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稼句
《看書瑣記二集》王稼句著山東畫報出版社 2008.12定價:20.00元
余生已晚,在不知世事的時候,蘇州舊書業(yè)已經(jīng)消歇,但觀前街上還有一家,或許是新華書店的舊書門市部,也說不準(zhǔn)。記得大人帶我去逛觀前街,到黃天源吃了一碗蝦肉餛飩后,就到對過采芝齋東面的一家舊書店,那是民國時的建筑,有幾級臺階,店堂里暗暗的,滿是書的味道和灰塵,大人讓我在一張堆滿書的大桌上挑書,我就挑了一本《動腦筋的爺爺》,因為我識這幾個字,彩印封面上的畫,至今還有印象。當(dāng)“文革”將近結(jié)束,怡園對面的古舊書店重新開張,既有新印的“二十四史”、“法家”著作,更多的是碑帖和線裝書。自此以后,拿出來賣的書越來越多,至八十年代初竟有鋪天蓋地之勢。如今想來,書價真是低得非夷所思,老商務(wù)印的《叢書集成初編》三分錢、五分錢一冊,周作人、郁達夫他們的初版毛邊本,也不過二三元一冊。盡管書價如此,但我的購買力總是遙不可接,收入漸多,書價漸長,囊中羞澀的感受至今依然。當(dāng)時還在讀大學(xué),有飯鈿十五元,自然也省不下來,幸虧有一點賣文的薄酬,也就可以買點舊書,但并不多,沒有什么可以居奇的。
近些年來,我?guī)缀醪毁I什么舊書,因為我絕不想當(dāng)藏書家,舍間雖然有點書,無非為了用。前些年,我寫過一篇《說舊書》,其中有這樣的話:“我所中意的書,也就是實用的書,要讀的書,這就未必舊書了,有時新的就好于舊的。比如民國年間整理的筆記、別集一類,本來校讎不精,魚魯亥豕的,不及新校點的排印本,新的影印本也好,畢竟有舊版的面貌,有的新印本附有索引,有的還專門印出配套的索引,如中華書局印的《太平廣記》,便先后印過兩本索引,這對我來說,就是有用。再比如珂羅版的畫冊,自然也不及新印的,新印的逼真細(xì)膩,與原作更接近。八十年代,書價還很便宜,當(dāng)時許多筆記、別集還沒有新印本,我就買了一些舊版的來讀,有的便是當(dāng)年平襟亞們‘一折八扣’的貨色,當(dāng)買得新書,我便將這些舊書悉數(shù)送人,當(dāng)然它們曾經(jīng)給我讀過,有的還不止讀過一遍。”從中也可看出我對舊書的態(tài)度來。
與我年齡仿佛的幾位朋友,都是書攤的主顧,甚至還是拍賣場上的??停珥f力致力于宋版元槧、明刻清鈔,以收藏富贍著名于時;如陳子善、龔明德以新文學(xué)版本書為搜羅范圍,作研究,作??保谎Ρd趣廣泛,稍有意思的就傾囊所有,買回后久久摩挲,寫成一篇篇可讀的文章;徐雁則只要涉及書的書,無論新舊完損,一齊搬走,作為寫書業(yè)史、藏書史的參考。我和他們一起逛書店,真是苦事,常常是他們在作書架前的反復(fù)巡視,我則在門外抽煙,臨走,他們拎著沉沉一包,我則僅得一二本。他們既有藏書的宏愿,又都利用自己的收藏,做出了成績,這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我所望塵莫及的。
然而如今光顧書攤的,并非都是讀書人或愛書人,真是五花八門,其中的“掠販家”也有分別,既有“正人君子”的教授學(xué)者,也有不識幾個字的販子,但都可以看作風(fēng)雅儒商,這里賣進,那里買出,賺點差價。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甚至有時還要感謝他們,因為他們做了書籍流通的事。然而書攤給他們留下的夢,追尋起來,總要復(fù)雜得多,或是一次失算,或是一次大進,或是以假亂真,使些手段將書做舊,或是以真說假,將真的廉價買下。如果將這些經(jīng)歷和故事寫下來,也是十分難得的書林掌故。
逛書攤,撥寒灰,終究還是有意思的事。記得某年春節(jié),與幾位朋友去靈巖山進香,山道上滿是攤販,豆腐花,茶葉蛋,小竹籃,小木碗,打汽槍,套圈圈,也有一二個買書的地攤,我在“紅寶書”邊上發(fā)現(xiàn)一本《十年》,樸素的封面上有“開明書店創(chuàng)業(yè)十周年紀(jì)念”一行字,夏丏尊編,收十四位作家的小說各一篇,一九三六年七月初版初印本,品相也還可以。攤主開價四十元,朋友在旁邊還價二十元,也就成交了。新年新歲里,在靈巖山的書攤上,買得這樣一冊舊書,也算是留著點紀(jì)念,它的閱讀價值也就并不重要了。
悠閑時喜歡找些古人的字來讀讀,真跡當(dāng)然不容易找到,就是印本也很好,并非完全隔靴搔癢。然而歷代權(quán)奸留下的,實在不多,見于印本的更少,這正折射著一種復(fù)雜的社會心理,既有鄙夷的成分,也有珍秘的成分,鄙夷是因為其人不齒于人,珍秘也因為其人不齒于人而不輕示于人,再說,不齒于人者,也往往容易棄毀磨滅,流傳下來也就不會多了。翻翻家里的書,居然也找到幾件,如《宋元尺牘》(上海書店出版社版)有蔡京的《致節(jié)夫親契》,《明清名人書札墨跡》(文物出版社版)有阮大鋮的《尊體帖》,《嚴(yán)嵩傳》(黃山書社版)卷首插頁有嚴(yán)嵩的《尋愚溪謁柳子廟》等,還在徽宗趙佶的《聽琴圖》上看到“臣京謹(jǐn)題”的那首七絕。
秦檜手書
一直想找秦檜的字,沒有找到。范仲淹手書《伯夷頌》,卷后有多人題跋,其中就有秦檜的題詩,但《范仲淹史料新編》(沈陽出版社版)附印《伯夷頌》拓本,并沒有將他的一段印出來,排印的文字卻是有的,曰:“高賢邈已遠(yuǎn),凜凜生氣存。韓范不時有,此心誰與論。紹興甲寅八月望,建康秦檜謹(jǐn)題。”《伯夷頌》不但有秦檜題詩,又經(jīng)賈似道收藏,鈐有印記,后人認(rèn)為是奇恥大辱,在題跋里都憤憤不平。郭隚說:“若檜若似道,亦蝨其間,使人指畫唾罵。然則士不以夷齊自厲,其不為文正公之罪人者幾希?”楊敬惪說:“熙寧以來,見者必著姓名,豈欲托以不朽耶?茍不知觀感興志之微,求公之心,希公之德,徒珍玩自夸,亦秦、賈耳,不幾于狎大人乎?”徐貫說:“若檜與似道,乃宋之賊臣,公視之宜不啻犬彘,其墨跡豈可廁于其間?當(dāng)削去,勿為此卷之污。”朱彥昌甚至通篇談到這個污點:“文正公筆跡之重,人也。觀者輒有題跋,以識景仰之私,且欲托名于不朽耳。檜何人,斯亦有詠焉。斯亦可見秉彝好德之心,無間于忠佞矣。嗚呼!韓范之不同時,于檜亦幸耳,使不幸而同焉,抑豈為檜所容哉?檜為此言,又將舉天下后世而欺之矣,愚欲其子孫割去之,使無污此卷可也?!奔爸燎¢g,沈德潛則認(rèn)為可將它作為“反面教材”,他說:“遞及國朝,凡正人君子景仰前哲者俱題識焉,而中間秦檜之檜亦有吟詠,欲與韓范論心,賈秋壑似道有收藏印記,或謂當(dāng)割棄之。予意忠奸并列,使閱者當(dāng)下猛醒,是亦法戒之一。且見彼二奸者,遇天民大人,亦知敬禮珍重,益知正人可為,而正大光明之氣不淪沒于昏濁之馀也?!奔螒c十一年,兩江總督鐵保委托蘇州知府周諤收集宋代以來忠臣義士手稿、血疏、墨跡鐫刻成石,稱為《人帖》,其中就有范仲淹的《伯夷頌》。據(jù)說,《人帖》就陳列在蘇州碑刻博物館里,去過幾趟,都沒有找到,秦檜的這幾行字自然是沒有看到。偶讀鄧之誠《骨董瑣記》,卷五也記了一件秦檜的字,說是“近有人于滬冷肆,以三餅金買得秦檜書,以為得未曾有,后以千金歸蒼梧關(guān)伯衡”。不知這件寫的是什么東西,竟以千金為關(guān)冕鈞三秋閣所有,可知物貴固然是以稀罕了。直到最近,我才從《中國歷代法書墨跡大觀》(上海書店出版社版)第七冊里找到秦檜寫的偈語,真是秀勁遒麗,奇逸超邁,乃由王獻之、米芾一路而來,總算是飽了眼福。
就碑刻來說,凡巨奸大憝留下的,往往為后人磨去,當(dāng)然不會毀滅殆盡,仍有存于天地間的。葉昌熾《語石》卷八有一節(jié)專門談及,自唐而宋,一一枚舉,且以宣和后的奸臣為例:
“宣和君臣雖亡國,其文翰皆可取。劉豫有《登蘇門山詩》(宣和四年),高俅有《題少林寺壁》(政和八年),李邦彥有《奉刻御書記》、《三洞記》,又有陀羅尼石幢一,運筆皆有法度,非惡書也。杭州府學(xué)光堯石經(jīng)《論語》、《左傳》之末,皆有紹興癸亥歲九月甲子,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魏國公秦檜題記,后人磨去其姓名,然書固未損也。(朱竹垞云: 秦檜記為明吳訥椎碎。 《碧溪文集》辨之云:今兩碑之跋儼然,蓋訥所椎碎者乃宣圣及弟子贊之跋,非石經(jīng)也。 又李龍眠畫宣圣及七十二弟子像贊,后有吳訥跋,述檜之言曰: 今縉紳之習(xí),或未純乎儒術(shù)。顧馳狙詐權(quán)譎之說,以僥倖于功利,其意蓋為當(dāng)時言恢復(fù)者發(fā)也。朱子謂其倡邪說以誤國,挾虜勢以要君,其罪上通于天。因命磨去其文,庶使邪诐之說,奸穢之名,不得廁于圣賢圖像之后。然論者又以南宋之積弱,而背城借一,不度德,不量力,恐崖山之禍無待于德祐也。姑存其說,以俟后人之論定。)黃潛善、汪伯彥之流,均無片刻流傳。惟六和塔《四十二章經(jīng)》,湯思退、葉義問各寫一章,均其真跡,后人僅磨去思退名氏,而不知義問亦其流也。陳自強,秦之門客也,龍華寺題名林立,慶元一通,嘉泰一通,開禧二通。賈秋壑筆墨尤精妙,《家廟記》景定三年刻于葛嶺,摩崖分書,龍泓洞、石屋洞、三生石各有題名一段,隸楷皆臻絕妙,想見半閑堂中湖山勝概,或廖瑩中輩為之耳。 龍泓洞 三字,王庭書,亦其門客也。赫赫師尹,大冠如箕,不免弄麞伏獵之誚,視之得無顏甲?!?/p>
秦檜除了杭州府學(xué)光堯石經(jīng)之閣的題記外,雁蕩山也有他的字跡。俞樾《茶香室續(xù)鈔》卷四記戴咸弼《東甌金石志·靈峰洞題記》殘字下引《雁蕩詩話》曰:“《東甌遺事》載秦檜嘗夢至一洞,群僧環(huán)坐,后經(jīng)雁山羅漢洞,詭云:我前夢抵此石室,群僧環(huán)坐,曰尚憶此否?吾瞿然悟身為諾詎羅,僧謂吾世緣未了,姑去。今睹此,始知所夢。因筑了堂,為詩以記。有‘欲了世緣那得了’句。此刻所記曰恍符宿夢 ,曰訂出家緣,與檜語吻合,疑為老秦手筆。年月后尚有一行,文已磨滅,或即檜姓名,為后人所深惡而鑿去邪?”詩句尚存,而姓名已被磨去,可見后人對秦檜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