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牛皮與好快刀

六六

這篇文章緣于韓少功先生的一篇小說。里面談到兩種死法，一種是“濕牛皮”法，一種是“好快刀”法。在西藏，有種刑法，把人裹進(jìn)濕牛皮里綁緊了在艷陽下暴曬，里面的人可以感覺到牛皮一點點入侵，直到最后嵌進(jìn)肌膚，將人活活勒死。而聊齋里有個故事，說的是劊子手下刀如電閃，頭滾出去幾米開外，犯人還口中連呼：“好快刀！”

元旦剛過，母親去家鄉(xiāng)看望94歲的外婆，回來后憂傷地告訴我：“外婆看樣子怕是熬不過這個年關(guān)了，骨瘦如柴，像點盡的蠟燭，又像澆過水的灶頭，看著真受罪。”外婆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牛皮收緊的階段，首先是活在混沌的世界里，聽不見也看不見，吃飯或睡覺都沒有概念。餓了使勁吃，困了一睡24小時。以前還自言自語，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閉口不言，活在與世隔絕的黑暗寂靜中，這是一種精神壓迫，造成她終日恐懼。一旦有人經(jīng)過，便很警惕地以為是來謀害她的。而夜里，她總是用讓人難以相信的超人力量將一張鐵床拖到門后抵住，避免牛頭馬面來帶她走?！安灰獨⑽?！”她這樣企求著身邊的子女。子女的安慰，她是聽不見的。“媽媽?！庇幸惶欤估系耐馄胚@樣摟著舅媽喚她。在她的印象里，她已經(jīng)回到童年，需要母親的庇佑。糊涂的時候，外婆會大叫“救命！”，而清醒的時候，她會說：“我的痛苦是死不掉，活得太老?！?/p>

以前那個麻利清爽溫柔的外婆，現(xiàn)在變得糊涂，無法控制大小便，半夜里會像嬰孩般放聲哭泣。

我的心刀絞一樣痛。曾經(jīng)希望外婆長命百歲，甚至萬壽無疆?，F(xiàn)在，我開始勸說自己，也許，如今外婆的離去，對她，抑或是對周圍心痛她的人，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人的生命，與長短相比，更重要的是質(zhì)量，活著，要有個尊嚴(yán)。在世一天，如果快樂一天，享受著生活一天，贊美這世界一天，眷戀著色彩一天，就是幸福的一天。而活著，如果僅僅是為了呼吸，為了等待死神的召喚，并時刻戰(zhàn)栗，感覺走在地雷陣的中央，不知道哪一步會引發(fā)炸彈，那么，還不如好快刀的爽利。

與外婆相比，奶奶的辭世是一種幸福。下午走在院子里，突然身體一歪，腦血管像脫了閘的水龍頭一樣裂開，不到24小時就過去了。人在那以后一直是昏迷的，沒有痛苦。因為年紀(jì)還輕，并沒有預(yù)感到死亡的逼近，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快樂的，因為她臨出門前說的一句話是：“我去串門兒?！?/p>

我揣度宋慶齡106歲的寂寞。在90歲以后的歲月里，看身邊的至親一個一個離去，那些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擁抱過的，寄予希望的人們或倉促或微笑著告別，自己心中的故事，和陳年的往事竟無知音傾聽。每天關(guān)起房門，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的畫面都是曾經(jīng)的音容笑貌，于是暗自只能嘆氣。在另一個世界里，那些相熟的人們還可以在一起打打麻將，聽聽?wèi)?，說一些相互懂的話，或是歌舞升平。獨留著自己，每天惴惴不安地等待，并在兩個世界中間的楚河漢界掙扎，我該待在哪邊？這是怎樣的無奈？也許，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心，向死更為迫切，盡管她說：“上帝讓我活著，我不敢輕易去死，上帝讓我去死，我決不茍且地活著?！?/p>

國外有部電影名字叫做“兩百年的人”，說的是一部機器人，如何在經(jīng)歷了兩百年的生離死別后，最終要求法官宣判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人而非機器。人才會死亡，而他微笑著選擇死亡，放棄了作為機器的永生。

如果，在最近，聽說我的外婆要像天使一般飛入天堂的時候，我應(yīng)該含笑祝福。

（生如夏花摘自《經(jīng)典美文》2011年第5期圖/張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