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科醫(yī)生》：書寫生活的重量

○徐 魯

《婦科醫(yī)生》：書寫生活的重量

○徐 魯

《婦科醫(yī)生》，林雪兒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3月版，29.00元

一

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在長篇小說《日瓦格醫(yī)生》里，曾借一個人物之口說：“如果你熱愛詩歌，那么你就一定會熱愛詩人?！绷盅﹥旱拈L篇小說《婦科醫(yī)生》（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3月版）里的女主角江小鷗，正是因為熱愛詩歌、相信文學(xué)，而愛上了那個青年詩人楊船。我們當(dāng)然不能簡單地認為，小說里的江小鷗就是作者自己，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在江小鷗這個人物身上，林雪兒傾注了自己最多的疼愛、熱情、呵護與贊美。江小鷗是女作家心目中最敬業(yè)的婦科醫(yī)生、最溫柔的戀人、最善良和最寬容的女性的化身。

寫作對于許多作家來說，帶有一種保存和復(fù)活自己的記憶、呈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理想、滋養(yǎng)和伸展自己的精神根須的企圖。所有的詩篇都是旅程，或者說，幾乎所有的寫作都是一種心靈的自傳。林雪兒的《婦科醫(yī)生》也是如此。

就像里爾克的詩所寫的，“他們被迫讓我說出生活的重量”，她也在書寫著生活的重量。她在寫著她這一代人的生活、愛情、事業(yè)、理想的全部熱情、追求、艱辛和幻滅，寫著這一代人在這個欲望叢生、利益至上、平庸而又粗鄙的時代的沉浮、酸澀、悲苦與無奈，寫著這一代人試圖與庸凡的生活達成最后的和解，卻又那么不忍和不甘，因此而吹刮在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糾結(jié)、掙扎、抗拒的風(fēng)暴。

江小鷗曾經(jīng)是那么相信文學(xué)，相信書里的世界，相信自己那帶著美好的理想主義色彩的感覺。可是，正如小說里所揭示的：“其實書里的世界也是令人錯愕的，這個世界發(fā)生的許多事都是令人錯愕的，但是每一天每個時刻都在發(fā)生著?！苯→t所生活的這個小城，日日夜夜有江聲浩蕩。歲月在不停地流逝，愛情也在不斷地更替。水在流動，一代代人的青春在遠去?？墒?，時光在古老的青衣巷仿佛是停止了一樣。陳舊的青瓦木屋之下，永遠是那么平靜、安閑和守舊的日子。生活在這里的女人們，就像小說里那個“豆花人家”老板的兒子所說的，“她們沒見過青衣巷外邊的天”。江小鷗甚至還覺得，那些陳舊的木屋，時時散發(fā)出某種木質(zhì)腐爛的氣息。這也正是她那么喜歡走出逼窄的街巷，經(jīng)常獨坐江邊、凝眸遠方的原因。

坐在這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合的地方，她的感情、心思和幻想，會隨著氣勢宏大、浩蕩有力的江聲而變得開闊和活躍。她希望太陽沖破云層普照大地。她也希望自己能像那些自由的江鷗一樣，在生活中快樂向前、上下求索。這才是她內(nèi)心真正的渴望。

二

然而，她抱著美好的幻想，以最摯愛、最善良的感情去憧憬過和愛撫過的東西，最終總是會遭到現(xiàn)實生活粗暴和無情的蹂躪。個人理想與生存環(huán)境的一再沖突，還有欲望與理智、友誼與背叛、自由與束縛、靈魂的救贖與自救……導(dǎo)致了失望、孤獨和痛苦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地從她的心靈深處升起。身處欲望叢生的世俗世界，江小鷗也時時要面對種種誘惑和侵擾，甚至要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糾結(jié)。

《婦科醫(yī)生》從整體上看是一部詩意盎然、帶有唯美傾向的小說，但是在女作家唯美和溫婉的感情深處，也有一種不憚于以最冷酷、最結(jié)實的文字，把那些溫情脈脈的生活面紗撕裂開來，把生活的真相展示給讀者的凌厲的力量，以及嫉惡如仇、是非分明的道義感。

據(jù)說，福樓拜曾告訴友人，當(dāng)他寫包法利夫人對生活感到了絕望而服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嘴里也滿是砒霜的味道，覺得自己也像中了毒一樣，以至于他真的連續(xù)數(shù)日消化不良，甚至把晚飯全都吐掉了。我想，林雪兒在寫到江小鷗一再的失望、痛苦或絕望的那種感覺時，一定也是在抒寫著自己最真切的體味與經(jīng)驗。例如在楊船和高子林這兩個男人之間，江小鷗一度就有過一種迷失、掙扎和糾結(jié)。小說里在寫到江小鷗和高子林一起去鄉(xiāng)村醫(yī)院檢查工作，一天夜晚，她在斷然拒絕了高子林的非分要求之后，有這樣一段描寫：

江小鷗睡著了，在霧中穿行，楊船在前面，她總是跟不上他，她迷茫又焦急。她醒在大霧茫茫的早晨，高子林開門，清新寒冷的空氣灌進來，她才從夢中清醒過來，一個高子林在身邊的事實讓她沮喪。夢就像一個擰著的疙瘩，讓她心里糾結(jié)得痛。江小鷗站在水庫邊，看大霧迷蒙的水庫一片白茫茫的空虛。遠處的山與樹，水庫上面的公路與汽車全都藏在另一個世界，就像夢里一樣。

這段描寫很細膩也很真實。生活中的這種迷茫感和內(nèi)心的糾結(jié)之痛，相信每一個讀者也都可能經(jīng)歷過，因此也就不難體會。江小鷗在生活和事業(yè)中不斷地挫敗、失望、甚至絕望，有時會讓我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一起挫敗、失望和絕望，覺得一切皆是枉然。這就是文學(xué)的力量了。

三

性格即命運。如果說，江小鷗是被自己善良、溫婉的性格，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還有自己對親人、事業(yè)、理想、鄉(xiāng)土的熱愛、眷戀與牽掛，深深地牽系在這江邊的小城，牽系在古老的青衣巷里，那么，她的戀人楊船卻正好與她的命運相反。

楊船是一個浪漫的詩人，對于青衣巷來說，他是一個永不安分的浪蕩子、漂泊者。青衣巷留不住他生命和心靈的腳步。他曾對江小鷗說：“你不了解我，我要成為大樹，不是小草。”是的，他一直想做一棵大樹，他不愿意讓自己植根在青衣巷這個小小的盆栽的泥土里。他始終認為，在青衣巷，生活在別處。

林雪兒所塑造的這個人物，就像易卜生戲劇名作《培爾?金特》里的主人公，那個名叫培爾?金特的小伙子。他天性浪漫，總是不肯向命運低頭。他離開家園遠走異鄉(xiāng)，受盡了誘惑，歷盡了滄桑。但是他不論走到哪里，不論處在什么環(huán)境，卻又總是忘不了自己那個并不富有的故鄉(xiāng)。他的心里也總是回蕩著一種聲音，那是來自他的家鄉(xiāng)和昔日的戀人的愛的呼喚。

楊船也是這樣。在他的身上，天生就隱藏著一種對平靜和庸凡生活說不出的厭倦感和疏離感。正是這種厭倦感和疏離感，逼使著他總想逃離青衣巷，出去過一種屬于自己的自由生活。實際上他也真的是這樣在生活。但是最終，小小的青衣巷依然有一種古老和強大的力量召喚他回來。小說里在寫到楊船在外面浪蕩多年，重新回到青衣巷的時候，有這樣一段描寫：

楊船盡管在青衣巷也沒有家可言，但是心里的根卻還在那兒。他和高子林一起出現(xiàn)在青衣巷的時候，是正午時分。陽光朗照著青石小路，路上有稀稀拉拉的閑聊老人。太陽照著他們藏在皺褶里的笑容，時光仿佛停滯了，在老祖母的那一代是不是就有了這樣一個正午？木樓在陽光中連木質(zhì)紋路都清晰可見，楊船覺得這是一種讓眼睛和心靈都舒服的感覺……

接著這段描寫，就有了楊船的一句曾經(jīng)滄海之后的感慨：“在青衣巷，生活在別處。在別處，生活在青衣巷?！?/p>

林雪兒在楊船這個人物身上，也寄予了自己對于男人、戀人和詩人的標(biāo)準(zhǔn)，賦予了一些理想化的期許。同時她也用這個人物證實了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所有的詩人，最終都是還鄉(xiāng)的——說到底，女作家還是深愛著她的青衣巷、她的江、她的美麗的鄉(xiāng)土。

四

江小鷗的老師江爾杰，雖然在小說的開端部分只是一閃而過，甚至后來只在江小鷗的回憶里才出現(xiàn)，但他是江小鷗精神世界里最強大的支撐，是江小鷗永遠的精神導(dǎo)師和理想主義的源頭。正如小說里寫到的，“江爾杰永遠在她生活的高處，像一束澄明之光，不僅僅是一個人，還代表著她敬獻的事業(yè)”。

正是這個出現(xiàn)在江小鷗少女時代的引路人，把那段使江小鷗終生服膺并奉若圭臬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像種子一樣種植在了江小鷗生命的土壤里：“醫(yī)神阿波羅及天地諸神作證，我要遵守誓約，矢忠不渝……以純潔與神圣的精神，終身執(zhí)行我職務(wù)。請求神祇讓我生命與醫(yī)術(shù)能得到無上光榮?！?/p>

希波克拉底誓言傳達著一種偉大的理想和信仰，一種崇高、無私的獻身精神。它也是對選擇了以婦科醫(yī)生作為終身職業(yè)的江小鷗的年輕靈魂的考驗與拷問，是她人生之路上的一道崇高的、理想的門檻。江小鷗此后的生活與現(xiàn)實的許多抵牾、反差、糾結(jié)和苦痛，都與這道門檻有關(guān)。

小說里，當(dāng)那個早已與世俗生活達成和解、甚至已經(jīng)變得玩世不恭的高子林，試圖把江小鷗從理想的精神高地拉回到庸凡的現(xiàn)實中時，江小鷗是這樣回答他的：“……人總要堅守一些什么吧，還記得‘克里斯朵夫’那本書嗎？他在要離開人世的時候說，‘我曾經(jīng)奮斗，曾經(jīng)痛苦，曾經(jīng)流浪，曾經(jīng)創(chuàng)造。有一天將為新的戰(zhàn)斗而再生?！蚁朐谖译x開人世的時候，也會這樣說，不后悔做了醫(yī)生，也將為再做醫(yī)生而再生。”

與今天的崇尚權(quán)利和物欲、追逐享樂和刺激，以及許多人日漸頹靡、遠離崇高的精神狀態(tài)相比，林雪兒在小說里所尊奉和頌揚的這種崇高的思想和激情，這些偉大的誓語與信念，無疑是十分珍貴和光華熠熠的。而且，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越是焦躁和平庸，這些崇高和偉大的光華，必將越來越顯得寶貴和明亮。也許只有它們，能夠教會我們?nèi)绾稳ネ瓿筛髯远虝旱娜松?，如何讓個人渺小的生命在一種大愛、大德和大境界中得以升華。

所幸的是，這種“澄明之光”，這種崇高和偉大的信念的火種，并沒有因為生活的灰暗、平庸、甚至卑鄙而失去它的光芒和承續(xù)。我們看到，小說最后，雖然江小鷗對現(xiàn)實生活、對人心的灰暗和冷漠感到了深深的失望，體會到了一種刻骨的孤獨，但是，一個年輕的同事，一個像她當(dāng)年默默崇拜和仰望江爾杰一樣在注視著她的女孩阿青，卻來到了她身邊，使她冰冷的心“忽然流過一絲溫暖”。

阿青這個年輕人的出現(xiàn)，也顯示了作家林雪兒的一種苦心孤詣。她要用事實回答高子林、向白玉們：江小鷗并非生活中最后一個理想主義者。

五

滔滔大江流貫在江小鷗的生命和情感里，也流貫在作家林雪兒的生命和記憶里。我們看到，只要一寫到浩蕩的江水，女作家的筆觸就變得那么溫婉和抒情。這本來就是她深愛的鄉(xiāng)土，是流淌在她生命和精神里的一條母親之江。

作品里也寫到了江邊的工地和新鮮的泥土給這座小城帶來的變化和躁動。楊船說：“到處都在變……”；小說里那個一輩子沒有走出青衣巷的鄭婆婆，也不由得大聲感嘆：“變了變了……”；就是江小鷗的心里，也涌動著一種改變的欲望，她說：“青衣巷也太老了，住在里面的人都盼望著拆呢?！?/p>

這也是現(xiàn)實生活給江小鷗帶來的改變。曾經(jīng)是那樣相信詩歌、相信文學(xué)、相信理想和夢想的江小鷗，最終也只好放棄抵抗，試圖與生活和解。她對楊船說：“誰都想抓住，可是抓得住嗎？歲月能放過誰？有的慢慢丟失，有的慢慢生長?！本瓦B她和楊船曾經(jīng)那么浪漫和激蕩的愛情，在各自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生活的波折之后，最終也仿佛被日夜流淌的大江沖淡了，帶走了，剩下的也只有親人般的感覺了。

女作家在這里似乎揭示了一個沉重的人生命題：所謂最好的時光，其實是指一種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并非因為它美好才使我們眷念不休，而是倒過來，正因為它是永恒的失落，我們才會格外懷念，企圖重新來召喚它，它也因此才變得美好無匹。

小說的結(jié)尾是：

江小鷗再一次到了江邊，從許多悠閑的垂釣者身邊走過，到三江匯流的地方，看見一個老人，襯衣濕透了，但他守著魚竿，手里卻捻著佛珠，臉上安寧而祥和。江小鷗覺得心可以安放了，在老人身邊坐下來，與青山對坐，與江對坐，水聲慢慢地浩蕩……

這是一段平靜、大氣和令人遐想的收束文字。

記得坎寧安在《時時刻刻》的結(jié)尾處，假借主人公克拉麗莎之口發(fā)出過這樣的感嘆：“我們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小說，盡管我們才華橫溢，精力充沛，并且充滿最崇高的愿望，然而，我們的書卻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便酣然入睡……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珍愛這座城市，這個早晨，并且對未來充滿極大的希冀。唯有上蒼知曉我們?nèi)绾螣釔鬯！?/p>

這應(yīng)該是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基本的條件和信念。

江聲浩蕩，生命不息，天使之愛永恒——作家阿來對這部小說的感覺是那么準(zhǔn)確。生活最終沒有使江小鷗沉淪和屈服，也沒有完全拋棄詩人楊船。

生活在別處，也在青衣巷。最重要的是，林雪兒和她筆下的江小鷗們，依然還在深愛著生活，深愛著這個世界，包括它所有的艱辛和全部的悲苦?！秼D科醫(yī)生》的結(jié)尾處，也傳達著這樣一種信念。

（本文編輯 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