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2年，渤海灣的那場颶風

*顧伯沖

公元1292年，也就是元朝至元二十九年，那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六。

這天，從天文歷法上講沒有什么特別，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正分秒不誤地完成它的自轉(zhuǎn)。但回眸人類歷史長河，這是一個極不平凡的日子：當時的元世祖忽必烈，這位曾在遼闊的草原上馳騁千里的第五代蒙古大汗，下了新的一輪禁海令，使已經(jīng)啟動駛向海洋的中國巨輪又緩緩地拋下了鐵錨。東方大國的航海夢被撕碎了。

至此，走向大海的一次機遇，與中華民族匆匆邂逅卻又擦身而過，剛剛閃出的一道窺見海洋的歷史門縫，又緊緊關(guān)上了。

這一切，都緣于渤海灣上一次偶然的颶風。

歷史的拐彎，常從不經(jīng)意的事開始。乍一看來，似乎純屬偶然；仔細一想，偶然中帶有必然。

元朝建國伊始，戰(zhàn)火徐徐熄滅，鼓角漸漸遠去，全國統(tǒng)一，民眾得以休養(yǎng)生息，國內(nèi)各民族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又開始頻繁起來。全國的統(tǒng)治中心——大都城，以首善之區(qū)的特有魅力，吸引四面八方的有志人士，人口驟然超過40萬。人丁興旺當然是件好事，但哪有這么多糧食來養(yǎng)活他們。運糧的運河又太長，一艘漕船從江南至大都城耗時太久，耗資巨大，朝廷對此十分焦慮。

至元年間，京師幾度糧荒，引發(fā)居民的騷亂。成群結(jié)隊的饑民擁入大都城，米店紛紛關(guān)門停業(yè)，不法糧商乘機哄抬米價，饑民只能望米興嘆。整個大都城陷入了無糧的恐慌中。于是，忽必烈采取了“兩手抓”的辦法：一手是將規(guī)模宏大的引水工程擇日開工，以期通過運河漕運減輕糧荒的壓力；另一手是采納丞相伯顏的建議，按照元軍攻破南宋都城臨安后，搬運亡宋庫藏圖書籍物等走的海道，沿此道漕運，以解京都困危。至元二十八年十一月，當忽必烈得知當年海漕運糧達210萬石時，興奮不已：“這樣一來，朕看完全可以罷江淮漕運，就用海道運糧了。”

開發(fā)海運，發(fā)展航海，也許忽必烈當時并未想到這一決策的意義，但事實上拉開了中華民族真正與大海打交道的偉大序幕。

艱辛的航海表明，只要邁出一步，接著就會有傲睨大海的第二步、第三步。這時的元朝統(tǒng)治者，已開始考慮開辟海上航運的近期目標和遠景規(guī)劃。據(jù)《元海運志》中記載，至元初期已有了第一條海運航線，全程在黃海沿岸逆水行舟，離岸也近，運量較??；1292年開辟了第二條海運航線，部分地利用了黃海暖流，在夏季還利用了南季風，航行時間大為縮短；航海家殷明略又計劃開辟第三條航線，幾乎完全擺脫了黃海沿岸的流向。

隨著美好的航海計劃一步步實現(xiàn)，骨子里推崇“家天下”觀念的忽必烈，心潮澎湃，思緒萬千。隨即，他朱筆一揮，又一段征服海洋的航海歷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王者的意志，就是士兵們前仆后繼的誓言，就是民夫和百姓的勞動號子。一時間，渤海灣人山人海，海濤聲和號子聲交織在一起。

然而，這一年八月十六，一場罕見的海上颶風突襲渤海灣。午時，天氣悶熱。到了申時，黑云像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雷電和石頭似的雨點互相攻擊。海上掀起叫人心驚膽戰(zhàn)的巨浪，仿佛要把所有的承載物統(tǒng)統(tǒng)壓下去，把它們切斷，劈開，卷走。船只在狂怒地搖擺著，互相撞擊著。

瞬間，元帝國正航行在這個區(qū)域的92艘南糧北運的船只和正在建造尚未成形的雛船全部被巨浪卷走，官員、軍人、水手、工匠、民工，以及隨船、隨工家屬無一生還，全部漕糧也隨船沉入海底。

面對海上慘劇，忽必烈弄海的雄心開始動搖了。以武臣為代表的“主海派”認為：海道漕運雖有海上風險，但只要采取措施確保航路安全暢通完全可以，量大費低。而以文官為代表的“主河派”認為：海道漕運遠在海上，普通百姓看不見；運河漕運就不一樣了，每一艘船都從百姓眼皮底下運過，心中踏實，對朝廷也會產(chǎn)生一種信賴，有凝聚民心的作用。

雙方爭執(zhí)正酣，傳來了郭守敬疏通運河北段竣工的消息。至此，“主河派”幾乎沒有太大的阻力便占據(jù)了上風，忽必烈把目光重新收回到規(guī)避風險的內(nèi)陸運河建設(shè)上。元初這場曇花一現(xiàn)的航海運動最后以悲劇告終。

歷史常常有很大的慣性。后來，明清兩朝除了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外，再也沒有類似的遠航，“禁海令”倒是下了不少，近代中國也因此難逃閉關(guān)自守、衰朽沒落的命運。

梁啟超曾問道：為什么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卻沒有成為一個海洋大國？答案很簡單：航海有著較大風險。

面對浩渺無垠的大海，忽必烈感到太可怕，干脆把它禁了。元朝前后一共搞了四次海禁，四次關(guān)閉市舶司，禁止平民出海貿(mào)易。

封建君王周圍如果聚集著一批不敢合理冒險，而只知附和之徒，會造成君王的乾綱獨斷和剛愎自用。制度就是這樣鑄就人生的性情，兩者互動的關(guān)鍵，是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已習慣于聽取贊歌和無休止的附和。

渤海灣的颶風使元朝的航海停止了，并不等于大海暴虐得讓人不敢親近。就在此時，仍有幾位外國人乘海船穿越印度洋來到中國，那就是威尼斯的商人尼古拉兄弟和馬可·波羅。后來，一個名叫魯思梯謙的作家，把馬可·波羅講述的故事記錄下來，這就是著名的《馬可·波羅行記》。

水資源的分布決定了世界文明的版圖，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大多發(fā)生在海洋性氣候的地域。大海能將世界連在一起，任何先進的社會制度和科學技術(shù)，都是建立在敢于弄海并不斷進取的民族性格的基礎(chǔ)上?；赝祟愭幼冄葸M的歷程，大航海時代是一個重大轉(zhuǎn)折。各大洲之間因為海洋阻擋而互相隔絕的狀況被逐漸打破，當然，這種轉(zhuǎn)折伴隨著巨大的悲慘和痛苦。

要不是至元二十九年渤海灣那場颶風，或者颶風襲過，元朝統(tǒng)治者能有鍥而不舍的精神，中華民族的歷史也許會因此而改寫。

歷史無情。而對于歷史，最好的認識是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