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的核廢料焦慮

黃霜紅

日本福島核事故后，德國社會群情激昂，在政治家和主流民意的支持下，德國人決定對本國的核電說“再見”。盡管號稱擁有世界上“最安全”的核電站，但是如何處理核廢料，仍然是德國人面臨的非常棘手的問題

在德國這個盛產(chǎn)哲學家和科學家、有著嚴謹理性形象的國家，過去幾個月里發(fā)生在核能問題上的故事，讓整個歐洲都感到無所適從：日本福島核事故發(fā)生后的幾天之內(nèi)，德國有450個城市的11萬人參加反核示威，數(shù)千德國公民取消了與核電公司簽訂的供電合同，投向供應再生能源的電力公司。有些德國人則走得更遠，他們甚至不再光顧日本餐廳。

實際上，福島核事故帶給歐洲各國同樣的震驚，但是，沒有一個國家的反應如此強烈。法國有75％的能源來自核電站，巴黎卻僅有大約300人因為福島事故而走上街頭。而英國倫敦甚至沒有人注意到有反核示威舉行。德國人的反應令人感覺到，出事的似乎不是日本福島，而是德國的核反應堆。

一開始，這個被法國人譏諷為“德國恐懼癥”的現(xiàn)象讓它的盟友們感到好笑。然而事件過去幾個月后，這個國家的一項舉動讓它的鄰國感到吃驚：德國人決定，從此對本國的核電站說“再見”。

被福島改變的德國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加入西方工業(yè)國“和平使用核能”的隊伍，開始大建核電站。那是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對戰(zhàn)爭進行反思的時代，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給人類造成的后果開始顯現(xiàn)，在這一代人看來，發(fā)展核電站無異于制造原子彈。于是一些留長發(fā)、穿球鞋和手工編制毛衣、自稱“綠黨”的人走上街頭，發(fā)起了反核示威。不過，他們不僅沒有獲得掌聲，相反被認為是一群無端生事的瘋子。

30多年之后，當年的憤青代表已成為德國綠黨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阿瑪尼西裝雖然取代了球鞋、毛衣，卻沒有改變他們的反核理念。憤青們的后代如今再走上街頭的時候，可以用山呼海應來形容他們，德國最近一次參加反核示威的人數(shù)已經(jīng)在十萬以上。

多年來，“核電”這個話題像一個政治夢魘，在每次大選中重復出現(xiàn)，但還沒有政治家因為它而敗下陣來。核電便宜且干凈，供應全德23％的電力需求。并且這個國家擁有國際先進的核電技術及工程師，其核電站也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這一切似乎讓德國沒有理由放棄核電。

但是遠在萬里之外、與德國政治毫不相干的日本福島，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德國政治及其核電的命運。

福島事故發(fā)生的時候，德國政府正在討論是否延長核電站使用期限問題。福島核電站發(fā)生爆炸的第二天，德國總理默克爾馬上宣布暫緩延長本國核電站使用期三個月，并且關閉了8座老舊核電站以待安檢。

其時，也正是德國南部的巴符州舉行大選的日子。這個出產(chǎn)奔馳汽車的地方從聯(lián)邦德國建國以來就處于基民盟的統(tǒng)治之下。然而作為基民盟主席，默克爾對核能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向，反而成全了綠黨，大選結(jié)果使統(tǒng)治那里58年之久的基民盟落選，讓巴符州產(chǎn)生了德國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綠黨州長。

福島核危機三個月之后，德國政府決定完全放棄核能，轉(zhuǎn)而發(fā)展再生能源?！案u改變了我對核能的看法”，默克爾在國會解釋政府能源轉(zhuǎn)折的決策時這樣開場。這次執(zhí)政黨和在野黨態(tài)度罕見地一致，開創(chuàng)了德國國內(nèi)政治的歷史紀錄。

誰來保證“20萬年的安全”

事實上，當?shù)聡计浜穗娬驹谑澜缱畎踩臅r候，這句話并沒有錯。但是“最安全”的核電站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不出事。在核能領域，即使核電站本身能夠達到百分之百安全，還有一個最棘手的問題——如何處理核廢料。

核廢料中的鈾和钚可以在經(jīng)過處理后重新利用，其他無法利用的輻射物質(zhì)則被融化到液體玻璃后，裝入名為Castor的貴金屬容器里。一座發(fā)電1000兆瓦的核電站每年產(chǎn)生大約20噸核廢料，處理后能裝滿15到20個這樣的容器。核廢料在不停散熱，有些Castor要等40年之后才能下降到適于永久儲藏的溫度。由于核廢料不能消滅，所以必須為其提供一個不會泄漏的地方永遠保存起來。

德國本土產(chǎn)生的、能夠重新處理利用的核廢料首先被送往法國的La Hague以及英國的Sellafield進行處理，再由特別貨車將Castor運回德國集中存放。不能重新處理的廢棄核燃燒棒按照“誰經(jīng)營、誰處理”的原則，直接存放在核電站中，這樣的廢料每年大約產(chǎn)生400噸。

從建造核電站的那天起，德國政府有關機構和地質(zhì)、核電專家就在為核廢料的最終去處而發(fā)愁。德國媒體一份1979年的報道，將核廢料的處理描述為“對核能的戰(zhàn)斗”，認為戰(zhàn)斗的結(jié)果將決定使用核能的合法性。

目前已知的看法是，核廢料在20萬年之內(nèi)不得流入自然界，而政府甚至宣稱要找到一個讓核廢料儲藏100萬年的地方。很顯然，這些數(shù)字不僅超出了人類文明史，也超出了現(xiàn)代科學的想象力。從地質(zhì)學的角度來看，核廢料儲藏基地必須能夠抵擋最嚴重的地震災害，以及其他氣候變化造成的地質(zhì)變異。那么，什么樣的建筑構造能保證經(jīng)得住自然界的滄海桑田？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建筑埃及吉薩金字塔，也只不過有4500年的歷史。

德國科學界認為，鹽礦、花崗巖以及黏土三種物質(zhì)組成的空間適合儲藏放射性原料。在現(xiàn)有的四個臨時儲藏核廢料的基地中，兩個是廢棄的鹽礦，另一座準備作為永久儲藏基地的鹽礦正在勘探中，這便是位于下薩克森州的戈萊本(Gorleben)。

核廢料基地：戈萊本沒有未來

1979年，聯(lián)邦德國波恩市政府決定為核廢料尋找永久儲藏基地，地質(zhì)學家提出下薩克森州的三個鹽礦作為備選方案，然而該州政府最后決定的戈萊本完全不在科學家的選址名單上。按照冷戰(zhàn)時期的思維，處于東西德交界處的戈萊本更有“戰(zhàn)略意義”，一旦出現(xiàn)核泄漏，首先受害的應該是“敵方”。

基于同樣的思維方式，前東德也將核廢料儲藏基地放在了兩德交界處摩爾斯雷本(Morsleben)的一個廢棄的鹽礦。兩德統(tǒng)一后，摩爾斯雷本作為核廢料儲藏基地繼續(xù)使用，直到1998年由于安全問題被政府叫停。那里至今仍存放著前東德的核廢料。

戈萊本的選址情況公布之后，在德國引起軒然大波。多位國際知名地質(zhì)學家警告那里不能作為核廢料存放點，理由是那里的鹽礦層夾雜著地下水源，有滲水的危險，而且鹽礦層上面也沒有黏土層作為安全屏障。戈萊本居民更是不惜一切保衛(wèi)家園，除了舉行示威外，還給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卡特寫信，請求他關注戈萊本事件，梵蒂岡也收到來自下薩克森的郵件請求教皇拯救人類。

最終，這一切都沒有起作用，政府宣稱戈萊本只是一個勘察項目，不由分說地開始動工，先在礦井附近地面上建了一座核廢料臨時倉庫，接收那些從法國運來的Castor，準備等到礦井建成啟用后再將它們轉(zhuǎn)移到地下。

然而時至今日戈萊本仍舊在扮演“勘察”角色，盡管這里已經(jīng)建成了一座800米深、7公里長、有四通八達巷道的礦井。這個花費了13億歐元巨資、費時32年建成的項目至今沒有得出官方定論，但從目前得到的結(jié)果來看，當年科學家的論斷完全正確：戈萊本的鹽礦滲水，上部沒有作為屏障的保護地層，不適合作核廢料永久儲存基地。

另兩座儲藏核廢料的鹽礦情況更糟。政府花費了20億歐元修復摩爾斯雷本礦井的滲水問題，北部的阿瑟(Asse)鹽礦滲水十分嚴重甚至有坍塌的危險，政府已決定取出那里的128000個核廢料容器，然后關閉礦井。

如今的Castor運輸行動與戰(zhàn)爭無異：在發(fā)車時間和運輸路線嚴格保密的情況下，仍不能擺脫示威者對Castor貨車的圍追堵截，警方不得不一再動用大量警力來“解放”走走停停的核廢料貨車。

德國最后一座核電站將在11年以后關閉，如今，來自核電站的核廢料卻有增無減。戈萊本目前已經(jīng)存放了3700余個Castor容器，這個數(shù)字每年還在增加中。聯(lián)邦政府決定在繼續(xù)對戈萊本進行勘察的同時，最遲在今年年底頒布尋找核廢料儲藏基地的新法律。

放棄核電標志著德國開始進行能源轉(zhuǎn)折。這個國家未來必須全部依靠再生能源，推廣太陽能、風能、沼氣以及水利發(fā)電，政府還將支持開發(fā)地熱。從鋪設新電網(wǎng)到解決能源存儲等技術問題，可以想見新能源代價不菲。

福島核事故后，德國社會群情激昂，有70％的人表示愿意立刻放棄使用核電，并且不在乎能源轉(zhuǎn)折帶來的費用。但當這個費用實實在在地出現(xiàn)在自家電費賬單上時，人們是否還會記得當初的諾言？

當然，德國也有支持核電的聲音，但是這種聲音已然被淹沒了。在這個國家，核電問題幾乎完全成為一個政治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公開承認自己原來是贊成核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