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亮
梧桐樹下一群佩槍的警員陸續(xù)上車,警車離開后,圍觀的人群洇散開,邊走邊議論臺北大學(xué)南園發(fā)生的兇殺案,死者是女孩,20歲不到的在校學(xué)生。已經(jīng)是第三起兇案了,受害者全是女孩,老麥從某個路人口中聽到感嘆的惋惜聲。死者頸部暗紫的勒痕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是幻覺。
積雪在老麥腳下吱吱響,他拎著裝菜的蘑菇灰環(huán)保袋,疾走回家。開鎖進(jìn)門,他徑直去廚房,拿威露士消毒水洗手,反復(fù)搓揉,搓得雙手慘白。
清冷的書房,桌子、椅子空的位置,擺滿紙折的多足動物:黃色的長角甲蟲、暗褐色的蜈蚣、前腿高高抬起的綠色螳螂、肚皮圓鼓鼓的蟬……老麥?zhǔn)娣乜吭谝伪成希奂?,生了老年斑的雙手不停抖動。片刻后,書房里多了只灰色紙蝙蝠。
午睡時間,廊道響起嘈雜的腳步聲和寵物狗的呲咬聲,老麥醒來,將被褥卷成一團(tuán),曲腿,用腳趾分別扯平兩邊長內(nèi)衣褲角。翻身面朝灰黃的墻壁,他舔了舔干迸的嘴唇,想關(guān)于冬天的詩句: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頭痛得快裂開口子,似玻璃酒杯碎了滿地。這次感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yán)重,他哼了兩聲,伸手夠來羊毛衫、棉外套,穿衣起床。
隔壁正搬家,傳來女人利索的嗓音,“這個,還有那個,全扔了,不要了!”老麥的鄰居和熟人相繼離開老校區(qū)教職工宿舍,搬去國外或者別的地方跟兒女住。電冰箱嗡嗡響了一陣,他從桶裝水里倒出半杯溫水,吞了兩粒膠囊,默坐客廳,似一株頹敗的植物。電暖爐電阻絲燒得通紅,他聞到有股燒焦的糊味。他弓身切斷電源,擤了把鼻涕,將紙團(tuán)扔進(jìn)套好黑色塑料袋的垃圾簍。
老麥隨手從書柜抽出本書,是《詩經(jīng)》。退休前,他教授古典文學(xué)。挪步至窗邊,目視窗外,遠(yuǎn)處天空敞亮,近處肥碩的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天氣極度反常,臺北縣落下了歷史上罕見的第一場雪。他想待過完冬天,就去深圳。兒子小麥在深圳。他想了解兒子小麥的近況。具體有多少年沒見到兒子,他記不清了。上一次見小麥,比童年還遙遠(yuǎn)。
沒翻幾頁書,坐沙發(fā)上的老麥打起盹,嘴角流出涎液,吸一口,涎水又縮了回去。稍后,他被自己的呼嚕聲攪醒,望窗外,天空黯淡下來。墻上掛鐘的時針已經(jīng)指向下午五點(diǎn),他去廚房淘米,擇菜,做飯。
油膩的餐桌上,擺了兩道菜,一葷一素,他盛來半生不熟的米飯,簡單地對付著饑餓的胃。夜里,他收拾起行李,換洗的衣物、日用品,他提醒自己,離開時莫忘了攜帶茶幾上的電動剃須刀和床頭柜里的數(shù)碼相機(jī)。他想到時跟兒子小麥合個影,留作紀(jì)念。
屋外北風(fēng)刮得緊,雪花在風(fēng)中打旋,老麥聽到類似動物園里獅子的吼叫聲。歇床上,老麥等待著綠意盎然的春天來臨。
馬軻作品:指鹿為馬1 布面油畫 180×290cm 2007
對面的男人老了,眼袋腫大,鬢角毛發(fā)似染了層秋霜。小麥坐在咖啡館臨街的卡座,點(diǎn)燃一根香煙,盯著老男人輪到暮年的面孔細(xì)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狠勁地吸了口香煙,勾動手指,彈落煙灰,吐著煙圈說,你抽煙么?
老男人搖頭,伸手端起咖啡杯旁邊的檸檬水喝。他瞟了眼門外快步走進(jìn)來瘦瘦的高個子女孩,又把目光收回。女孩脖子上繞了條紅圍巾,皮膚像某種瓷器,鼻翼上有顆亮閃閃灌膿的痘痘。
他估計(jì)女孩上火了。
女孩坐在他們旁邊情侶座的位置,掏出粉色手機(jī)撥打電話。老男人聞到有股雅致的淡香,是哪種植物的味道,他想到了薰衣草和百合。
老男人雙肩聳動起來,折紙的形狀由男孩變成女孩。
小麥將煙蒂杵進(jìn)煙灰缸,眼睛朝腕上的手表看。他踮起腳,試圖起身看老男人手上的活動,視線被桌腿遮擋,目測不到。于是他放棄了。屁股坐回椅子,左手握成拳頭,支撐下巴,他說,在干嘛你?
老男人將藍(lán)色的紙?jiān)呐[上玻璃桌,表情古怪。他說,像不像你媽媽?
小麥說,不像,太瘦了。他瞥了眼打電話的女孩。女孩一只空閑的手搭在她穿了黑色絲襪的膝蓋上,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膝蓋骨。女孩的聲音猛地變大,突兀地響起在還算安靜的咖啡館,“你現(xiàn)在來不來,到底來不來你?”
老男人喝了口咖啡,右手伸進(jìn)衣兜,掏出第二張紙,灰色的,開始折疊。他說,小時候,你特別喜歡我給你折蟬,夏天的蟬。
小麥說,是嗎,我不記得了,什么都不記得了。他伸手撓了撓頭,視線落在遠(yuǎn)處端咖啡個子高大的男服務(wù)員身上。他翕動的嘴唇像微微扇動翅膀的花蝴蝶。
老男人說,你記得什么,你說?
小麥將煙灰缸挪了個位置,拿打火機(jī)輕磕玻璃桌面。他不耐煩地瞟了男人一眼,鎖眉,低頭看自己的皮鞋,左邊鞋頭有塊位置的皮給利器磕破了。他說,等這個月發(fā)了薪水,我要去買雙皮鞋。
老男人又說,你記得什么?
小麥仍不答話,手里打火機(jī)的鐵皮蓋子劃過玻璃,發(fā)出刺耳、尖銳的響聲。
老男人討好地說,不想說那就不說。
小麥嘴一撇,表情琢磨不透。他拿大拇指摁死了一只爬在玻璃桌上的黑螞蟻,他靠在椅背上說,現(xiàn)在我又想說了,我記得那時候,媽媽沒笑過,就跟她一樣。
老男人說,她?
小麥把目光從老男人身上轉(zhuǎn)移到女孩身上,發(fā)現(xiàn)女孩眼眸里似乎有一只凌空飛翔的鴿子。他說,是的,跟她現(xiàn)在一樣。
女孩掛掉電話,眉頭緊蹙,從包里摸出一盒香煙和防風(fēng)鋼質(zhì)打火機(jī),顫抖的手好不容易點(diǎn)燃香煙。手機(jī)持續(xù)響,她盯著正在唱歌的手機(jī),不緊不慢地抽煙,神情有些驕傲、得意。女孩望了眼小麥,拉扯短裙裙擺,換了個坐姿,將一條腿壓在另外一條腿上。
手機(jī)沒再響,女孩又點(diǎn)燃一根香煙,發(fā)現(xiàn)桌面上有兩只緩行的黑螞蟻,她將燃燒的煙頭靠攏過去,活螞蟻成了烤焦的尸體。她再將燃著的香煙擱在煙灰缸槽溝里,拿起手機(jī),回?fù)茈娫掃^去。她壓低聲音吼起來,到底你來不來,我有了,都是你干的好事,你他媽到底來不來。女孩講話成了哭腔,驕傲的神情瞬間消失。
馬軻作品:指鹿為馬2 布面油畫 180×290cm 2007
老男人再次將手抬上桌,這一次擱在桌上的是蟬,紙折的蟬。他說,像不像夏天的蟬,你最喜歡的。
小麥無動于衷地望了一眼老男人費(fèi)盡心思折疊的“作品”,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興奮和喜悅。老男人有些失望,倒是女孩定著眼睛望玻璃桌上立著的灰色紙蟬、藍(lán)色紙人,目光透亮。女孩取下白凈脖子上的紅圍巾,扔椅背上,站起身,將短裙捋平整,朝他們攏來。小麥偷瞄女孩兩條晃動的腿,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某部電影,是《西西里的美麗傳說》。
攏近后女孩說,你知道羅伯特·朗?
老男人說,知道,美國的折紙藝術(shù)大師。
女孩手指藍(lán)色的紙人,若有所思地囈語,這個,這個像我!藍(lán)色,我喜歡藍(lán)色!
小麥輕聲說,這是我媽媽。
女孩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們說,真像我,可以送給我么?
老男人眼瞅小麥不吱聲。
女孩的目光挪到小麥身上,盯著小麥的鼻梁和眉毛之間看。小麥低頭,女孩穿黑絲襪的雙腿修長。小麥想女孩是學(xué)舞蹈的,或者是個模特。小麥臉紅了。他說,想要的話,你拿去!
女孩伸手揀起紙人走了,邊走邊說,其實(shí)那只蟬也折得不錯,但我更喜歡這個。
然后小麥的臉變得更紅了。他對老男人說,你抽煙么?
老男人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抽煙。
穿西裝、戴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腆著肚子出現(xiàn)在咖啡館,進(jìn)門后,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才朝女孩這邊走。女孩正盯著紙折的藍(lán)色女孩看,眼眸里有些明凈卻又講不清楚的憂傷。
中年男人將拎在手里的棕色提包放在座椅上,看腳下锃亮的皮鞋。他說,我來了!
女孩的眼淚水流出來,滴玻璃上。她用食指抹干那幾滴淚水,指著紙人說,這個像我么?
中年男人說,像,神像。
女孩說,那送給你,看到她,就等于看到了我。剛才我想好了,今天走出咖啡館,我要離開你。你來時,我就做了決定,四點(diǎn)之前你還不來,我就跟你一刀兩斷。女孩揚(yáng)起手腕,又說,你看看表,現(xiàn)在過了快一刻鐘。
中年男人說,你又講氣話。
女孩從香煙盒里取出一根香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點(diǎn)燃。慢悠悠地吐著煙圈,她說,這次是真的。
中年男人的手夠過去奪了女孩手中的香煙,摁滅。他說,你不能抽煙!
女孩說,就要抽,我愿意!
中年男人說,抽煙會引起嬰兒畸形……兔唇。
女孩雙手捂住臉,擦干眼淚,將散開的黑發(fā)聚攏,空閑的那只手伸進(jìn)包里摸出發(fā)夾,將頭發(fā)扎成馬尾。她甕聲甕氣地說,不用你管!
中年男人像空闊草原上的野鹿,對周遭環(huán)境充滿警惕,再次環(huán)顧四圍后,他說,咱們換個地方談!
女孩說,不,我喜歡這里。她輕蔑地笑起來,瞳孔看人的目光卻是散的。她摳著涂成紫色的指甲蓋,漫不經(jīng)心說,我沒懷孕,哄你的?,F(xiàn)在你擔(dān)心誰?誰會來這里?不放心你就走人!她將煙盒捧在手心,分開手掌,一只手拿香煙盒子,一只手把玩紙折的藍(lán)色女孩。她發(fā)現(xiàn)成群結(jié)隊(duì)的螞蟻沿著桌腿爬上玻璃桌面。她打算喊服務(wù)員,稍后又放棄了。她說,你到底走不走?!
馬軻作品:崩潰 布面油畫 254×200cm 2008
中年男人賠著笑臉,沉默。
老男人發(fā)現(xiàn)旁邊的“金邊眼鏡”正盯著他看,停止手頭的動作,將折了一半的紙鶴擱在煙灰缸旁。他說,小麥,談?wù)勀阍谏钲诘墓ぷ鳌?/p>
小麥又摁死了一只螞蟻,乜斜眼睛,他說,不想談。
老男人說,那談?wù)勀闩笥选?/p>
小麥摸摸額頭,摳下一塊青春痘死皮,說,也不想談。
老男人將半只紙鶴捏手里,繼續(xù)折疊,他說,那你想談什么?
小麥說,什么我都不想談。他的手扶了扶近視眼鏡鏡框,小聲嘀咕,你說那邊……他咽了咽口水,手指頭指向女孩,又速度恢復(fù)原樣。他說,你猜那個男人是干什么的?
老男人說,少管人家的閑事。
小麥說,你猜猜?
老男人說,要么是官員,要么是商人。
小麥嘿嘿笑出聲,捂緊嘴唇,露出一條指縫說,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個“叫獸”(教授),會叫的野獸。
老男人的臉黑了,鐵青。他說,我和你媽的事跟其他人沒關(guān)系。
小麥似乎獲得了某種快感,手指頭得意地敲擊起桌面玻璃。他說,你就扯吧,誰會信你!稍后他陷入沉思,像是從夢里醒來,他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她,她跟那個主演《藍(lán)色生死戀》的韓國明星長得真像。他停止敲擊,將十根手指伸入頭發(fā)叢中,刨著頭皮。他失望地嘀咕,我記性真差,那個明星的名字,我想不起來了。他又繼續(xù)對老男人說,真的,我肯定在哪里見過她。他伸出左手的中指,指向女孩。
老男人說,我相信你!
小麥說,是嗎。那人太無恥了。
小麥將手指的方向?qū)?zhǔn)了戴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他發(fā)現(xiàn)那邊咖啡桌的桌腿上爬滿密密麻麻的黑螞蟻,驚得張大了嘴巴。
中年男人不安地望女孩,目光漂移不定,忽左忽右。他摘下眼鏡,抹了把額頭的汗珠,他說,咱們換個位置,坐里邊一點(diǎn),好不好?!
女孩說,不,今天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坐在這里。
中年男人又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他望著女孩,眼神分不清是懷著善意還是惡意。他說,行,就坐這里,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行吧!
女孩拾起銀色羹勺,攪動眼前冒熱氣的咖啡。她說,這還差不多。女孩的情緒似乎緩和了些。
立起身,中年男人習(xí)慣性地?fù)哿藫畚餮b胸前的位置,盯看坐椅被他坐癟的地方緩慢鼓起。伸手捏女孩的肩,他說,這些天你瘦了。他把嘴巴湊到女孩耳邊,耳語片刻后,女孩的臉色由陰天轉(zhuǎn)成晴天。中年男人收回搭在女孩肩上的手,筆直站立,他說,我去趟洗手間。
眼望中年男人離去的背影,小麥嘀咕著“騙子,騙子”,從座位上站起身,朝女孩那邊攏去。橫在女孩面前,他指著桌腿上爬行的黑螞蟻,小聲說,你應(yīng)該離開他!
女孩說,你說什么?
小麥以為女孩沒聽清,瞅著洗手間的方向,提高音量說,你應(yīng)該離開他。
女孩說,為什么?
蠕動喉結(jié),小麥咽了口口水,他說,你比我更清楚。
女孩說,你是誰?
小麥說,我是誰不重要,你這樣,我看不過去。
女孩突然捂起嘴巴笑起來,卻不說話。
小麥沉默。又說,笑什么你?
女孩說,你有沒有女朋友,是不是你想泡我?!
小麥蒼白的臉變得通紅,吞吞吐吐地說,不是,那個男人肯定不是好東西,騙你的。
女孩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然后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廳里,小麥轉(zhuǎn)身,回到自己座位。他的臉比猴子屁股還紅。女孩持續(xù)笑著,直到中年男人回到坐椅。
女孩將紅圍巾繞脖子上,擇干凈上面跟芝麻般大小的黑螞蟻。她說,咱們換個地方,坐里頭,我可不想你出事。
他們坐到了咖啡館里頭僻靜的位置。起初愁眉苦臉的女孩變了個人似的,雙手支著下巴,跟中年男人有說有笑。
小麥伸長脖子望他們,嘴里罵出邋遢話,不聽我勸,他媽的,早晚她會吃虧!拍了兩下額頭,他驚訝地說,想起來了,那個鳥人,我在電視上見過他。他媽的,人渣。他直勾勾地望老男人,強(qiáng)調(diào)說,其實(shí)我記性并不差,很多事我都記得。
老男人的臉倏地漲紅,端起咖啡杯,一飲而盡。小麥也端起咖啡杯,抿了小口,將杯子撂一旁,灑出一灘跟泥土顏色差不多的水漬。
小麥和老男人都說,我們走。
他們同時講出了這句話。
他們回到住處,老男人放下行李袋,從客廳走到臥室,又從臥室走到逼仄的廚房、洗手間。一室一廳的公寓房,他極快走完,一切還是從前的模樣。強(qiáng)忍住,他沒讓眼淚水流出來。
廚房里,醬油瓶是空的、炒菜的油瓶是空的、鹽袋也是空的……
老男人說,平時你怎么吃飯?
小麥說,叫外賣。
老男人想繼續(xù)講點(diǎn)什么,目視小麥抗拒的表情,選擇了沉默。他盯著電視機(jī)看,聽男播音員的口音,應(yīng)該是東北人。播音員反復(fù)講著螞蟻成災(zāi)的新聞,還播放了居民樓、酒店螞蟻聚成一堆爬行的畫面。老男人拿手撓頭,目光轉(zhuǎn)移至墻角,一窩黑螞蟻在那里蠕動。他說,恐怕要出事了,到處是出窩的螞蟻。小麥順著老男人的視線,將盯看墻面的目光投到墻角,他罵了一句,今天真他媽倒霉!
從抽屜尋出一疊紙,攏近墻角邊,小麥將紙團(tuán)成半圓,圍住那窩螞蟻,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螞蟻尸體在火光里燒得哧哧響。他說,每年七月半,我都會給媽媽燒紙,你告訴我,媽是怎么死的?
沉默片刻,老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自殺。當(dāng)時你還小,他將手比畫在超過茶幾一點(diǎn)的位置說,你才這么高。
小麥說,是因?yàn)槟悖?/p>
老男人噤聲,拿起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根香煙,顫抖著手點(diǎn)燃。他將煙深深地吸進(jìn)肺里,不停地咳嗽。
小麥說,我就知道是你害的。
答非所問,老男人說,那時你媽才20歲出頭,她18歲就生了你。
小麥說,你告訴我,媽媽到底是怎么死的?小麥刨根問底地追問,目光戳在老男人衰老、暮氣沉沉的臉上。
像是回憶起什么事,老男人的臉紅透了,將剛吸幾口的香煙掐滅,雙手捂住臉。他說,剛才告訴你了,你媽是自殺。
小麥說,她會自殺,我不信。
小麥又說,她真是個傻瓜,明明知道遲早會吃虧,還跟你……
老男人的雙手繼續(xù)捂緊臉,低下頭,將腦袋埋在了兩腿之間。
小麥神情復(fù)雜,分不清是愛是憎。他喏喏地說,我知道是你……但他放棄了持續(xù)的追問,專注地看墻角的火光,一股焦糊味在客廳里彌散開來。
黑螞蟻的尸體燒成灰燼,小麥將墻角清掃干凈,開始拖客廳的地板、臥房的地板。小麥搞完衛(wèi)生時,天擦黑了,老男人依然沉浸在某種氛圍里,緩不過神來。
他們彼此沉默地坐在充斥著焦糊味的客廳,直到肚子咕叫喊餓,小麥才帶著老男人去了樓下一家湘菜館。飯桌上,小麥邊喝啤酒邊努力地回憶三歲那年的往事,臉上顯出古怪的神色。后來他喝醉了,躺床上吐出模棱兩可的囈語。
臨睡前,老男人發(fā)現(xiàn)客廳堆書的角落有本香港色情雜志,大概是小麥來不及收拾留下的。他瞟了一眼露出的半截封面:性感女郎裸著上身(他猜下身也是裸的),扭動瘦腰,雙手若隱若現(xiàn)地蓋住碩大的乳房,釋放的目光閃爍迷離。他去洗手間小解,他屙出的尿液,分成兩股,像雨點(diǎn)散落在馬桶壁,滴在馬桶沿邊。他想他的前列腺就快要報廢了。
翌日清晨,老麥聽到廚房傳來洗臉、刷牙的聲音,過后是鐵門和鐵框碰撞的聲音。
小麥去上班了。
老麥爬起床,站在客廳電視機(jī)旁的二手穿衣鏡前,他目睹鏡子里的自己眼袋腫大、鬢角灰白。他想了更多其他的事情,后悔從臺灣到深圳的旅程。他收拾起行李,決定立馬離開。跟兒子小麥的合影照,他也不打算拍了。
離開前,老麥去商場購買了一雙40碼的品牌男鞋(出門前,他看了小麥其它鞋子的尺碼),再去超市,購買了一袋大米、兩桶油、兩瓶醬油、兩袋鹽,各種炒菜的佐料,以及電飯煲、電磁爐……
老麥滿頭大汗地將那些食品和物件從超市搬回小麥住的公寓。待前胸后背汗歇了,老麥坐沙發(fā)上,開始用紙折蟬,夏天的蟬。
好事成雙,老麥預(yù)備折兩只,擺放在小麥臥房的床頭柜上。可他的手直打哆嗦,始終未能將紙蟬折疊成過去滿意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