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謙
我和劉小東的認識,完全是一個安排好的意外。其實在此之前我就知道他了,因為偶爾在中國大陸出差時,聽過許多喜歡藝術品的朋友討論起他。當時我只覺得他的畫跟英國畫家弗羅伊德有些關系,他們都用自己的繪畫語言描寫生活在他們邊上的人。當時我對中國大陸了解得太少,所以一下子也無法投射太多自己的情感去體會。但是隨著到大陸的機會越來越多,我開始喜歡上了北京,也喜歡上在這蒼茫而干燥的北方老舊大城市里,住著的一群封閉已久的老靈魂,他們的情感、他們的生命觀、他們的價值觀,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滄桑氣息。
劉小東是東北人,大學到了北京,十幾年住下來,他描述北京生活里遇到的人,都是當下的、此時此刻的,這些感想也都在我多次到訪北京后才感受印證到。
小東在臺灣有個個展,在那個兩岸不相通的年代里,這對彼此來說都是難得的經(jīng)驗。在畫展展出前他有個想法,他希望再多畫一個臺灣人物,透過畫廊的邀請,我接受了這項任務。從未當過模特兒的我之所以這么做,全是因為我想收藏他的作品的原因,而我的條件就是這張肖像必須賣給我。很快雙方就同意了這個合作。
那天我到了畫廊,與他第一次見面,他比我想象中還要健談,也比我想象中還要樸素。我沒有刻意打扮自己,完全照著平時上班時的穿著直接從辦公室過來,因為沒有經(jīng)驗所以生澀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意外地,他不像其他藝術家用畫架作畫與我面對面,他把畫布鋪在地上,每看我一會兒,就彎下腰作畫。同時把他需要的顏料事先全都涂在畫布的一側,低頭畫的時候很即興地用著有限的顏料,快速調色。他作畫速度極快,來來回回,不久就滿頭大汗了。
而我卻懷著心事,因為那天我必須參加一個我極不愿意參加的記者會,迫于要求我需要在記者會里板起臉數(shù)落某某電視臺,這件事讓我困擾極了。作畫前我就跟小東提過此事,中途會離開兩個小時參加這場記者會,他欣然同意,因為中間他也需要休息吃點東西。于是我看那張肖像總會呈現(xiàn)出我的兩種神情:一個是每回在面對媒體群眾時,我的不安與煩躁表情;另一個就是記者會后我松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自在。
記者會回來后,我們開始聊起天來。我問他來臺灣的感想,沒想到他告訴我,最早對臺灣的印象是侯孝賢的電影。而來了臺灣之后他印象最深刻的卻是:臺北市很多行人道路磚特別漂亮!那天下午我們聊得特別愉快??此麚]汗畫著我,心里頭有些感動和不舍。原來畫畫也是個勞力活兒!到了晚上雖然還沒畫完,他讓我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他自己會修改。我臨走時才看了一眼畫中的自己,覺得他把我畫成了一個清瘦的少年,有一個夸張的大額頭。我笑了笑跟他說,原來我在別人眼中就是這個模樣?。〔痪卯嬚归_幕,我的肖像放在櫥窗里。畫中的我不再顯得那么清瘦,不過額頭依然,事后他告訴我,他畫我時總覺得我整張臉的面積,有一半是額頭。這是他對我最大的印象。
因為這一次畫肖像的經(jīng)歷,我們有了更多的來往,我們一起參加了蔡國強金門碉堡展。他給我看他剛畫完的三峽,我一直記得那只中了槍的大雁,有種平凡人的絕望。他告訴我,賈樟柯跟著他在三峽創(chuàng)作時拍紀錄片的點滴。后來他又告訴我,他計劃去泰國畫當?shù)氐臒釒c性產(chǎn)業(yè)工作者,這真是奇妙而切題的聯(lián)想。
隨著北京成了世界中心,面容一天一變,蓬勃的中國藝術市場不正常地熱鬧起來,小東的畫也都成了千萬巨作。偶爾我們會在一些不能逃開的社交晚宴上見著面,他還是這樣,即使穿著西裝,要抽煙時他把領結一松,就溜到外頭抽他的煙了。后來他畫了青海、畫了新疆、畫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依然都是人與物在當下眼里的感受,我也越來越明白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和感情作詩,繪畫只是一種手段。他似乎如先知般預測到眼前的一切都將過去,于是在他畫中里的人與物即使不美好,但是作者的手依然充滿了眷戀,因為這一切都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