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故土

張建魯

姥娘的眼淚

北方把外婆習(xí)慣地叫姥娘。小時候，能跟媽媽去姥娘家，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姥娘家在滕州城南一個叫南古石的小山村，傍山而建，山上蜿蜒而下的一條小溪像一條玉帶從姥娘家門前飄過。住在姥娘家，清凌凌的小溪水，沒少給我?guī)須g樂……

媽媽因過度操勞過早地去世了，我當(dāng)兵復(fù)員剛回來，就急著去看姥娘。

病榻上的姥娘看到我來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幾年不見姥娘了，沒想到她被病魔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頭，嘴唇顫巍巍地說不出話來，深凹的眼窩里溢出了淚水，半天才說出“小魯，你媽媽命苦??！你可要爭氣呀！”抓著姥娘顫抖的手，望著姥娘溢出的淚水，我的心被震撼了！

舅舅說：“你媽媽走了，你姥娘最惦念的就屬你了，這些日子，你姥娘眼里早沒淚水了?！笨赡苁抢涯锪鳒I的緣故吧，久旱的小山村飄灑起了雨，山道上濕透了地皮后，雨水嘩啦啦流到了姥娘家門前的山溪里。山風(fēng)裹著雨滴吹拂，姥娘家門前的幾棵酸棗樹也被搖下了幾粒酸棗，在雨水里泡著……

望著屋外的風(fēng)雨和風(fēng)雨中搖落的酸棗，我一陣酸楚，一陣凄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迷惘的滋味……

這次來看姥娘，還特地帶來廣西的土特產(chǎn)——桂圓、云片糕、蛤蚧干，想讓姥娘好好補(bǔ)養(yǎng)補(bǔ)養(yǎng)，也不知用上了沒有。舅舅家做好的飯也無心吃了，筷子時常僵在嘴邊。把東西放下后，我再也不敢向姥娘當(dāng)面告別，與舅舅一家唏噓一番后，就匆匆往回趕了。

雨下著，風(fēng)刮著。如訴如歌，如吟如泣。

歲月滄桑，姥娘已仙然辭世好多年了，每當(dāng)看到身邊的人流淚，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姥娘那盛滿眼淚深凹的雙眼，想起姥娘那溢出來的眼淚……

樹 癡

人們愛樹，樹各有不同，各有其可愛的姿采風(fēng)韻。松柏雄偉，白楊挺拔，柳樹隨和，棗樹倔強(qiáng)，紅杉高貴，椰樹奉獻(xiàn)，果樹豐盈……父親喜愛的樹是梧桐樹，它易栽易活易長，成材快，要求少。追溯父親喜愛梧桐樹的真正原因，還得從人民的好書記焦裕祿談起。焦裕祿同梧桐樹一起，在河南蘭考縣防沙固林，改變了蘭考人民的貧窮面貌。父親愛梧桐樹，也可能是他這個老八路、老黨員，同焦裕祿脈絡(luò)相連，心靈相通的緣故吧。

我家住的房子，坐落在村子的西北頭，是魯西南最普通的四合院，院子的西墻臨著小巷，房后是個大魚塘，因地下水下降，早就魚死塘枯了。父親從塘底一筐一筐背土，加寬了塘沿。在房后父親栽下兩排20棵梧桐樹，院墻西沿墻又植了十棵梧桐樹。梧桐樹的周圍，都用鐵锨圍了一圈泥土，一有閑隙，就提水澆樹，他說：“北方天旱，梧桐樹喜水。”

聽父親說，梧桐樹只要不缺水，就長得特別快，七八年便能成材。我想，如果長得再快點，這么多樹多換些錢來，家里也不用這么困難了。我用削鉛筆的小刀在剛栽下的梧桐樹上刻下了“快長大”三個橫歪豎斜的字，順著深淺不一的筆劃，樹身流出淡綠色的濃水汁。父親見了，把我一頓好打，給我講了好多關(guān)于樹的故事。這頓打使我明白了不少事理，使我的童年直至我的生命都融進(jìn)了樹和綠色。

我家院子里也有兩棵梧桐樹，母親叫父親在兩棵樹中間拉根鐵絲晾曬衣物，父親先把廢膠鞋底圍在樹干四周，再在廢膠鞋底上慢慢捆上鐵絲，生怕鐵絲勒進(jìn)梧桐樹的樹皮。

春天到了，不知不覺梧桐樹長到了碗口一樣粗，父親指著樹冠枝椏間那隆起的黑點點說：“就要開花了?！蹦锹∑鸬暮邳c點兒則是梧桐樹初發(fā)的芽豆豆。沒幾天，毛茸茸的芽豆豆就綻開了花，像粉紅的小喇叭，放到嘴邊深深吸一口，香香的，甜甜的，沁人丹田。

夏天到了，父親干完農(nóng)活回來，不是給梧桐樹松一松土，就是挑水澆樹。院西房后的梧桐樹密密實實圓圓的桐葉織成一片陰涼，非常愜意，恬靜。除了梧桐葉間漏下的陽光和徐徐吹來的微風(fēng)，就是全家人的說笑聲了。

秋天，偶爾從梧桐樹下走過，會有一片兩片圓大的桐葉落在頭上。季節(jié)的輪回更替像個謎，昨天還是風(fēng)和氣暖，一夜北風(fēng)乍起，梧桐樹的葉子就落滿了一地。

此時，父親心里有說不出的迷茫和惆悵。

幫父親澆水時，我發(fā)現(xiàn)院西墻栽的一行梧桐樹，從南往北數(shù)第三棵長得特別快，像比它前后的樹早栽了一兩年。我問父親，父親說：“樹底下是一個放地瓜的地窖，地窖塌了，填滿土栽下的這棵樹?！蔽颐靼琢?，父親為什么給樹松土的原因。忽然一天，這棵樹上多了一行從上至下的毛筆字：“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樹?！备赣H看了，默默地搬來凳子，帶著對梧桐樹的愧疚心情，用毛巾蘸著水，慢慢地把這行字擦掉了。字擦去了，父親的心里似乎也干凈了許多。

父親愛樹，傳染了全家人。得知平反昭雪的消息后，父親拿著桶給梧桐樹澆水，全家人緊隨他的后面，幫他挑水松土……

老照片

不知是工作節(jié)奏加快，還是心里浮躁，總之，很難有閑暇靜下心來。走到書櫥前，從最上格找出了一本印有“抓革命，促生產(chǎn)”字樣的老相冊，撫去相冊上的塵埃，一幅我孩提時唯一的一張黑白照片映入眼簾，喚起了我遙遠(yuǎn)而又清晰的記憶。

家鄉(xiāng)的棗樹鳳毛麟角，我家院中卻有兩棵，能結(jié)出又大又脆又甜的棗子的是照片上的這一棵，盡管已老態(tài)龍鐘，但每逢春天就開出滿樹棗花。夏天全家人在樹下納涼，秋天棗樹枝椏間就綴滿了紅瑪瑙般的果子。

那個年代，全家人吃菜都困難。母親把棗樹周邊的土用鐵锨松開，種上絲瓜籽，在棗樹堅硬牢靠的樹干上豎上雞蛋般粗的木棍，把它當(dāng)作兼職的瓜架，讓一窩絲瓜攀著它的臂膀往上爬，全家人隔三差五就能吃上可口的絲瓜菜或絲瓜湯，誰都樂意為絲瓜苗施肥澆水。為了留下種籽，把大個的絲瓜留下，拉秧時，又是落下許多清清爽爽的瓜爬。

棗樹掛滿果子，棗樹下的我、弟弟和妹妹卻很少有誰偷打棗子吃，只有雀鳥啄掉的棗子，我們才有機(jī)會撿起來吃。秋后，大紅的棗子打下來，曬干，去臨近的泗莊集上賣掉，換來的錢被母親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那時的家鄉(xiāng)，晚上照明用的是煤油燈，煤油用票才能買來。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聽母親吩咐，去村南的代銷店里用賣紅棗的錢買一包火紅的蠟燭。大年三十除夕夜，母親特別慷慨，屋內(nèi)的八仙桌上點燃兩支蠟燭，貧寒清冷的家里頓時溫暖亮堂起來，那蠟燭跳動火焰，紅色的燈花像棗兒燃燒的心，母親深情地對我們說，來年日子會好的。

吃餃子是家鄉(xiāng)古老的年俗。妹妹殷勤地為全家人端上餃子，父親正襟端坐在八仙桌的東首，我為父親斟上縣酒廠產(chǎn)的“青蓮牌”地瓜燒，父親望著蠟燭上跳動的火焰，舉杯已有三分醉。菜肴，除母親做的兩個菜外，主菜就是妹妹端上來的水餃。父親吃到了包有火紅棗子的水餃，“明年咱家的日子一定紅火！”父親說完，一杯烈酒喝了。

紅棗使我想起棗樹的許多好處，對我們這個家，它是功臣，關(guān)于家關(guān)于親情的故事都和它根脈相連。

斗轉(zhuǎn)星移，老家的老屋和棗樹早就沒有了，村里鋪上了水泥路，兩旁種了好看的花草，老家也很難再找到一棵棗樹，原本長棗樹的地方長出了五顏六色的幢幢小樓。

凝望著捧在手心的老照片，凝望老照片上的棗樹，我的心里，仿佛又長出了一片結(jié)滿紅棗激情似火的棗樹林……

收音機(jī)

日下正是炎熱的夏季，烈日當(dāng)空，風(fēng)是熱的，路是熱的，就連樹上知了的鳴叫聲都上氣不接下氣。打開門窗，不遠(yuǎn)的樓上飄來“小鐵梅”演唱的樣板戲，像風(fēng)，吹來一股涼爽的氣息，像溪，送來一股清涼的山泉……

難忘呵，紅燈牌收音機(jī)！它曾被我視若珍寶，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它記錄了我人生路上中學(xué)時期一段艱辛、快樂的歷程。

文革后期的一個秋天，我在兗州前海十三中讀書。那時家境貧困，我從來沒在學(xué)校食堂里買過飯菜吃，都是從家里背上地瓜干做的煎餅，用玻璃瓶裝上媽媽用全家人省下的豆油加上蔥花炒的油鹽，帶到學(xué)校。每到下課開飯時，用學(xué)校免費提供的白開水沖化油鹽，一碗飄香的油鹽水，泡上大煎餅，就是非常滿足的一餐了。就這樣，有時也上頓不接下頓。又到了星期六，我做完作業(yè)，已是天近黃昏，從家里背來的煎餅上午已經(jīng)吃完，我只能抄了田野小路往家趕。其實離家也沒有多遠(yuǎn)，就五六里路。天不作美，沒走多遠(yuǎn)下起雨來，前不靠村后不著店，身上又沒帶雨具，剛才還渾身是汗的我被淋成了落湯雞。

天變得漆黑，風(fēng)裹著雨打在臉上，我有點害怕了。突然，遠(yuǎn)處傳來京劇《紅燈記》里“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的唱腔，順著小鐵梅隱隱約約激昂高唱的聲音，我看到前面有一絲亮光！蹣跚走近，才看清“小鐵梅”的唱腔和亮光是從一間看秋的小屋門窗里擠出來的。

我急促地敲著門?！笆钦l——”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拔沂鞘械膶W(xué)生，回家迷路了，避一避雨?！蔽疫B忙解釋。門開了，懷抱收音機(jī)的駝背老爺爺遞給我一個小凳子，然后從地鍋里撈起幾塊大地瓜讓我吃。

老爺爺一邊聽著收音機(jī)，一邊挑選地上的地瓜，把好的細(xì)心地挑出來放在筐內(nèi)，蟲蛀和镢頭抓傷的地瓜，則用刀慢慢地削去，然后放到盆里：“好的，天晴了曬地瓜干，這可是半年的口糧啊，削好的這幾天就煮了?！甭砸煌ｎD，又說：“就我一個人了，兒子全家住在莊里，孫子也在十三中讀書。”

“老爺爺，你孫子叫什么名字？”“春生?！薄袄畲荷??！薄笆茄?，他哥是秋天生的，叫李秋生，他是春天生的，叫李春生?！?/p>

綿軟的地瓜堵住了我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春生和我是最要好的同學(xué)，在生活上沒少幫襯接濟(jì)我。我早就知道他有一個爺爺，常把一些稀罕吃的東西省下來給他，每次他都分給我一部分，我不要，他就生氣。

雨一夜沒歇。由于下著雨，小屋里不熱不涼，我睡在老爺爺床上，睡得踏實，香甜。天亮?xí)r，我起床要走，老爺爺往我手里塞了兩塊熟地瓜，才讓我上路?；氐郊?，為了不讓媽媽擔(dān)心，這一晚上發(fā)生的事，我沒敢告訴她，一直默默地珍藏在心底。

后來，我隨春生一起去看望了老爺爺幾次?？煲厴I(yè)的時候，我與春生在宿舍，耳邊突然響起親切熟悉的“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轉(zhuǎn)身一看，老爺爺?shù)募t燈牌收音機(jī)在春生手里，在我耳畔唱著?！盃敔斪罱@得聽不見了，把他的寶貝給我了，我爸想要，爺爺都不舍得。”春生面帶得意地說道。

在那個時代，信息不啻是黑夜中亮起的一顆啟明星。每天晚上，我同春生一起在鋪上抱著收音機(jī)聽。我知道了外邊的世界很大，知道了很多書本里沒有的知識……

畢業(yè)時最后一次全班聚會，同學(xué)們揮淚而別，要好的同學(xué)之間互相贈紀(jì)念品，我把爸爸送給我的帶有“八一”徽章的硬皮日記本——他在部隊都沒舍得用，送給春生，還在扉頁題道：“但愿人長久，你我常見面?！贝荷徒o我一支他學(xué)期得獎的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還把爺爺送給他的收音機(jī)偷偷放在了我裝被褥的紙箱里。

那收音機(jī)，不知多少次令我徹夜不眠。

那收音機(jī)，就像它的牌子一樣，照耀著我不知走過了多少黑夜的路。

當(dāng)兵回來，我曾舊地重游，老爺爺已駕鶴西去，田野里老爺爺住過的看秋小屋也已無影無蹤……我當(dāng)兵這幾年，家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媽媽操勞過度過早離開了我們，爸爸身心深受打擊，曾一度住進(jìn)了戴莊精神病院……收音機(jī)已經(jīng)沒有下落，我懊惱沒能隨身把收音機(jī)帶到部隊——雖然我知道當(dāng)時部隊有規(guī)定，不讓新兵帶這些東西。

收音機(jī)已不知去向。每當(dāng)我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就會想起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想起老爺爺，想起李春生，想起響著激昂旋律的紅燈牌收音機(jī)……

養(yǎng)豬記

我們?nèi)覐某抢锵路诺骄o傍楊家河的老家村莊后，生活非常拮據(jù)，經(jīng)常缺米少鹽。一天，家里來了一位多年沒見面的親戚，媽媽狠心把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殺了，那是我們兄妹上學(xué)、用它下的蛋換鉛筆本子的小銀行。雞殺好了，鹽罐里卻沒有一點鹽了，只好叫我從鄰居嬸嬸家借了一茶杯鹽。

送走親戚，晚上，爸爸媽媽在煤油燈下商量著買頭豬飼養(yǎng)，一來可把刷鍋刷碗水用來喂豬，二來每年能出兩圈上等的土雜肥，用來上自留地，或用來換工分，豬養(yǎng)大出圈，也是家里的一筆收入。我和弟弟妹妹聽了父母對未來的打算，甭提多高興了，幻想著豬養(yǎng)大后賣掉，買書包，買新衣服……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全家人用南墻根不知堆放了多長時間的破磚爛石壘了地基，又用麥秸和泥壘墻，太陽西斜的時候，豬圈蓋好了。逢九是集，再隔一天，就到集了。媽媽傾盡全家積蓄，花35元錢買回一頭憨態(tài)可掬、全身發(fā)黑無一根雜毛的小豬仔。

小豬帶著全家人的希望進(jìn)了家。剛上學(xué)的妹妹，放學(xué)后挎上竹籃上村外地里打豬草，回家再把打來的豬草放在木板上用刀剁碎，放些麩子，倒上刷鍋刷碗水，用木棍在豬槽里拌勻，看著小豬吃起來，才放心離開。

秋天的一個星期天，妹妹早早披著晨霧去打豬草了。半晌回來，妹妹打回的豬草鮮鮮嫩嫩的，上面還掛著露珠。小豬歡快地迎上去，妹妹抓了幾把豬草放在圈里，小豬吃得肚子鼓了起來。下午小豬開始拉稀，可嚇壞了妹妹，站在一旁偷偷抹淚。媽媽說：“是吃了帶露水的豬草。”四叔在公社獸醫(yī)站當(dāng)獸醫(yī)，剛巧回家，給小豬打了一針就好了。從此，小豬吃飯的豬槽爸爸都要刷干凈，妹妹割回的豬草媽媽用清水洗干凈，小豬睡覺的窩，爸爸每天都要撒一遍干草木灰……

一天天過去，街坊鄰居同我們家一前一后買的豬都出圈了，我們家的豬沒長多少。家里人不管是誰，一走到豬圈旁，它就哼唧哼唧地叫，給它拌好麩子的豬草，它吃幾口就用長嘴掀在一旁。然后生氣躺在圈里曬太陽。我拿了塊小石頭投向小豬，它懶洋洋地站起來，抖一抖鋼針一樣的豬鬃，眼里還露出一絲兇光，像森林覓食的野豬。

春節(jié)快要到了，家里連買春聯(lián)的錢都沒有。爸爸無奈地說：“咱家不發(fā)豬財，賣掉它吧?！蓖ㄟ^熟人找來公社屠宰站的人，人家一看說：“太小太瘦，不夠等級，不要。”

媽媽叫我喊來三叔和本家的芹哥，晚上點上馬燈，趁夜里偷偷把豬殺了。天不亮，馱到集上又偷偷把豬肉賣給了肉販子。養(yǎng)了兩年多的豬，總共賣了80多元錢。過春節(jié)算有錢了，但春節(jié)過得一點也不愉快。

豬賣了，春天去了，夏天到了，妹妹放學(xué)回家，常常站在豬圈旁，望著空空的豬圈里剛落下的幾縷新鮮的蜘蛛絲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