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韓天衡說:在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匆匆過客,藏品再精彩,看過、撫摸過,即為擁有,我只是個保管員。
千件珍品,一片丹心,價值豈能金錢估
連著三天大雪,豆廬小花園里的景色格外妖嬈,圣誕花依然鮮紅欲醉,松針則刺破積雪,挺著翠綠,慢慢消融的雪水滴在石階上,倒映著一方蒲扇大小的藍天,愈使浮動著的空氣清冽濕潤。寒冷是實在的,更實在的是韓天衡的臉龐,紅潤中透出一抹掩蓋不住的豪邁。一縷陽光穿透窗戶,輕輕打在稍顯凌亂的畫案上,正好照亮了一方鮮紅的雕有印鈕的壽山印石。
長桌上攤著幾葉A4紙,記者拿過來一看,正是他的捐贈清單。飛速一掃,上面承載著如此信息:韓天衡自青年時期到今天的書畫作品290件,都是出版過的,包括:畫65件,書90件,印章、瓷盤、竹刻、筆筒等135件。明清以來的名家書畫250件,包括部分碑拓、信札、題字等。文房雜件463件。記者想要一份作為資料,韓天衡表示現(xiàn)在還不能公開,“本來是這樣安排的,上海兩會一結束,市領導就會來見證有關方面與我的簽約,但現(xiàn)在領導要去南京參加一個重要活動,這件事就得再晚幾天辦。也好,這幾天我還能與即將嫁出去的‘女兒聊聊心里話。”
韓天衡有一子一女,但他在這里說的“女兒”,就是極為豐富的藝術收藏,其中一些的“年齡”,則遠遠超過子女啦。
記者心有不甘,再次細看了一眼捐贈目錄,在名家書畫部分看到了明清以降幾十位重量級的大師,他們中有祝枝山、文征明、董其昌、吳讓之、黃道周、張瑞圖、倪元璐、金冬心、石濤、伊秉綬、鄧石如、吳昌碩、任伯年、左宗棠、齊白石、趙之謙、潘天壽、謝稚柳、陸儼少……記者聯(lián)想到去年秋天北京嘉德和保利兩大拍賣公司創(chuàng)下的數(shù)十億成交金額的歷史紀錄,也想象著這樣一批書畫雜件如果印成目錄的話,其厚度、其分量、其精彩程度,足可與它們的拍賣圖錄媲美了吧。算了,不要提錢,一提就俗了,但讀者自己可以去算一下。
“1003件藏品,這是一個偶然的數(shù)字。”韓天衡對記者說:“每一件都是經(jīng)過反復挑選的精品,還考慮到流派的代表性和藝術家個人風格等因素,如為了過千而刻意湊成這個數(shù)字,那就沒意思了?!?/p>
記者從有關方面了解到,上海老一代書畫家中有多位曾經(jīng)慷慨捐贈過,陸儼少捐出70件,遂有嘉定的陸儼少藝術館;劉海粟捐出900余件,這批書畫現(xiàn)在成了劉海粟美術館的鎮(zhèn)館之寶;朱屺瞻與程十發(fā)捐出的書畫也過百了,為兩個大師的藝術館奠定了基礎;唐云與錢君匋兩位大師也有捐贈,但他們的紀念館建在浙江的故鄉(xiāng),數(shù)量也沒有過千。而這一次,韓天衡的捐贈從數(shù)量上說創(chuàng)下了新紀錄。
不過韓天衡向記者強調(diào)說:“我不能跟前輩大師比,他們是我的榜樣,我向國家捐贈,其實也是在向他們學習,向他們致敬。無論動蕩還是承平,他們的人格力量一直在鼓勵我學習、收藏并報效社會。那天,我與太太共同草擬了這份清單后,我有點疲累地望著窗外讓眼睛休息一會,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從天空中飄過的白云,仿佛就是前輩大師的笑容,他們在嘉許我與太太做出這個也許是一生中最大的決定。我的心里充滿了難以言狀的欣喜,我的眼眶也濕潤了?!?/p>
在一旁的韓師母也藹然微笑,頻頻頷首。韓天衡接著說:“我們的決定,也得到了子女的理解與支持。其實,早在他們懂事起,我就向他們灌輸自己的想法,我對他們說:這批藏品眼看著日益增多,價值持續(xù)顯現(xiàn),但它們的歸宿是社會。在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上,我們每人都是匆匆過客,藏品再精彩,看過、撫摸過,即為擁有,我只是個保管員?!?/p>
南北呼應,一個誤會,舊廠房煥發(fā)新生命
在上海,在中國,直至在國際版圖上的漢文化圈,韓天衡都是一位響當當?shù)臅嬜趟囆g家,書畫界甚至還有一種說法:韓先生在外省的名氣比上海還大。每逢朋友這么說,韓天衡總是一笑了之,淡然應對。但是后來書畫界又傳出一種頗為激憤的說法:韓天衡在上海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北京人倒要給韓天衡建造一座藝術館。如果韓天衡藝術館建在遠離本土的北方,那上海人的臉面往哪里擱?現(xiàn)在,這個問題由記者提交給韓先生。
他先來一個仰天大笑,然后細說從頭:“事情倒并非空穴來風。去年年初,北京通州區(qū)政府邀請我在那里建一座韓天衡藝術館,我聽了也表示同意,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有這樣機會,不妨通過這樣一個平臺弘揚海派書畫,促進南北書畫藝術的交流。但是,這只是個意向。去年夏天上海書展,我在簽名售書時,有一家新聞媒體要采訪我,當時讀者都在排長隊,我脫不了身,沒法接受采訪,但那位記者大概要急于回去發(fā)稿吧,不知采訪了哪位熟人,就將這個消息捅出去了。這下可好了,第二天報上就說‘韓天衡先生表示將前往北京生活,但仍會留戀上海的生活。傳到坊間,就演繹成我不滿上海的文化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落戶北京的想法。這樣一來我就很被動了?!?/p>
后來上海市委市府的領導也聽到了這個信息,跟韓天衡說:你不能走,你是上海本土的藝術家,你在上海可以發(fā)揮更大的作用與影響。不久,文匯報也刊登了一篇記者專訪,文章中韓天衡明確表示:“我不會離開上海,上海是我工作、生活的樂土。”
接著,上海嘉定區(qū)政府找到韓天衡,希望為他建一個藝術館。館址選在城區(qū),離陸儼少藝術館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家紡織廠的舊址,有8000多平方米建筑面積,廠房還濱臨兩條河流,風景相當不錯。學建筑出身、并對藝術頗有愛好和研究的嘉定區(qū)區(qū)長孫建偉知道西方國家有許多利用舊建筑改建藝術館的成功先例,對于嘉定這個舊廠房轉身為藝術館,他胸有成竹。
“嘉定區(qū)政府給我建這樣一個館,我當然感激不盡,我也跟孫區(qū)長暢談過,他是內(nèi)行,有想法,有激情,我絕對放心?!表n天衡說,“接下來我就如何充實、利用這個館了。”
一場浩劫,結緣大師,搶救國寶秦灰中
1940年,韓天衡出生在南市老城廂一個儒商家庭,6歲起就跟著擅長書畫篆刻的父親韓鈞銘學習刻印,從此走上了一條布滿荊棘,也山花爛漫的藝術道路。19歲時,韓天衡“投刀從戎”,成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東海艦隊溫州水警區(qū)的一位戰(zhàn)士,在俱樂部搞宣傳時,發(fā)奮臨帖摹印習畫。后來有幸拜了幾位老師:印家方介堪,書法家馬公愚、陸維釗,詞學家梅冷笙。年輕的韓天衡在諸位大師的熏陶與指點下,進步神速。
1968年韓天衡從東海艦隊退伍,進入上海自來水公司工作。其時,十年動亂正處于“如火如荼”的階段,中華文明蒙受了不可挽回的浩劫??吹阶约鹤鹁吹闹T多藝術家如謝稚柳、唐云、王個簃、陸儼少、黃胄等被打成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關進牛棚接受無休止的批斗迫害,他心急如焚。
但似乎有“上帝”的旨意悄悄下達,1972年,韓天衡作為工農(nóng)兵代表被借到上海中國畫院,在烏云密布的那個年代,他沒有以上層建筑占領者自居,而是以自己的學養(yǎng)與謙遜,得到了大師們的認可,抓住與他們近距離接觸、偷偷學藝的機會。
勤奮的學習加上沙孟海、李可染、劉海粟、陸儼少、程十發(fā)等大師的提攜與賞識,海晏河清之日,韓天衡便以獨特的篆刻語言脫穎而出,展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與風格。中國的藝術天空,就此升起一顆閃亮的新星。
韓天衡成為承前啟后的書畫篆刻大師,其中的曲折與艱辛,應是另一篇文章的內(nèi)容,記者在此重點介紹他的收藏,而且由于篇幅關系,也只能掇取一二與捐贈有關的故事與讀者分享。
“文革”初期大破“四舊”時,韓天衡眼看許多古舊書畫毀于一旦,急得不得了,他經(jīng)常在街頭躑躅,看到有斯文點的老先生自行燒毀,就想辦法買下來,當時他還身穿軍裝,有這層保護色,人家倒也敢成全他。
有一次他看到一位老先生在燒一堆舊字畫,其中一件書法作品引起了他的格外關注,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張明代宣德年間內(nèi)廷專用的烏絲欄,此物系皇帝專用之物,想來是流落民間后,再經(jīng)兩百年,到了大書法家董其昌手里,為了表示寶愛,也為了傳諸后人,就在上面寫了蘭亭序。韓天衡當即表達要購買此帖的意思,老先生看看周邊沒人,壯著膽子報了個價格:50元。韓天衡馬上答應,但他當時拿不出這筆錢,就囑他先藏好,自己回家湊錢去。怎么湊呢?說來心酸,一對大紅袍雞血石送到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得10元,再賣掉兩只玉筆筒,得2元,再賣掉張熊的十二開冊頁,得2元,最后又賣掉兩套明代的古籍,得5元,好不容易湊了17元,算是付了訂金,而余款花了10個月才付清。10年后,謝稚柳和徐邦達兩位大師看到這張法書后大為驚喜,贊不絕口,稱其為不可多得的國寶級文物。
韓天衡從小奏刀治印,對印材格外關注,至今藏有上佳印章石數(shù)千方,同時他對古印研究也頗有心得。90年代初的一年,他去香港講學,閑暇時逛古玩店,意外發(fā)現(xiàn)一枚漢代金印,印面為“關中侯印”,應是研究印學發(fā)展與古代官制的一流標本。商家索價十多萬,韓天衡不容自己猶豫,馬上從朋友處借了錢來購得。后來他請上海博物館老館長馬承源先生鑒賞,馬館長表示這枚金印重達300多克,屬于印中大器,上海博物館陳列中也有一枚金印,是晉代的,重不過120克。所以韓天衡得到的這枚“關中侯印”,堪稱稀世珍寶。
韓天衡向記者回憶起搶救流散文物時的表情最為生動:“當時香港古玩店最集中,有好東西,但價格嚇人。而澳門有更多機會,當時大三巴牌坊下面一帶是爛鬼樓,環(huán)境臟亂差,臭氣沖天,但有數(shù)十家古玩店云集,當時內(nèi)地正值市政交通建設高潮,常有古墓見光,文物失散現(xiàn)象嚴重,經(jīng)文物販子之手輾轉流落港澳臺,我有空就去那里淘寶,一般區(qū)區(qū)幾百元就可以買到漢唐時期的高古陶瓷了。后來我咨詢了文物專家,專家表示,你以一己之力回購國家流散文物,是愛國行為,所以我膽子就大了。有一次有朋友拿來兩方齊白石的印章,我一看,是老人家為楊皙之刻的,皙之就是楊度啊,我馬上要了。他又告訴我,在德國某古玩店里發(fā)現(xiàn)一枚齊白石的印章。經(jīng)他一描述,我判定系真品無疑??蓱z白石老人一生沒有出國,他的印章倒流落海外。于是我表示要買,一個月后,這位朋友果然從國外買回來了。從此我知道歐洲有不少中國古董,那么我后來去那里辦畫展或講學,就去逛那里的古玩店,如愿以償?shù)刭I到不少好東西,那感覺,就像將一個個孤兒領回家。”
給韓天衡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在日本東京一家古玩店里的經(jīng)歷,他當時發(fā)現(xiàn)了一方大西洞端硯,盡管商家開價不菲,但他購藏決心不可動搖。成交后,日本老板問他是哪里人?韓天衡請他猜一猜,日本人一連猜他是韓國人、新加坡人、中國臺灣人,最后韓天衡驕傲地告訴他是“中國大陸人”,對方當場失控,尖叫起來:“過去都是我們?nèi)毡救说街袊箨戀I古玩,現(xiàn)在風水轉了,大陸人來日本搜羅古董啦!”
上世紀80年代初,韓天衡去新加坡辦書畫展并講課,在展廳里他分明聽到新加坡收藏家說:中國人每月工資只有區(qū)區(qū)幾十元,憑什么韓天衡的畫要賣到上萬?我看這是亂開價,中國書畫家的作品永遠是賣不過我們南洋藝術家的!
這話使韓天衡大受刺激,激憤、屈辱兼而有之,但好在這一切情緒都被他融化于不懈的奮斗之中?!霸倏唇裉欤髀淙毡镜闹袊哦?,比如瓷器、文玩、字畫,不都一批批地回流,出現(xiàn)在內(nèi)地的拍賣會上?而南洋諸國藝術家的作品,不論藝術品格還是買價,能與中國比肩嗎?他們把在中國開個展視作一生中莫大的榮幸。這就說明,國家強大了,藝術品的價值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來,藝術家才有崇高地位。告訴你,我的這份感受是飽含眼淚的。”韓天衡激動地說。
一番感慨,幾多風雨,海派大旗要重振
韓天衡告訴記者:“我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十余年,曾為劉海粟、朱屺瞻、程十發(fā)等幾位大師整理過捐給國家的書畫作品,親身感受大師的高風亮節(jié),他們的行為深刻影響了我。今天我作出捐贈決定,也算是追慕前賢吧。我知道,一個人的收藏品,應該屬于整個民族、整個國家,這也是個人收藏行為的最好結局。我從來沒有想過變現(xiàn),我不缺錢,也不會全部留給子女,他們通過自己的奮斗,享受生活的樂趣才有意義。況且,收藏再豐再精,也不過三代,歷史已經(jīng)不止一次證明過了。比如龐萊臣,藏品豐富吧?后來呢?煙消云散啦。所以讓大家分享,使得藏品發(fā)揮最大的作用,才是最有意義的?!?/p>
韓天衡還認真地說:“我遇到了一個好時代,我的能力與前輩大師比,不及十分之一,但我的運道跟他們比,好了不止十倍,那么我就要感激這個時代,捐這批藏品,就是感恩的具體表現(xiàn),我不圖任何名利上的回報。最后這句話,請你務必寫上?!?/p>
據(jù)韓先生透露,韓天衡藝術館建成后將由政府某職能部門直接監(jiān)管,以保證日后正常運作。之前他比較擔心的是,目下不少場館的運作常常因為經(jīng)費不足而處于要么空關,要么觀眾寥落,展覽不能經(jīng)常舉辦等狀態(tài)。
一千多件藏品展示出來,當呈蔚蔚大觀之勢。館內(nèi)還有一個展廳可供辦展,還有一個工作室。韓天衡計劃開館那天趁勢辦一個師生展。
據(jù)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管繼平介紹,韓天衡從部隊回到上海后就開始帶學生了,到今天他的弟子肯定超過五百,若加上外地學生,說韓門桃李滿天下,絕對不是虛飾。
以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書法史見長的管繼平還說,“韓先生當時帶學生時,就在自己家里講課,斗室只有十個平方米,七八個學生一站,轉身的余地也沒有了。有時候人一多,大家只得脫了鞋站到床上去,所以我們都戲稱‘站訓班。新一屆上海書協(xié)領導中,韓門弟子孫慰祖、張偉生、徐慶華就占了三位,都可見韓先生帶學生是很有成效的?!?/p>
韓天衡聽了馬上說:“韓門興旺不算什么,再說也是國家興旺的縮影,更重要的是發(fā)揚海派文化。海派文化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中很值得研究的一支,是體現(xiàn)城市精神的,也是中西方文化交融的體現(xiàn)。過去我們對海派兩字很敏感,認識不足,現(xiàn)在外省人都開始花大力氣研究海派書畫了,我們?yōu)槭裁催€首尾兩顧,裹足不前?20世紀的海派書畫在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大師級人物不下60位,個個有了不起的本領,創(chuàng)流派,開風氣,立言立德,名揚天下。將來,我要使這個藝術館成為海派藝術研究的基地,海派藝術要四世同堂,要創(chuàng)造輝煌的明天?!?/p>
記者最后追問一句:“上海建館了,那北京方面的希望就落空了?”
韓天衡笑著說:“北京方面有誠意,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失望。說到底,這不是為我一個人建館,而是搭建一個南北文化交流的平臺,開辟海派文化的展示窗口。北京人氣魄大,上海人的格局也不能小?!?/p>
窗外,雪花飄散,反射著帶幾絲藍色的冷光,室內(nèi),韓家的空調(diào)因故障而“罷工”了,但依然熱乎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