有樹高的”小草，我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盈滿，因為無論釘子還是小草，都是我的人生目標(biāo)。能將自己鉚上一架龐大而精密的機器，鑲嵌在一個機械需要我的合適的位置；或生長在大地上跟別的小草共同編織成為一張綠油油的、生機勃勃的地毯，此生夫復(fù)何求！突然，我的頭腦閃過一個惡毒而恐怖的念頭。我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成了提線木偶，操縱著我們的紗線掌握在教師手中。我今天肯定是魔鬼附體了，竟有這種邪惡的想法。我嚇出一身冷汗。我大聲喊著口號，目光中燃燒著激情，我就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演員那樣善于表演。

“嚴肅、緊張、活潑的書院萬歲！”

“教書育人，光耀千秋！”

“向辛勤批改作業(yè)到深夜的園丁致敬！”

同學(xué)們舉著手臂，喊著口號。我又成為一個思想單純的人。我多么幸福啊，就像一株生長在春天原野上的小草，沐浴著陽光和春雨，盡管我僅是那密密麻麻的小草中之一株，跟別的小草沒有兩樣，但誰能否認那張碧綠柔軟的、無邊無際的綠毯是偉大的呢？我們成長起來了，我們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zhǔn)備，啊，但愿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來吧，那釘著鐵掌的、閃電般起落的馬群，那隆隆轟響著奔馳的、傾軋過來的四輪木車，我們將經(jīng)受時代風(fēng)雨的洗禮。我不經(jīng)意間露出微笑，也許露出了笑聲。

突然，我像聽到回聲一般，后排也傳來輕輕的笑聲。我扭頭一看，這是一個美人兒，盤在頭上的云鬢又黑又亮，一張臉粉妝玉琢，小刀似的眉毛、輕抿的嘴角帶著勃勃英姿。她的眼睛像鉆石又清亮又耀眼。這么美的女子，簡直是殺人的利器！我感到暈眩。

啊，親愛的檀同學(xué)，打擾你了。但我多么高興啊，我為生活在這個偉大的時代而陶醉，你也跟我深有同感，不是嗎？女子說，我只要想起將來的幸福時光，就忍不住歡呼。她是在跟我說話嗎？我好不容易恢復(fù)理智，說，那是自然。她說的倒跟我想的一樣。也不奇怪，我們本來就是集體中的一員，我們的想法原本就應(yīng)該是共同的。

隊伍在繼續(xù)前進，嚓嚓嚓，鞋子踏在地上的節(jié)奏響亮而齊整。我又回頭看她一眼，我看清了她的胸卡，這是一面黃銅做成的小牌，寫著她的姓名：龍舌蘭。每個學(xué)生都有這樣的胸卡，刻著本人的姓名。龍舌蘭的臉一剎那間起了變化，她的嘴角泛出嘲諷，雙眼不再像鉆石，而像燈籠黯淡下來，而她的瞳孔像燈籠的火苗在飄動，跳動的火光猶如拆解著一個秘密。她目光顯得悲傷而孤獨，正是那孤獨，仿佛正是藏匿在我心底野獸般蟄伏的孤寂。我在她的眼睛讀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我吃了一驚。好在，她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她這樣做是為了給我一個信號。她確認我收到了，笑了笑。但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校規(guī)告訴我，我沒有別的可能了。

隊伍在繼續(xù)前進。龍舌蘭低聲說，明天上午在演講大廳有一個講座，中間穿插戲曲，你過來吧。我說，我沒有收到門票。在書院，沒收到通知是不能隨便去的，而一旦收到就不能缺席。她說，你晚上會收到的。

散步結(jié)束了。龍舌蘭臨走前看了我一眼。我又看見了她眼眸有火苗在閃光。我心亂了。

傍晚，我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向女生宿舍走去。此刻，李蕙心正站在窗邊，將一面小團扇卷成望遠鏡狀，往外觀望。我布袋里的都是談戀愛必須的法寶，但不是玫瑰花和巧克力，也不是什么性愛玩具，而是黑布、鐐銬和鎖鏈，黑布用來蒙我的眼睛，鐐銬用來鎖住我的雙腿，而鎖鏈將把我拴在一棵大樹上。男學(xué)生蒙著眼睛拖著鐐銬去談戀愛，此乃是書院的鐵律。李蕙心當(dāng)然看見我，但我永遠看不見她。如果有什么規(guī)則的話，這就是惟一的規(guī)則。

我敲了敲門。李蕙心說，你整好了嗎？我臉上一熱，趕緊打開布袋，蒙上黑布，套上腳鐐和手銬，而將鑰匙交給李蕙心保管。鎖鏈在我的脖子上哐啷作響，我對這種聲音已習(xí)以為常，一股鐵銹味沖上鼻孔，一股幸福感猶如氣浪似的將我推了一個趔趄，這就是愛情的聲音和滋味。以前我完成這些程序，耗時費勁，有時還要請昆侖奴幫忙，但如今熟能生巧，干凈利落。李蕙心款款而出，伸手執(zhí)著鎖鏈，猶如牽著一頭水?；騽e的什么野獸，往書院指定的惟一場所——戀愛林走去。我們走在霞光灑照的校道，雖然我看不見，但也知道我們兩個人，有點像美女和野獸。

李蕙心牽著我來到樹林，讓我坐在一張長木椅上，然后將我用鎖鏈拴在一棵大樹上。上文說過，此舉是為了防止對女朋友失望的男學(xué)生逃跑或自殺。鎖鏈的另一頭連著我的脖子，除非我有將鎖鏈掙斷或?qū)⒋髽溥B根拔起的本事，否則我只能任人擺布。我對李蕙心深感滿意，這純屬多余。但李蕙心不同意，說這是規(guī)章制度，除了嚴格執(zhí)行別無選擇。你姑且當(dāng)它是戴在脖子上的項鏈好了，大是大了一點，但也有好處。我問有什么好處？她說，如果不慎掉在草叢還會容易找回來。她說著格格大笑，我皺了皺眉頭。

她不管我不快，用手環(huán)抱著我，一抬腿就跨坐在我的大腿上，臉對著臉，開始親吻。由于我的脖子套著鎖鏈，臉上蒙著黑布，既轉(zhuǎn)動不靈，又看不清方向，所以她采取了主動。她的頭部和腰肢隨著小嘴的移動而扭過不停，而我除了舌頭在動，全身基本不動。我顯得很老實，還有點靦腆。其實我的手已蠢蠢欲動。盡管我?guī)е咒D，但手銬是精鋼打造的，很輕巧，手藝精湛，巧奪天工，看上去有點像精致的手鐲，只是中間連著一根細鏈子。因此我的雙手相當(dāng)靈活，并不妨礙我做一些靈巧或輕柔的動作。我的手伸進李蕙心的衣裳，用手捏住了她的乳頭，冰涼而堅硬的手銬輕柔地擦過她的乳房，她一聲嘆息。

我問她感覺如何？她疾言厲色地說，要摸就趕快摸，不可耍流氓！在她看來，無論怎樣親熱都不過分，但不可耍流氓，所謂耍流氓就是發(fā)出輕薄之辭。李蕙心自命大家閨秀，所以親熱時也帶著三分矜持。這是書院一切有教養(yǎng)的好女生的特征，可以為所欲為，但卻不可表現(xiàn)放蕩，頭可斷，血可流，淑女之儀不可拋。我只好閉嘴，有點興味索然，這個念頭一閃即逝。這是一個不應(yīng)該有的念頭，我將它從頭腦驅(qū)逐出去。李蕙心越來越興奮，我無暇顧及其他了。

忽然，耳畔傳來三記急促的鐘聲。鐘聲告訴我們，該分手了。李蕙心從我的大腿翻下來，往懷里掏東西，我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沙漏，那是一種陶瓷做的小罐，里面裝著細沙，平時放在衣袋里，要用時就掏出來看，有點像未來世界的懷表。我說，不用看啦，走吧。她嘟噥著說，還差100粒沙亥時才過，書院的鐘根本就不準(zhǔn)，明明快了兩分鐘！亥時就是我們自由戀愛的時間。時間一到，不管正在干什么都要終止，并迅速離開戀愛現(xiàn)場。否則昆侖奴就會突然沖過來，強行將戀人拉開。這些昆侖奴平時不見蹤影，但如果有必要，不管何時何地都會及時出現(xiàn)。

李蕙心戀戀不舍，但還是牽著我回去了。她送我回到宿舍門口，將鐐銬和鎖鏈的鑰匙交還給我，徑自走了。馬上有兩個昆侖奴過來，扯開蒙在我臉上的黑布，幫助我解開繞滿全身的鐐銬和鎖鏈，并將其放入我背上的布袋。至此，鐐銬從布袋中取出，又放回布袋中去，中間經(jīng)過我的身軀，我的戀愛步驟才算宣告完成。要想跟情人幽會，就必須失去自由；要想重獲自由，就必須離開戀人，自由和愛情，猶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每次李蕙心跟我離別，她都唉聲嘆氣，顯然意猶未盡，但我也沒有辦法。我們都是好學(xué)生，絕對不會違反校規(guī)。

像我們這樣處于戀愛初級階段的人，在亥時前分手還不算辛苦，而進入高級階段的戀人就比較麻煩。戀愛林分布著數(shù)以百計的木椅，可供戀人互相依偎、撫摸和親吻。木椅很窄，也不長，因為兩個人在談情說愛，坐在一起當(dāng)然是越擁擠越親密，隔太遠就不利于增進感情，這也是后勤部之良苦用心。在樹林深處有一排紅磚綠瓦的精舍，八只紅燈籠掛在屋檐上，散發(fā)著艷紅而慵懶的光，這就是書院的“玫瑰小筑”，也就是“紅燈區(qū)”，感情成熟的人，就可以憑做愛執(zhí)照和銀兩開房。何為感情成熟呢？自己說了不算，還得通過后勤部組織的愛情考試，也就是進入所謂的愛情高級階段，就可以拿到一紙粉紅色的行房執(zhí)照，獲得跟戀人行房的資格。這就是當(dāng)時書院盛行的“行房上崗考核”。但每次通過的人并不多，不少人垂頭喪氣地從考場里走出來說，比考外語六級還要難！

但不管是誰，學(xué)校規(guī)定的戀愛時間對大家一視同仁，并不因為拿到執(zhí)照就可以為所欲為，只要亥時一過，鐘聲一響，就必須離開。有一次，有一對戀人違反了紀(jì)律，馬上有兩個昆侖奴像幽靈般從床底冒出來，將赤條條的男生從女朋友的胴體上拉開，一人揪住一邊胳膊架了出去。需要補充一點的是，男生即使在行房，臉上也是蒙著黑布，手腳掛著鐐銬的，當(dāng)然衣服可以脫光。從理論上講，淫蕩的女子如果想紅杏出墻就有機可乘，就是跟別的女子交換性伴侶，恐怕男朋友也不得而知。但這種偷梁換柱的事極少發(fā)生，因為這是違反校紀(jì)的行為，而一切違法亂紀(jì)的事都不可能瞞過無孔不入的昆侖奴。

我雖然跟李蕙心感情不錯，但我對她所知甚少。我除了知道她的聲音很好聽、肌膚很滑膩、乳房很有彈性，根本就不知道她長得怎么樣。我有過一睹芳容的念頭，尤其是看一看她的眼睛。我希望她長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盈滿秋水般的眼眸。我連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每一個女學(xué)生都有義務(wù)向男朋友保密，這不惟獨我們書院所有，而是我們這個時代莘莘學(xué)子的戀愛規(guī)則。她被分配到我手上時，連名字也是我起的，她只有一個叫N—3721的號碼。但這有什么要緊呢，姓名只是符號，并不影響到我們堅貞的愛情，正如我嫌她的號碼不好聽，大可給她起一個我喜歡的姓名，而我還有著“甜心”、“芒果”、“不穿褲子的小貓”、“香噴噴的油煎堆”之類的昵稱。無論我叫那一個，我都是在呼喚愛情。我在她身上得到了愛情，這才是重要的。

但我也有著不可告人的煩惱，就像一切追求上進的人那樣，會被內(nèi)心不斷泛起的卑劣和罪惡感而惶恐不安。譬如，當(dāng)我聽到她甜美的聲音，就不禁想到她的嘴唇，這是一張怎樣甜蜜、小巧而豐潤的樂器呢，當(dāng)她朱唇微啟，那美如天籟的聲音就像泉水似地涌現(xiàn)；當(dāng)我摸索并猜想著她雙乳的弧線，我的頭腦馬上涌現(xiàn)出了這對寶貝的大小和形狀，我知道我的無數(shù)次猜想都不可能讓我接近真實，我心中升起了偷窺一眼的渴望；當(dāng)我在耳邊聞到她的呼吸，鼻孔嗅到她的體香，手上觸摸到她的體溫，就不禁涌現(xiàn)出她的身體，從頭到腳，無一遮掩，而我也除去了那塊該死的黑布，讓我一覽無余，這該是一座多么豐富而神奇的寶藏啊，取之不盡，用之不缺！但隨即我就被心中升起的羞恥和惶恐所籠罩，這樣的思想無疑是極為有害的。我的老師蘇櫻教導(dǎo)我說，一個人要想得到思想上的凈化和升華，從而成為一個為國為民的國家棟梁，就必須拋棄心中那些齷齪和丑陋的想法。我決定第二天向后勤部上交一份思想?yún)R報，并接受后勤部的批評教育。

當(dāng)我回到宿舍，果然發(fā)覺桌上壓著一張聽講座的通知，時間是巳時，地點是水簾洞演講廳，我的座位是前排七排九號，位置甚佳。演講的題目是：《往昔愛情與今日愛情不同之比較研究》，有著名青年學(xué)者、駐校小說家、愛情問題專家蘇櫻小姐主講。我很樂意去聽講，這樣的選題頗具吸引力，蘇櫻老師上課又妙語連珠。況且，我心里還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期待呢。

四

水簾洞演講廳，顧名思義就是一個山洞，洞口流瀉著一道水瀑。類似這樣的水簾洞，全國不知有多少，最出名當(dāng)是花果山上的。這是一個石灰?guī)r溶洞，洞廳寬敞，擺著排椅，可以坐數(shù)百人。洞中點燃數(shù)以十計的牛油火把和數(shù)以百計的青銅燭臺，亮如白晝。洞廳中央就是講壇，也是一個小型劇場，除了供老師開講座，還經(jīng)常上演小型戲劇和實驗舞。講壇呈方形，橫直逾數(shù)丈，用漢白玉大理石砌就，為一座四角小亭所覆蓋，亭子下面用鵝卵石砌成了一個太極圖，被一條嫵媚的曲線隔開，半邊黑，半邊白，這就是所謂的陰陽魚。講演者坐在亭子中央，聲音很洪亮，并在洞壁傳來低沉的回聲，這樣大家都能聽得見。

講演廳設(shè)在溶洞，講壇是一個亭子，亭子下面筑著一個太極圖，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普遍做法。你卻道是為何？當(dāng)時的擴音設(shè)備仍停留在原始階段，人多了，就不容易保證聽講的質(zhì)量，所以除了給演講者提供擴音器，還要做一些行之有效的輔助措施。譬如在講壇上建造太極亭和在演講大廳建造回音壁，就能更好地保證每一個學(xué)生聽講。建造太極亭在那兒都行，但若論回音的效果之佳，毫無疑問當(dāng)首推溶洞。我不明白太極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效果，但人的聲音變得更響聲、渾厚而充滿磁性，乃是有目共睹之事實。

我來到演講廳，對號入座，發(fā)現(xiàn)來的人很多，我舉目四望，沒發(fā)現(xiàn)龍舌蘭。我正襟危坐，像一具雕像。這是每一個同學(xué)的姿勢，沒有一個人東張西望。大廳鴉雀無聲，只有火把在燃燒時發(fā)出的微響，以及燭臺上燭淚掉落的聲音。演講還沒開始，后勤部的人正在趕緊布置會場，在講壇鋪上一塊紅地毯，講桌上鋪一張紅色的綢布，桌上放一杯熱茶，擺著一個海螺，海螺的屁股后面連接著一根電線。這也是例行公事，會場上的布置千篇一律。只是今天的講桌放了一樽白玉蘭，蘇櫻老師喜歡這種花的香氣。

八條虎背熊腰的昆侖奴抬著四個很大的木柜擺在大廳的四角，其中一人將海螺上的電線插入木柜，并對準(zhǔn)海螺煞有介事地“喂喂”叫了兩聲，整個大廳回蕩著他的聲音。他很滿意地放下海螺，海螺當(dāng)然不是真的海螺，而是一只掏空了內(nèi)臟的螺殼，這是一種常見的樂器，但經(jīng)過能工巧匠之手，卻成了一只麥克風(fēng)，那四只龐大的木柜是本朝科技工作者研制出來的擴音器。大廳的角落擺著一個浴缸似的木桶，上面裝滿鹽酸，插著兩塊繞著銅線的鐵片，這就是電源，那些銅錢源源不斷地將電力施送到擴音器上去。

蘇櫻老師出場了，她緩緩走上講壇。同學(xué)們紛紛起立，鞠躬，山呼“老師好”，而她則揚手示意，回應(yīng)以“同學(xué)們好”，同學(xué)們方始落座。她穿著一件灰黃色的長袍，衣服的料子很好，只是設(shè)計得很奇特，自頸部以下，將她全身包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像一只嶄新的木桶。而她一臉嚴肅，面無表情，整個頭部就像木桶上面放著的一只石膏像。這樣我們就看不到她身材的曲線，更看不到她高聳的胸部，坦白說就是很難看，但卻平添了不少威儀。蘇櫻老師何等美貌，卻穿上這樣的一種衣服。這顯然不是我們的愿望，也許也不是如花似玉的蘇櫻老師之所愿，但這是學(xué)校的規(guī)定。這原本就是教師的工作服，男女都一樣。律師要戴假發(fā)，妓女要掛紅燈，文學(xué)青年要插鋼筆，原本這就是行規(guī)。記得前朝有個小說家說過，宗教靠木偶泥塑來愚人，老師靠裝神弄鬼來唬人。結(jié)果該小說家被處以火刑，死后還不準(zhǔn)別人提他的名字，凡是在反面教材上出現(xiàn)，都一律以撒旦代之。

蘇櫻拿起海螺開始講課，本來她朱唇微啟，臉上的表情立馬生動起來，顯得很好看，但那個大海螺卻遮住她的大半邊臉。這樣，她就像站在一只木桶里面，僅露出頭部，而臉上卻戴著一只豬嘴形狀的防毒面具。當(dāng)然，這都是我內(nèi)心的想法，卻不敢在臉上泄露。蘇櫻老師的講座大受歡迎，不僅是課講得好，還在于她形式活潑，善于運用多媒體教學(xué)。蘇櫻老師說，在正式開始我的講座之前，我想先讓大家看一段皮影戲。

馬上有人搬出一架龐大的機器，機器由鐵皮和木頭做成，正面是一個很大的鏡框，只是空空如也，而機器旁側(cè)有一個“7”字形的搖手，像風(fēng)谷機上的搖柄，其實都是轆轤的衍生之物。蘇櫻老師從長袍底下伸出小手，輕輕搖了幾下，鏡框上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在曠野之中，有一個乳房豐滿的少女上身裸露，下身穿著樹葉裙，雙手攀著兩根藤條，在快活地蕩著秋千。而秋千架下面有兩個披散著長發(fā)、裹著獸皮的原始人，雙手持著石斧在廝殺，猶如野獸一般。旁邊注著一行小字：野蠻時代的愛情，充斥著沖突和流血。

這幅畫乃出自本朝知名丹青之手，以工筆技法繪之，人物惟妙惟肖，場景栩栩如生，同學(xué)們轟然大笑。我也笑了，蒙昧?xí)r代的人太可笑了，竟有人為了女人拼命！

蘇櫻老師說，大家不要笑，詩和愛情，都是人類之中最愚頑不靈的東西，它們構(gòu)成了野蠻時代最本質(zhì)的黑暗，所以，人類要幸福，就必須解決詩和愛情的問題。然而，在古代，有誰會去思考并試圖解決這些問題呢，除了我們這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時代。在那時，詩以言志，文以載道，百家爭鳴，妖言惑眾，遂使世風(fēng)淪喪，人心向惡。詩的惟一出路以及終極目標(biāo)乃是成為口號，這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wù)一直到今天才始告完成，而我作為國家重大科研項目的提出和承擔(dān)者，尤感榮幸！我只是在學(xué)術(shù)上邁出一小步，人類卻在幸福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愛情的問題比詩更復(fù)雜和神秘，我經(jīng)過嘔心瀝血的研究，終于發(fā)現(xiàn)并通過論證，自由乃愛情之大敵，只要世上仍有自由戀愛存在之一日，人類就不可能有終極幸福之可言！當(dāng)然，這并非我一人之所得，乃是人類數(shù)百年以來無數(shù)學(xué)者、教授集體的智慧結(jié)晶，我只不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一點罷了。概言之，只要有自由，愛情就不會得到保障；要消除愛情的悲劇以及隨之而來的仇殺、陰謀和戰(zhàn)爭，惟一的辦法就是取消自由！

蘇櫻老師不愧是書院中是年輕老師中的領(lǐng)軍人物，如此深奧的道理卻講得深入淺出，我茅塞頓開。同學(xué)們在認真聽講，臉上浮現(xiàn)出如癡如醉的表情。蘇櫻繼續(xù)搖動，第一個畫面消失了，第二個轉(zhuǎn)了出來：兩個古代學(xué)生在學(xué)校的林蔭小道勾肩搭背，乃至公然擁抱并親吻，而另一些學(xué)生則在食堂里給女朋友喂飯。旁邊注著一行小字：野蠻時代的愛情，毫無教養(yǎng)可言！

同學(xué)們這次更是捧腹大笑。這樣的場面，在我們的時代，只有在三級戲曲或黃色小說上才能偶爾見到，當(dāng)然，這一切都在違禁之列。我也搖了搖頭，覺得太不像話了，如此傷風(fēng)敗俗之舉，居然會在校園這一方凈土中出現(xiàn)。

蘇櫻娓娓而談：這幅畫所講述的乃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這對狗男女在人類戀愛史上臭名昭著，他們的出現(xiàn)，使人類文明倒退了500年，他們將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諸君亦看到了，丑態(tài)無人指責(zé)，丑行無人干涉，長此以往，人跟蟲豸有何異哉？世風(fēng)隨之淪渙矣，人亦不復(fù)為人！為什么在學(xué)校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呢？一言而蔽之，實因古代的學(xué)校管理無方、制度不全。所以，要徹底取消人類的戀愛自由，就要釜底抽薪，將人類追求自由的劣根性連根拔起：以鐐銬加其身，以鎖鏈縛其頸，使之在戀愛之中無半分人身自由；以硫酸洗其腦，以漂白粉滌其心，使之?dāng)嘟^對思想自由之向往。至此，人類幸福之萌芽才可能在世間出現(xiàn)。人類完全失去自由之日，便是人類贏得愛情之時！

蘇櫻老師講得太好了，同學(xué)們越聽越起勁，點頭如雞啄米，雷鳴般的掌聲像潮水似地響起，此起彼伏，蘇櫻老師揚了揚手，示意同學(xué)們停止鼓掌。

第三個畫面出來，我臉上一熱，這種下流的東西，即使在黃色小說中也不多見。這幅圖繪著一對男女在做愛，畫面又分成數(shù)格，兩人摟抱成一團，一絲不掛，只是時間和地點各不相同，有時在深夜，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午后；時而在閨房中，時而在馬車上，有時甚至在茅草叢中。更讓人發(fā)指的是，又擺出種種淫穢姿態(tài)，不堪入目。旁邊又注著一行小字：野蠻時代的愛情，無異于禽獸。

這真是太荒謬了！除了禽獸，這樣的事情怎會發(fā)生在人類身上呢？我憤憤地想，那行注解倒是畫龍點睛之筆！這對男女的荒謬就在于，他們行房時竟不分時間和地點，那個男的臉上既沒蒙黑布，手腳又沒套著鐐銬，想來也不會去領(lǐng)行房執(zhí)照，就是領(lǐng)到也沒去有關(guān)部門登記，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擅自行房，若在我們書院可是嚴重違紀(jì)。當(dāng)下群情洶涌，馬上有同學(xué)舉手要求發(fā)言，紛紛嚴厲譴責(zé)這種禽獸行徑，有的說非拉去浸豬籠不可，有的說必須押上斷頭機，有的說大伙兒不妨公車上書，建議皇上誅其九族。

蘇櫻老師說，這對狗男女就是人類戀愛史上讓人發(fā)指、禽獸不如的紅拂和李靖，他們的出現(xiàn)使人類文明倒退了至少一千年！紅拂夜奔，此乃是人類罪惡史上劃時代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典型案例。她罔置祖宗禮法于不顧，開了女人旗幟鮮明地追求男人之先河。倘若說梁祝尚有所顧忌，在談戀愛時遮遮掩掩，因為祝英臺女扮男裝實乃掩人耳目之做法，而紅拂則色膽包天，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從此，洪水猛獸，轟然而至，人類開始經(jīng)歷了一段暗無天日的漫長時期，直至墜入萬劫不復(fù)之境。在這對狗男女之后，就是潘金蓮和西門慶、崔鶯鶯和張生。如果沒有西門慶，潘金蓮跟武大郎是幸福的；如果沒有張生，崔鶯鶯跟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幸福的，但這種幸福卻被紅拂女之流所倡導(dǎo)的自由戀愛所摧毀。這一切不幸，均肇始于自由戀愛也。

這一次，雷鳴般的掌聲持續(xù)了更長的時間。蘇櫻老師稍為歇息，開始了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她右手高舉，捏著拳頭，有力地揮動了兩下，厲聲說，幸好那黑暗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光明世紀(jì)已經(jīng)來臨！請諸位看一下今天的戀人何等幸福！

我以為又有圖片可看，誰知那架手動放映機早已搬走，卻擺上了一張排椅。太極亭垂下一塊布幕，背景是一片樹林，似曾相識，原來它取材于書院西側(cè)的“戀愛林”。只聽得鑼鼓敲響，絲竹聲動，只見一個女子穿著灰白色的校服從幕后款款出場，腰細腿長，一張臉粉妝玉琢，一雙美目猶如鉆石，顧盼生輝，赫然便是龍舌蘭。她手上牽著一條鎖鏈，鎖鏈的另一頭連著一個男子的脖子。我不說你也知道，那個男子臉上蒙著黑布，腳上戴著腳鐐，手上戴著手銬。他像一個瞎子，在龍舌蘭的牽引下坐在椅子上，龍舌蘭一屁股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們二人一語不發(fā)，卻在互相擁抱和撫摸，與其說在演出，毋寧說在展覽，兩人就像兩件愛情的道具。同學(xué)們都興奮起來了，看實物展覽當(dāng)然比看圖片更加刺激，更有藝術(shù)感染力。

我平時也跟李蕙心在戀愛林中親熱，但卻不知道是如此一種情形。我不知道那個蒙著臉的男子是誰，但我覺得他就像我自己。事實上，因為在戀愛林中的每一個男子，都是千篇一律，看上去都沒什么分別。舞臺上的那個男子，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懷抱中的女朋友是誰，也許，對于他來說，每一個女子都沒什么分別，反正他也看不到。作為觀眾或旁觀者，我當(dāng)然知道她是誰，但我們絕不會說，因為我們不想被昆侖奴抓住，連踢帶打地關(guān)入石室，跟那些饑腸轆轆的老虎和獅子搏斗。

蘇櫻老師在解說，這是我們書院的一對模范戀人，也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一對戀人。應(yīng)女主人公的申請，我們?yōu)樗淞四腥酥鞴?；同樣，?yīng)男主人公的申請，我們?yōu)樗淞伺魅斯?。你看他們盡管素不相識，但相處得何等幸福美滿，可見這均符合雙方的情感和意愿——這就是愛情配給制所取得的重大勝利！愛情配給制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最具天才性的發(fā)明，它將人類最變化多端最頑固不化的洪水猛獸般的情感——愛情——納入了機械理性的管理機制之中，我們將其寫入了法律條文，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固定下來，自然有龐大而有力的國家機器來維護其神圣不可侵犯之權(quán)威性。換言之，就是將最泛濫成災(zāi)的洪水通過堤壩的形式將其牢牢鉗制，而將人類內(nèi)心中最兇猛的獅子和老虎用鐵籠子囚禁起來，天下就太平了。愛情實行配給制，看起來似乎過于草率和隨意，其實不然，因為我們在配對之前，結(jié)合申請者上交的有關(guān)材料，經(jīng)過專家小組的周密調(diào)查和綜合分析，再三論證之后才做出配對的決定，確保萬無一失。因為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對愛情有更深的了解，也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對每一個學(xué)生有更多的了解。實踐證明，在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凡是被我們配對的人都過上了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失戀、偷情、休妻乃至殺夫之類的悲劇。

蘇櫻老師取出一疊錦旗說，這都是老百姓為我們訂做的——按照我國法律，被配對者必須白頭偕老、生死與共，任何一方不可心生異志，也就是俗話說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既然這樣，古代社會那種賣淫、包二奶、離婚等現(xiàn)象隨之消除，而第三者插足、一夜情、紅杏出墻等丑聞更是銷聲匿跡。你看現(xiàn)場的兩位，自從他們開始戀愛以來，多么幸福，多么甜蜜。他們心心相印，如膠似漆，你瞧，最激動人心的一幕就要出現(xiàn)了——

音樂開始變得急促起來，舞臺上的這對戀人從矜持變得亢奮，龍舌蘭臉色酡紅，眼波欲滴，嬌喘連聲，猶如醉酒一般，看上去無比陶醉。而其合法男朋友由于蒙著臉，看不清表情，但同他生動豐富的肢體語言來看，對龍舌蘭顯然無可挑剔。像龍舌蘭這樣的絕色美女，不是什么時候都能遇到的，倘能摸著她的乳房，吻著她的香唇，就是看不到又有什么要緊！不要說僅是蒙著雙眼，就是雙眼瞎掉也值得啊。只可惜該男人未能目睹她之美貌。也覺得李蕙心的肌膚很細嫩，乳房很有彈性，想起來應(yīng)是一個美人，但未能目睹，總是憾事一樁。

此刻，有一個昆侖奴走上臺去，刷地打開一面黃色條幅，上面用金色絲線繡著一行隸書——女主人公肺腑之言：情哥哥啊，山無棱，水無竭，乃敢與君絕！下一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女人！另一個昆侖奴也打開了一面條幅，上面寫著——男主人公內(nèi)心告白：好妹妹呀，即使我買彩票中了500萬也不變心，即使江南霹靂堂的火藥彈劈頭擲下也誓不分離！這兩句話都寫得相當(dāng)肉麻，但只要看一看男女主公的陶醉和瘋狂，就無人會懷疑這兩句話的真實性。

舞臺上，音樂的旋律越來越高昂，龍舌蘭兩人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演講大廳上靜得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連蘇櫻老師也閉上嘴。此時此刻，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無聲勝有聲。終于，古琴“錚”的一聲，所有的音樂戛然而止，龍舌蘭兩人也倏地分開，站起來，向全場觀眾鞠躬致意！大伙兒歡聲雷動，掌聲如潮水般響起。憑良心講，龍舌蘭兩人表演得甚佳，因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故而舉重若輕，游刃有余。

蘇櫻這次的講座也到了尾聲。我也跟著大伙兒歡呼和鼓掌，但心里一陣陣刺痛，仿佛有一把呼嘯的小鋸在胸膈間來回拖動。但是我抑制著情感，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不能在大庭廣眾上泄露內(nèi)心的秘密。我他媽的這是怎么了？龍舌蘭是人家的女朋友，跟人家親熱天經(jīng)地義，平時成日都在情人林里卿卿我我哩，只不過今天搬上舞臺而已。而我在情人林的時候一律被蒙著眼睛，也不可能看見旁人。

蘇櫻老師的講座圓滿結(jié)束了，她對這樣的效果很滿意，但并不意外。她臨走時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似利剪，若星光，似乎穿透了我內(nèi)心，又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但愿她看的不是我，就算是也沒有什么內(nèi)容。我不知道為何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悚，這是不應(yīng)該的，學(xué)生應(yīng)該愛戴老師，而不是恐懼。更何況是年輕貌美、才華橫溢的女老師。

同學(xué)們紛紛向演講廳的門口涌去，龍舌蘭牽著男朋友在我的面前走過，她飛快地瞅了我一眼，又倏地離開，牽著男朋友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的目光大概只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四分之一秒，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睛中深深的悲傷、凄慘和絕望——那是一種比海水還要幽深和咸澀的孤寂、比珠穆朗瑪峰上的積雪還要寒冷和持久的悲傷。在那極短的時間里，她明亮如鉆石的雙眼猶如兩盞燈籠那樣黯淡下來，她的瞳孔先是像兩小團火苗倏地跳動了一下，猛地熄滅了，那是一種完全的熄滅，完全的黑暗，但她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

我讀懂了她的目光。我透過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心海，在平靜而湛藍的水面上，潛伏著暗礁般黑暗、尖銳而堅硬的痛苦。我的腳步并沒有停留，我不能在眾目睽睽下有任何異常之舉。無孔不入的昆侖奴具有福爾摩斯般的偵探頭腦，又具有東方不敗般的驚人武藝，就算我豁出去，也不能連累龍舌蘭。但我行走著的僅是四肢，而真實的我呆若木雞，他就佇立在我的內(nèi)心，心已碎裂，紛飛如蝶。

五

上次去聽演講后，我好幾天魂不守舍。我想起龍舌蘭。她明亮如鉆石般的雙眼猶如兩盞燈籠那樣瞬即黯淡。她眼眸中幽深的悲傷、凄慘和絕望，讓我難忘。我跟她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要么是我們將這個秘密擴大，要么是將其窒息，在這兩者之間，我必須有所抉擇。如果是前者，那么意味著風(fēng)險和犧牲，我將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如果是后者，那么則意味著我是一個懦夫，我不僅背叛了龍舌蘭的信任，而且也背叛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無論是哪一個選擇，都何其艱難。

此時此刻，我已不得不承認那個撰寫《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書院與古往古來最偉大的老師》的人，并不是真實的我，而只是我的外殼，是我的一個面具。在那極盡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嘴臉之下，掩蓋著我腦后的反骨。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換言之，書院強接二連三的洗腦運動，并沒有將我摧毀，我的內(nèi)心依然頑強地殘留著獨立和自由的渴望。

李蕙心注意到了我的異常，當(dāng)然她是在戀愛林跟我親熱時注意到的，平時我們沒有機會見面。我蒙著臉，她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我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難以逃脫她的感覺。這真是一個細心的女孩。有時，我覺得落落寡歡，無精打采，對李蕙心的擁抱深感厭倦，草草敷衍了事。那是因為我想起了龍舌蘭，不禁興味索然；有時則激情勃發(fā)，興致倍增，李蕙心在我的撫摸之下，興奮極了，欲仙欲死。這也是因為我想起了龍舌蘭，不過我將懷中人當(dāng)成了她，當(dāng)然這是我的一個幻象。如果一個人臉上蒙著黑布，懷中是他從未謀面的女孩，那么該女孩被當(dāng)成任何人都有可能。李蕙心對前者深惡痛絕，對后者則求之不得。我想，如果我興奮的原因被她知曉，她肯定傷心欲絕。幸好，她對我的內(nèi)心一無所知。

每天午后都有一個時辰自由活動，那就是酉時。你可以撲蝶，也可以踢蹴鞠，還可以做些純屬個人喜好的事情。譬如我就經(jīng)常爬上一樹大樹，仰面坐在濃蔭遮掩的樹杈上發(fā)傻，或者單獨拿著一根釣竿去河濱釣魚。當(dāng)你想獨處而又不必提心女朋友嘮叨，你才會感到書院的愛情配給制度是何等科學(xué)和完善。所謂自由活動，顧名思義就是你可以做一切事情，當(dāng)然前提是不要違反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但要完全避免這一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撲蝶有可能撲錯，踢蹴鞠也可能犯規(guī)。甚至連釣魚都可能出問題。

有一次，我釣起了一尾鯽魚，一個昆侖奴馬上從水底鉆出來，揪住了我。我爭辯說我沒有違反校規(guī)，只有規(guī)定說不準(zhǔn)捕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娃娃魚，但沒有規(guī)定說不準(zhǔn)釣鯽魚。昆侖奴冷笑，說沒有規(guī)定那就現(xiàn)在補上，你再嚷嚷我就給你多加上一條罪名。我趕緊閉嘴。由于我素來表現(xiàn)甚佳，保衛(wèi)部又念我是初犯，所以網(wǎng)開一面，從輕發(fā)落。所謂從輕發(fā)落的意思，就是毋須動用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鐵等任何一種刑具。但我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我必須將那一尾重逾半斤的鯽魚活生生地吞下肚子去。一連好幾天，我都滿嘴腥臭，猶如茅坑。當(dāng)我跟李蕙心接吻時，盡管我隔著一塊黑布，她仍避之而惟恐不及。她說如果一定要親嘴，我建議你不妨帶上一個十二層的口罩。我講述這些的意思，是說即使在自由活動，也不要肆無忌憚，否則就會吃苦頭。

今天又到了自由活動，我去看一窩小鳥。在我經(jīng)常去攀爬的那棵大樹，有一個鳥巢，上個星期孵出了一窩小鳥，一共四只。小鳥張著黃嘴角，翅膀上稀疏地長著幾根茸毛。我在鳥窩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素帛，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明天酉時煤礦見。下面注著一個“茵”字。啊，這是龍舌蘭給我的留言。我又驚又喜，將素帛攥在手心，差點從樹上一個倒栽蔥掉下來。我坐在樹杈上，等心神寧靜，才緩緩地從樹上滑下。

明天上午，我又有一次去水簾洞聽演講的機會。我在會場上看見龍舌蘭，她不動聲色。但當(dāng)我蘊含著探詢的目光掃過去，她低眉頷首，給了我一個明確無疑的答復(fù)。主講者是一個干巴瘦小的老頭，他在講壇上嚷得聲嘶力竭，間或還響起同學(xué)們的掌聲，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心里很快活，恨不得時間過得快一些。

酉時到了，我裝作若無其事，漫不經(jīng)心地繞過書院西側(cè)的那片密林，沿著林間小徑走向密林深處。這片密林就是書院指定的戀愛林，林中分布著一排排木椅，以供情侶促膝談心。一到傍晚，此處鶯聲燕浪，此起彼伏，乃是書院最為熱鬧的場所。但由于戀愛時間還沒到，所以顯得很冷清。我偷睨兩旁，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跡象，又故意借著綁鞋帶之機，目光越過褲襠，飛快地往后瞥了一眼，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保衛(wèi)部的昆侖奴神出鬼沒，我萬萬不能掉以輕心。我終于來到了煤礦的旁邊，這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小煤礦，聽說曾因塌方砸死了十幾個人，還有人被活埋在里面。我瞅著它黑乎乎的洞口，猶如猛獸的咽喉，仿佛要搏人而噬，我不禁雙腿戰(zhàn)栗。我聽到洞中有人低呼，還不快進來？我方才留意到洞口垂著一根細小的繩梯，我趕緊順著繩梯攀爬下去。

一到洞口，馬上有一個人抱住我，她身上的熱量猶如火焰隔著衣裳傳遍我的全身。借著洞口微弱的光線，我看清了她就是龍舌蘭，她身上還帶著一個包袱呢。她的臉龐在幽暗中閃光，眼角撲閃著淚花，她幾乎要喜極而泣了。然而她放開了我，嘴里說，現(xiàn)在還不行，你跟我來。她飛快地收起了繩梯，拉著我在礦井中摸索著前行。礦井并不深，她又帶著我拐進了一個坑道?？拥喇惓＊M小，漆黑一團，勉強可以容身。龍舌蘭說，現(xiàn)在安全了。她取下背上的包袱，將一張油布鋪在凹凸不平的礦渣上，然后在上面鋪了張緞子。我們坐下來。別看那個包袱不大，裝的東西倒不少，龍舌蘭取出了一個小酒壺和兩只錫杯，還有一只燒雞。坑道中伸手不見五指，我只能看到酒壺發(fā)出的微光，以及她貓眼般淡藍色的眸子。她打亮火熠子，正要將一對小紅燭點燃，但是她稍一猶豫，又將火熠子吹熄。她解釋說火光會引起注意。在一剎那間，我看清了她酡紅的臉，煥發(fā)著驚人的美麗。她說你看清我了嗎？別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我愛你，龍舌蘭在黑暗中說，在這個星球上我只能愛你。我捉住了她的手。我貼著她的粉頰輕吻了一口。啊，她的臉頰是如此的清香柔軟。我們互相勾著手臂，飲過了交杯酒，就算是互托終身了。檀易，我好開心啊。龍舌蘭嚶嚶地哭了，但隨即破涕為笑，說我們有近一個時辰在一起。她脫光了。我們擁抱在一起。這一次，我腳上沒有拖著腳鐐，手上沒有戴著手銬，脖子上沒有套著鎖鏈，甚至連臉上也沒有蒙著黑布。由于去掉了這些束縛，又是跟朝思暮想的女子在一起，盡管地上坑坑洼洼，空氣沉悶，身上沾滿礦渣，但我已非常知足。我們在親吻。天啊，臉上去掉了那塊該死的黑布，親吻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妙。我們就像彼此嘴里的一顆糖果。我撫摸著她，她的身體是如此柔軟和光潔，她的腰已完全發(fā)育成熟，她的乳房像兩座高聳的教堂。我們的瘋狂是內(nèi)心的，或者說是身體內(nèi)部的，我們表現(xiàn)得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即使我們在地道般的破煤礦中，也不敢得意忘形。我們小心地翻滾，盡量壓抑著身體的尖叫和聲音，我們不能驚動了這片黑暗以外的一切。

盡管我沒有蒙著黑布，但依然看不到愛人的胴體。但畢竟知道她是誰，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這跟李蕙心在樹林的愛撫不可同日而語。從這一刻起，我的身體，我的心，都會只屬于一個人，她就是龍舌蘭。沒有誰可以將她從我的心里奪走，同樣也沒有人可以將我從她的心里奪走。龍舌蘭沉浸激情之中，她大膽而周詳?shù)闹\劃取得了預(yù)期中的成功，但她并沒有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她說，這里很安全，但也不能常來。通常，一個地方來過三次，就變得危險了。下次什么時候見，你等我的安排。我不禁嘆一口氣。龍舌蘭問我，你怎么啦。你擔(dān)心什么？我說我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龍舌蘭喜悅地說我也是，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將我們分開，將我們心中的愛情分開。

自從跟龍舌蘭有了肌膚之親，我對李蕙心有了說不出的厭倦。李蕙心非常迷人，盡管我看不見，但我的手不會騙我，她身上的氣味也很好聞。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有吸引之處，但我對她的拒斥是心理上的，我覺得既然跟龍舌蘭訂下白頭之約，就應(yīng)該終生踐守，即使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應(yīng)背信棄義。因此，每次跟李蕙心在戀愛林中的約會，對我來說都是折磨。我激情全無，惟余一副軀殼。倒是李蕙心越來越主動，反而反客為主，樂此不疲，每次都弄得嬌喘連聲。我紋絲不動，就像一段木頭那樣，任由她撫摸和親吻。我交給她的只是我的身體，心卻另有歸屬。

這段時間，李蕙心意亂情迷。她說我覺得咱們近來感情突飛猛進，已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時候。換言之，咱們已順利完成戀愛初級階段的使命，進入了愛情的高級階段，是到申請拿行房執(zhí)照的時候了。拿到這一紙證書，咱們就可以到“玫瑰小筑”壞一壞啦。我一聲不吭。李蕙心用拳頭捶我，說你倒是說話呀。難道你不想要我嗎？我說只怕還通不過后勤部組織的愛情考試，那該有多難啊。李蕙心大怒，說這又有何難，莫非你對我的愛情沒有信心？我趕緊說怎么會！她咄咄逼人，說那是你不愛我？我很生氣，說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后勤部將她分配給我，我當(dāng)然要愛，而至于我跟龍舌蘭之間，那可是致命的秘密，是死也不能說出來的。但李蕙心不肯善罷甘休，繼續(xù)在嘮嘮叨叨。我沒有辦法，說你讓我想一想吧，就算要考你也得讓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嘛。

我們不歡而散。在牽我回去的路上，李蕙心將套在我脖子的鎖鏈抖得嘩嘩亂響，以顯示她對我的威嚴。我肯定像她手上牽著的一只狗。就算我是一只狗，我也不可能再去愛她了。我不禁為之感到歉然。李蕙心是一個好女孩，但我不愿意蒙著臉去愛上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子，在認識了龍舌蘭后，就更不情愿了。然而，蒙著臉去戀愛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fēng)尚，甚至是一種法典。

后來，龍舌蘭又約了我?guī)状巍Ｋ恳淮涡袆用恳粋€步驟無不經(jīng)過深思熟慮，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她約我的方法多種多樣，層出不窮，總之絕無重復(fù)，有的讓人匪夷所思。譬如她有時在我面前突然腳下一滑，摔倒在地，等我伸手去扶她的時候趁機將一張紙條塞入我的掌心，當(dāng)然，紙條上簡短地寫著我們幽會的時間和地點。有一次，我釣上一尾魚，而魚嘴竟塞著一張紙條，看來這條魚兒是龍舌蘭潛入水中掛上釣鉤的。

我們幽會的地方隱秘而古怪，每一次都讓我始料不及。我們在廢棄的鹽井中幽會，在陶窯中幽會，在下水道中幽會。每一個地方，我們都不會超過三次，這都是為了安全起見。有一次，龍舌蘭堪稱天才，她竟然想出了一個在水底幽會的絕妙辦法。我們一絲不掛，靜靜地躺臥在水底中，互相擁抱并纏繞。在水底就無法睜開眼睛，更無法親吻，嘴巴有更重要的用途，我們每人嘴里叼著一根蘆葦管，蘆葦管高出水面約有半尺，此乃是我們賴以呼吸的管道。龍舌蘭的肌膚摸上去光滑而冰涼，猶如大魚的表面，我想她的胴體也像一尾雪白的大魚吧。在水中，我們倒真是一尾幸福的魚了，但我們終究要回到岸上去。

上述種種見面，我們不是在地底就是在水底，就像兩只可憐的老鼠一樣，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老實講，我還沒有機會見到一次龍舌蘭的身體。機會終于來了，這一天，我又爬上了平素常去的那棵大樹，隨著日子的推移，鳥巢完好無缺，甚至更加牢固了些，這真是一只完美的巢穴。我想，鳥兒也有著物種遺傳的智慧呢。那幾只雛鳥早已長出羽毛，翅膀變硬，遠走高飛。只有兩只老鳥仍住這個鳥巢中。那是一對羽毛灰黑的野鴿。我坐在樹上，我不禁羨慕起鳥兒來，在鳥的王國，雄鳥向雌鳥求愛，肯定不用脖子套著鎖鏈，臉上蒙著黑布。而且它們有翅膀，想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去。哪里像我們拖著沉重的肉身，東躲西藏，無處容身。

我正在浮想聯(lián)翩之際，一只野鴿子啁啾著飛過來，佇立在我的手臂上下。我看見它的腳脖子拴著一個小圓筒，而里面藏著一根紙條。好個龍舌蘭！竟然將野鴿子也馴服成了信鴿。我展開紙條一看，上面寫出：酉時，蘆葦蕩。這件密函簡短得不能再簡短了，但我領(lǐng)會了其中的意思。酉時是我們惟一自由活動的時間，而蘆葦蕩則位于書院東側(cè)縱橫交錯的河汊中，聽說該處常有鱷魚出沒，乃是危險之地，平素甚少有人光顧。但蘆葦蕩前數(shù)十丈的水面開闊之處，卻矗立著一幢幢教學(xué)樓，我覺得要避人眼目到蘆葦蕩中去，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潛水而過。

我順利地來到了，時令正值夏季，蘆花還沒白頭，葦稈依然挺拔，而葦葉生機勃勃，郁郁蔥蔥，異常茂密。蘆葦叢又柔軟又細密，我剛坐下來，就聽到的簌簌的聲響，只見一頭鱷魚張著兩排鋸齒般的獠牙拔開了水中的蘆葦，我吃了一驚，想不到關(guān)于鱷魚的傳說，倒也并非虛妄。只聽得一聲輕笑，只見該鱷魚竟直立起來，鱷魚肚子鉆出一個身子半裸、只穿粉紅色褻衣的女子來，原來龍舌蘭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具鱷魚皮，披在身上游過來。我們穿入茂密的蘆葦叢，這一次，我終于看到了龍舌蘭那完美無缺的胴體，膚色如雪，曲線動人，乳房白皙飽滿，乳頭嫣紅小巧。在滿目青翠的蘆葦叢中，龍舌蘭玉體橫陳，猶如綠緞子上擺放的白玉雕像，讓人陶醉。

李蕙心動了考行房執(zhí)照的念頭，不肯輕易放棄。但我被龍舌蘭步步牽引，越陷越深，心早已不在李蕙心身上。每次跟著她去戀愛林，都是敷衍了事。她不吭聲還好，但每次都要喋喋不休，讓人厭煩。我們吵了一架，李蕙心哭了，她說你肯定有了別的女人。我當(dāng)然否認。她又說我聞到你身上有別的女人氣味。我吃了一驚，人們都說女人的鼻子像獵狗一樣靈敏，果然不假！但是無憑無據(jù)的事，我哪里肯承認？李蕙心氣哼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膛上，說我哪兒不如別人？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啦，今天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心里很不安，李蕙心如此單純，我這算移情別戀嗎？在龍舌蘭出現(xiàn)之前，我們相安無事。如今我卻……唉，李蕙心如此單純，罷罷罷，今生算是我對不起她啦。

六

好景不長，我們終于出事了。那次我們約好了在井底幽會，水井深逾十?dāng)?shù)丈，龍舌蘭在水面數(shù)尺之處橫向挖了一個地道，里面食物、燈燭、被衾諸物一應(yīng)俱全。龍舌蘭花大力氣營造了這個安樂窩，只望今兒過盡情逍遙。當(dāng)我悄悄地沿著井壁來到這間地下室，不禁為龍舌蘭的智慧和毅力而大為嘆服。然而，我左等右等卻不見她來。我慌了，忽見眼前火把一亮，蘇櫻老師出現(xiàn)了，在她的身后是兩位兇神惡煞的昆侖奴。昆侖奴手上的鎖鏈呼地套上了我的脖子。

對我的審訊是由蘇櫻老師主持的。本來審訊工作多由后勤部進行，但蘇櫻認為竟然還有人追求野蠻時代的愛情，乃是她一生中的奇恥大辱，非讓我低頭而不可洗刷，所以她決定親自出馬。

審訊室里的空氣很壓抑，這是一間方方正正的房子，但一個窗口也沒有。里面燃燒著牛油火把，四周擺著皮鞭、水火棍和三角烙鐵之類的刑具。這是一些比較常見的刑具。墻角的數(shù)只大鐵籠里，還分別關(guān)著一些嘶嘶吐著舌信的毒蛇、不斷地咆哮的惡狼和猛虎。料想這就是那些比較特殊的刑具。我會一一見識的，用不著焦急。

你可知罪？蘇櫻面無表情，只是聲音冷如寒冰。我何罪之有？我辯解說，我只不過渴望跟自己愛的女人在一起而已。你聽清楚了，你犯了擾亂社會治安罪、擾亂教學(xué)秩序罪、反愛情分配制罪、追求自由戀愛罪……蘇櫻厲聲說，一共是十六宗，其中不可饒恕的乃是追求自由戀愛罪，光這一條你死十次也不夠！我說，我不像你，你是一具人形機械，不食人間煙火，冷血無情。但我是一個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沒有愛人。蘇櫻說沒有人說你不能沒有愛人。你不是通過申請得到了自己的愛人嗎？我說N—3721不是我的愛人，而是你們的一件工具。蘇櫻說難道N—3721不好？我說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連她的模樣都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她好不好。蘇櫻略一沉吟，說其實她好不好你是知道的。

我垂下頭。這個可憐的女孩，我沒有機會見到她了。然而，我對龍舌蘭的關(guān)心壓倒一切，我說你們把龍舌蘭怎么了？蘇櫻扔來一份報紙，說上面有她的消息，你慢慢看吧。今天到此為止。蘇櫻帶著人出去了。

我展開了報紙，這是書院辦的日報，我作為該報的通訊員，也曾經(jīng)在上面發(fā)表過《古往今來的最偉大的書院和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老師》之類的狗屁文章。報紙的頭版標(biāo)題乃是：龍舌蘭追求自由戀愛被一舉擒獲。下面的內(nèi)容是講疑犯龍舌蘭挨了一頓皮鞭，混身傷痕累累，依然不肯低頭認罪云云。旁邊還畫著一幅插圖，圖上龍舌蘭皮開肉綻，讓人慘不忍睹。文章最后說龍舌蘭一案轟動書院，本報將跟蹤報道，敬請讀者垂注云云。倒是文中對我一字不提。我流淚了。我知道這僅是開始。

第二天的審訊繼續(xù)。蘇櫻說，如果你肯低頭認罪，尚有從輕發(fā)落之可能，我可以為你擔(dān)保，書院對你既往不咎。我說，我沒有什么好認的。你不是定了我十六宗罪嗎？你再加幾樣好了。蘇櫻說，這個審訊室不會有嘴硬的犯人，你既然執(zhí)迷不悟，那我也沒有辦法。她手一招，馬上有兩個昆侖奴將我按在地上，輪起水火棍打了我一百棍。我覺得身上的皮肉再也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劇痛像火焰般籠罩著我，猶如萬箭穿心。我慘笑著說，還有什么更厲害的東西就拿出來吧。我還受得了。蘇櫻說，慢慢來，我可不急。她帶著昆侖奴走了。我看了她今天留下來的報紙，這一次，龍舌蘭依然不肯低頭，被施予竹簽插指縫、夾棍夾手指、鐵鉗拔指甲三種刑罰，十只手指血肉模糊，她在一天之內(nèi)昏迷數(shù)次，奄奄一息，仍然堅貞不屈。文章在結(jié)尾寫道，龍舌蘭死不悔改，審訊一時陷入僵局。

蘇櫻對我的審訊一直持續(xù)了七天，在這七天之中，蘇櫻無所不用其極，烙鐵、夾棍之類的刑具，在我的身上用了一個遍。她甚至動用了毒蛇和餓狼，為了不至于將我咬死，毒蛇早已拔掉了毒牙，但是卻裝上細小的鐵釘，蛇在我身上咬噬，讓我深信自己到了地獄。而餓狼的爪子和獠牙，將我的皮肉一條條地從身上扯下來，猶如撕裂一塊塊布條。在這七天中，龍舌蘭也經(jīng)受了可怖的毒刑。蘇櫻帶來的報紙可以證實這一點，然而她寧死不屈。據(jù)報載，龍舌蘭只剩下半條命，她全身沒有一寸肌膚是完整的，滴著膿血。記者以一種悲天憫人的口吻寫道，如此美貌動人的女人，如今卻成了一堆腐爛的血肉，倒也不禁讓人心生惋惜之感呢。

我痛哭失聲，又為她而深感驕傲。龍舌蘭的堅貞不屈使我大受鼓舞，我對蘇櫻說，我寧愿被你一直折磨到死，但我是不會屈服的。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摧毀我們之間的愛情，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將她從我的心里奪走，你不能，就連死神也不能。蘇櫻淡淡地說，是么？咱們等著瞧吧。

然而，不幸終于降臨。倘若說我們的被捕乃至受刑并非不幸，甚至連死亡也不算的話，那么龍舌蘭對我的出賣、對愛情的出賣卻真正擊垮了我。在這一天，蘇櫻拿來一份報紙，扔在我的腳下，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言不發(fā)，她在等待我看完報紙。報紙上說，昆侖奴想盡了辦法，用盡了毒刑，但是卻無法讓龍舌蘭屈服，后來，他們想了一個妙點子，要往龍舌蘭的嘴里喂活生生的蟑螂。龍舌蘭的牙齒早被拔光，嘴唇嚴重扭曲、變形，看上去就像一個丑陋而漆黑的孔洞。但龍舌蘭張開喉嚨，用盡全身的力量呼喊：“不——不——不要——”據(jù)報載，當(dāng)龍舌蘭喊完這句話，就頹然跌倒在地，嗚嗚地啜泣。我感到心在粉碎，血肉在崩裂，意志被這則消息完全摧毀，我就像一堆稀泥那樣軟攤在地上。

蘇櫻說，每一個人都會有他無法忍受的地方，這就是他的弱點。這樣的弱點可能不是劇痛，不是恐懼，甚至不是死亡，然而卻是一個人身上的軟肋，只要找準(zhǔn)了這個地方，用手指輕輕一戳，就可以將一個無比強大的人擊倒。我承認你跟龍舌蘭都是硬骨頭的人，但同樣會有弱點——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她的弱點說來很好笑，竟然是蟑螂，一只小小的蟑螂竟然收到了毒蛇猛獸也得不到的效果。哈哈。而你的弱點就是她的背叛！

我承認了蘇櫻的這一點，但是我無力點頭以示同意。我渾身在發(fā)抖，我身上的血肉和精神隨著顫抖在流失，流入地下，流入黑暗和虛空之中，一滴不剩。我氣若游絲地說，事至如今，我還有何話可說呢。我們的愛情竟敵不過一只蟑螂，倒是有幾分黑色幽默呢。我哈哈地笑，笑聲嗆住喉嚨。我說，我只有一個請求，我想知道N—3721是誰，我想問一問她，她到底愛不愛我。蘇櫻沉吟良久，說我可以再安排一次你們的約會。但在此之前，你必須跟龍舌蘭面對面申明你的放棄。你現(xiàn)在惟一要做的事，就是養(yǎng)好身體，我不想讓N—3721受到驚嚇。

我從審訊室里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一個月后，我在醫(yī)生和營養(yǎng)師的精心調(diào)理后，身體恢復(fù)得很快，我的臂膀又有了力氣，雙腿又有了奔跑的欲望。蘇櫻來看過我?guī)状?，她是來看我恢?fù)的進度如何。她取出一面鏡子讓我看，我覺得鏡中人氣色甚佳，甚至稱得上白白胖胖。蘇櫻對我的恢復(fù)非常滿意。她說，你先去看龍舌蘭吧。

我被昆侖奴帶到一間密室，見到一個人向墻而立，她身披一件大紅斗篷。我想起跟龍舌蘭在一起的日子，充滿歡樂而驚險，但美好的日子不復(fù)再有。它們之所以美好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愛。但現(xiàn)在我的胸口被怨恨所充滿。我心里涌起陣陣酸楚，我哽咽失聲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失魂落魄。但我嘴里吐出來的說話卻十分鎮(zhèn)定，冷酷，不帶一絲感情：我出賣了你。但你也出賣了我。

那個女人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在剎那間，她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她扭曲的嘴角像一把銹蝕的鐵鉤，掛著一個冰冷的嘲諷。我如受雷殛！我錯了，徹頭徹尾地錯了。她就是龍舌蘭，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形銷骨立，猶如骷髏，往昔那種驚人的美麗已從她的臉上、身上和雙乳完全消失，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明亮如鉆石，她的尊嚴和美依然在眼睛里得以保存，完好無缺！她的眼睛多亮啊，即使是她在最開心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但這只是一瞬間，她的雙眸猶如兩盞燈籠那樣黯淡下來，她的瞳孔先是像兩小團火焰那樣倏地跳動了一下，猛地熄滅了。那是一種完全的死寂，完全的黑暗。我想起了初見龍舌蘭的情形，我欲哭無淚。她什么也沒說，沒有再看我一眼。她心碎了。她的臉龐被盛大的絕望所籠罩，她搖搖欲墜，虛弱不堪，一根稻草就可以將她擊倒。最終，她仰面倒在地上。

龍舌蘭死了。她選擇了符合內(nèi)心意愿的死法，盡管如此，仍是帶著遺憾死去的，也許還有怨恨。她生于愛情而死于愛情。而我被逐出了綠塘?xí)?，躬耕于田隴之中，粗茶淡飯，了此殘生。在我漫長而卑微的一生中，我從此對女人再也沒有瞧上一眼。

在荒誕年代發(fā)生的這個故事，已經(jīng)走近了尾聲，作為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和主人公，我在年輕的時候，因為追求愛情而得到了歡愉，也因為追求愛情而得到了悲傷。這種巨大的悲傷貫穿了我的未來歲月，我每次想起我輕信了蘇櫻的說辭和所謂的報道，我就懊悔萬分。我跟龍舌蘭的愛情，不是毀滅于別的，而是毀于陰謀、猜忌和失望，或者說毀于我們之間的互不信任。后來，我在每一個夜晚回想當(dāng)時的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將我們的失敗歸結(jié)于蘇櫻的陰謀是不公平的，陰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之間的猜忌和失望，這才是真正的毒蛇。我們并不缺少九死猶未悔的勇氣，也不缺少心細如發(fā)的冷靜和智慧，我們所缺少的乃是兩人之間至死不渝的信任。就這樣，我們固若金湯的愛情毀于一旦。

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就是蘇櫻要給我安排和N—3721也就是李蕙心的約會了。這肯定是我跟她的最后一次約會。我心如死灰，見不見都沒有關(guān)系了。但約會的結(jié)果還是嚇了我一跳。

在一個秋日的傍晚，秋風(fēng)蕭瑟，我背著一只布袋走向女生樓，我感到所有的秋風(fēng)都從我的心上吹過，胸口泛起了陣陣寒意。我走到李蕙心的門前，蒙上黑布，套上腳鐐和手銬，而將鑰匙交給李蕙心保管。我的心平靜下來，鐐銬的銹味沖上我的鼻子，多日沒用，那副鐐銬怕是生銹了吧。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我不再覺得它們是愛情的束縛，而將其視之為愛情的儀式，或者儀式的終結(jié)。

我們走入那片專供戀愛的樹林，在一排木椅上坐下，李蕙心坐上了我的大腿，開始隔著黑布親我的臉，雙手摸我的身體。我像木頭那樣一動也不動。但是李蕙心身上的氣息和體溫傳了過來，還有她橘花般的淡淡體香，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懷中人確是李蕙心無疑。我問她，你愛我嗎？李蕙心說，我一直都愛你，無論此時此刻，還是地老天荒！我又問你是誰呢？李蕙心沒有吱聲，她伸手扯開了蒙在我臉上的黑布，燈光透過樹林的葉隙照下來，我看清了她的臉。她就是蘇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