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
兩年前,萬阜鄉(xiāng)來了個記者,名叫“農村工作指導員”。那時候,連有點文化的村里人也不曉得,什么是記者,還以為采訪就是“宣傳計劃生育”——“現在知道記者什么都好。我們都說有什么困難可以找記者幫忙?!?/p>
浙江省麗水市青田縣萬阜鄉(xiāng)大概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么大的事情:兩輛警車開路,兩輛中巴馱著12家中央媒體的記者,再加上兩三輛小轎車,排著車隊,圍著水庫邊上兜兜轉轉的山路,開進了村,停到老年人活動中心樓下。
光是車里的人走出來,就把鄉(xiāng)村小馬路堵上了。不知道誰家的公雞,撲騰撲騰蹦竄到人群里,主人在后面狼狽地追。幾個莊稼漢隔著水田,從對面的廊亭里看這群客人。
兩年前,有個省城杭州來的大記者,到鄉(xiāng)里當“農村工作指導員”。兩年后,他還引來了這么多大記者,從北京、從中央來的。
村口拉著一條嶄新的鮮紅條幅,上書黃色粗體字:“為國為民的好記者俞佳友,你辛苦了,全村人民感謝你?!?/p>
3月17日這天,鄉(xiāng)里史無前例的熱鬧。老舊房子的門柱上還依稀見得到“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字樣;村委會辦公點兒里擺置著換屆選舉要用的投票箱;田間地頭,俞佳友根據攝像機和照相機的需求,或與人攀談,或獨自沉思。
“典型人物”的臉
在鄉(xiāng)里的俞佳友先進事跡座談會上,副書記俞佳友和書記季煥平緊挨著坐下,與會的記者小聲議論:光看模樣,皮膚白凈的鄰鄉(xiāng)人季煥平可比杭州派來的俞佳友更像城里人。
俞佳友一張黢黑的臉,立眉、小眼、寬鼻、佛陀長耳、大嘴,嚴肅起來透出軍人的出身,和氣起來咧嘴大笑就跟鄉(xiāng)親們融為一體,挑不出他來了。
大家開玩笑說,佳友啊,就長著張“典型人物”的臉。
原本膚色黝黑,跑新聞風吹日曬更黑,下了鄉(xiāng)便愈加跟“鋤禾日當午”的農民膚色沒差別。
俞佳友本是浙江日報報業(yè)集團下屬《今日早報》記者。2009年2月他被選中成為集團派駐青田縣萬阜鄉(xiāng)的農村工作指導員,兼任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和鄉(xiāng)長助理。當時集團選派的通知一公布,俞佳友看到“青田”二字,聯想到自己當兵在“青島”、抗震在“青川”、第一份杭州的工作在“青年時報”,“青”字頭斷是跟自己有緣,于是,在還沒弄明白“農村工作指導員”究竟是干什么的,只是想到去農村可以“改變自己的作風,了解到農村老百姓的生活疾苦”,另外,“在城市也呆了幾年,經常去應酬,很煩的。到農村去,到基層可以寫出好東西”,便把報名表提交了。經過自學補課和專門的培訓后,正式下派。
剛到鄉(xiāng)里,俞佳友的日子很難過,有巨大的陌生感和被邊緣感。當地人“嘰嘰咕咕”地說土話,俞佳友出行只能跟其他鄉(xiāng)干部一起。有一次,一位80多歲的老太拉著他說了半天的話,如果沒有身邊的人翻譯,他就只能尷尬地笑。有人覺得,城里來的記者,不過只會“寫寫字”,還有人 按照記者下派為農村工作指導員的慣例,認為“(記者掛職)就是弄過來點錢嘛”。
可俞佳友想把這個“當成一項事業(yè)來干”。他用了半年多的時間,消弭城市和鄉(xiāng)村生活之間的隔閡。
萬阜鄉(xiāng)有8個行政村,90個自然村,9053名村民,散落在海拔500多米高、72平方公里大小不同的山坡上。他為了到各家各戶了解情況,穿壞了13雙鞋。他總結自己“從不打扮”的外表,從來沒有西裝革履皮鞋锃亮,這讓老百姓覺得沒什么距離。他也會經常脫了鞋襪挽起褲腿,“跑到田里面跟他們聊天”。他還總結跟老百姓說話的方式,“一定不要說大話空話。”
村里人說:“這個俞記者怎么不像省城派下來的人……”“有時候省城的人看到你農村很臟,就是不同你講話。他就很體貼的。有時候看到那些小孩啊坐在那里,他就把孩子抱起來哦。老人,他都打招呼,拉手啊。”
“一定要尊重老百姓,老百姓想說什么,你先讓他把話說完,不要輕易打斷……老百姓也是講面子的,這種自尊心很強。我們城里人好像都想,搶幾句話沒關系的,但是(農村)老百姓對這個很計較。打個比方,(他說)‘我今天我到山上砍柴,你馬上打斷他的話,他就感到(受挫),他就不理你了。”俞佳友對于農村工作方式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跟村民們相處,還有兩件“法寶”:煙和酒。有基層干部稱之為“不得不貢獻出身體健康”的工作方式。
“本來我老早是要把煙酒戒掉的,但是在農村這兩項你都沒有了,跟農民打交道,不可能真正進入到農民的心里?!彼话阋惶煲獪蕚鋷装鼰煛!澳氵f根煙,他也抽煙的,無形當中這種關系拉近了。他覺得就是可以有話題給你聊。”他也曾經用喝酒的方式,跟一個夏姓的“刺兒頭”交心交成了好朋友,“你到人家家里喝點酒,你把他當兄弟,他把你當朋友。村民心里的好多話,就是這么說出來的?!币郧胺晔卤胤吹摹按虄侯^”,“后來很聽政府的話”。
種植大戶劉寶蘭記得俞佳友求她辦過的一件事。
“我們那里有一個頭腦不清楚的人,家庭也很困難。他(俞佳友)就對我說,劉寶蘭你幫我一個,……你打十斤肉給他吃吧。我說你干嗎?你又不是(他的)親戚。他說‘看他困難。后來我打了十斤肉,這是俞記者錢拿出來買給他的,還有兩個書包給他那兩個孩子?!币蝗河浾邍鴦毺m的時候,劉寶蘭就給這些城里來的大記者講這個故事。
“現在那個人都說,這個俞記者怎么是這樣像個菩薩的人呢?!?/p>
“萬能的”記者
俞佳友“菩薩”般的心腸,很多人都感受得到。他給骨癌男孩夏明明寫報道,呼吁社會援助,聯系北京的醫(yī)院,還自己掏錢給夏家補貼。他看到冬天里,鄉(xiāng)中心學校里的孩子們手凍得紅腫,便天天做噩夢,于是采寫助學報道,在《今日早報》發(fā)表共計30多篇稿子,頭版頭條就有15個,獲得社會捐助70多萬。
“那段時間我寫連續(xù)報道,越寫越開心,三天兩頭有人,整車整車的送過來(資助)……”
俞佳友這個“鄉(xiāng)官”當的,不僅自己搭油錢和養(yǎng)護錢,把私家車變成“公交車”免費搭村民去縣里、鄉(xiāng)里辦事;不僅自己捐款捐物,就連身邊的各種朋友、親人、鄰居都卷入到各種做好事中去了。比如他下鄉(xiāng)之前是跑交警新聞的,跟杭州交警支隊很熟識,他的愛心助學報道刊登后,交警支隊1400多名干警也加入到捐助行列。
“現在我有些朋友,我就把人家邀請過來吃飯……我也不強求你,我就把(鄉(xiāng)里)相應的情況說一下,我遇到什么困難。人家(聽了)就說,行行(會幫忙)。關鍵還是需要感染的,你用你的真心去感染別人。其實我們人都是心地善良的?!?/p>
除了傳統(tǒng)的輸血式扶貧,俞佳友對萬阜鄉(xiāng)更大的功績,在于經濟“造血”,在他的全力推動下,這個貧困鄉(xiāng)目前已經擁有了將近500個萬元戶,上級領導評價俞佳友“為當地脫貧致富奔小康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俞佳友“空降”到萬阜鄉(xiāng)之前,劉寶蘭這個有著初中文化程度的農村婦女主任從沒接觸過“省城來的人”,“做夢都沒有想過”省城來人會是什么模樣,更不要說“記者”“采訪”這些外面世界才有的東西。
2009年5月份,連著下了20多天雨,家里種的茄子辣椒眼看都要死了,劉寶蘭突然想起在鄉(xiāng)里開會的時候見過一個新來的“農村工作指導員”俞記者,“我想象一個指導員根本就是指導我們村里的這些事嘛”,“他可能這個科學種田是有些知道的吧?”
劉寶蘭電話俞佳友,后者馬上跟鄉(xiāng)長一起來地里查看,第二天還請了農技站的專家來。專家診斷說是“霉根”,俞佳友就掏了800塊錢給劉寶蘭去買藥,讓她根據統(tǒng)計,把藥分發(fā)給同樣有霉根問題的農戶。一周后,茄子辣椒活過來,至此,劉寶蘭和村民就稱俞佳友為“救命恩人”“幫忙種田的俞師傅”。
俞佳友根據萬阜鄉(xiāng)自身特點,建議村民們種植高山蔬菜,一方面寫報道宣傳,利用媒體平臺推介萬阜鄉(xiāng)蔬菜,營造品牌,通過縣農業(yè)部門聯系收購商;另一方面一趟趟地跑杭州,申請蔬菜進超市所需的條形碼,并注冊了“劉基菜園”商標(明朝開國丞相劉基是青田人)。
“他經常電話打過來,說現在這稿子寫出去了,你不怕啦,推銷很好了?!钡玫接嵊浾叩谋WC后,劉寶蘭放心地種菜去了。在打開銷路前,劉寶蘭的茄子只能賣上5分錢一斤,現在,3塊7。2009年,鄉(xiāng)里498名村民靠種高山蔬菜脫貧,年收入超1.2萬元,2010年全鄉(xiāng)人均種菜收入可達5800元。
“去年我把兩個女兒大學的費用全給扯干凈了?!眲毺m笑得合不攏嘴。她現在明白什么是記者了:“記者是什么東西都好的啊。我們都說有什么困難可以找記者幫忙?!彪m然她現在還一度混淆“采訪”和“宣傳計劃生育”之間的區(qū)別,只是覺得都是走家串戶、苦口婆心。
是去還是留?
在妻子吳飛梅眼里,俞佳友的“鄉(xiāng)官”當得也真是較真兒。掛職期間,俞佳友每個月回家也就一兩次,有時候回杭州辦事或者經過杭州,本來繞城高速的出口距離他家只有十多二十分鐘路,他想想回鄉(xiāng)里還有事,便只打個電話通報吳飛梅,“我剛剛經過杭州,不回來了?!?/p>
“農村工作指導員這種工作我們單位都有的。大部分去都是很輕松的,去了就到處轉轉,回家住住,來回晃晃。(像俞佳友)這樣拼命的人肯定是不多。”
在跟中央媒體報道團的聊天中,劉寶蘭至少說了三遍:“這樣的記者不要調走。我們村里還有好多事要做。”
其實,按照慣例,農村工作指導員一般掛職期為一年。2009年12月3日,鄉(xiāng)鎮(zhèn)對俞佳友的指導員工作進行考核評價時,打出了100分。
“開始(領導)過來,不是要給我報道的,是來考察我的,看我這邊弄得到底怎么樣,老百姓信不信你?!苯Y果卻是出人意料的好。
去年,省內媒體集中宣傳報道,開始打破俞佳友平靜的生活。電視上有關他的新聞一播完,杭州家里電話鈴馬上就響,各路親友對吳飛梅說:看到你老公了,向你們學習。
一年任職期快結束時,青田縣電視臺在稻米魚塘“示范田”銹蝕的金屬牌旁對俞佳友進行了采訪,水塘里鴨子嘎嘎地叫著。想到離別,俞佳友有點哽咽:“這里就是我的家?!?/p>
當得知能干的俞記者要結束掛職,鄉(xiāng)親們都不干了,聯名寫信要求他留下。于是他便留下。
鄉(xiāng)長季煥平說:“從內心講,我們覺得很對不起佳友,這樣又要讓他與家人分居一年。但我們那兒實在是離不開他啊。”
杭州城里,正有人在等他回家。在他掛職住在鄉(xiāng)下的時間里,他錯過了女兒的家長會,錯過了女兒獲得金獎的唱歌比賽,錯過了妻子出差、女兒發(fā)燒無人照料的時刻。
劉寶蘭對俞記者的去留問題不作二想。當記者問她,如果不回杭州,他老婆孩子怎么辦呢?劉寶蘭對這個問題有點意外,遲疑了一下,好像想起來什么:“他說他女兒也想爸爸……”
轉眼,俞佳友第二年的任期也快滿了,他是去還是留呢?
不過,中央媒體報道團來的這幾天,他想得更多的,還是怎么應對同行。他給老婆打電話說:雖然說我自己整天采訪別人,現在真正面對一大幫人,我都緊張死了,(電視臺)要求很高的,拍了一遍又一遍……
吳飛梅也覺得折騰。那天要她當眾發(fā)言,“像我這種沒見過場面的人”,不得不頭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破腦袋,想著想著就睡著,然后驚醒,再接著想。
“在我內心是一百個不愿意,我老婆也是不愿意宣傳的。”俞佳友說?!安灰讶松窕褪莻€普通人,只不過……我給我自己概括了一下,是有記者身份,有新聞資源,跟扶貧融合在一起?!ㄕ銏螅┘瘓F也很支持,光靠我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p>
按照慣例,很多掛職基層的干部回歸后會受到組織重用,升職空間較大??稍谟峒延研睦?,最想做的,還是回到采訪報道的一線。
“如果真正想往仕途發(fā)展,在老家可能就……當時我們縣領導就想叫我過去。我說不可能。我感覺,記者這個職業(yè),說心里話哈,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