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我有一個共和夢想

楊時

孫中山從火車的窗子望出去，張燈結彩的路上到處都是歡呼的人群。人們喊著“共和萬歲！”

火車從上海出發(fā)，經蘇州、無錫、常州，目的地是南京??他將在那里，主持成立中國第一個共和政府。

此時是1912年元旦的清晨。這是一個夢幻般的早晨，共和國的夢想似乎伸手可及。

但是沒有人知道，那些高喊“共和萬歲”的青年中間，到底有多少人真正明白“共和”的深意?？赡軐O中山本人也不會準確地預見到，在今后的幾年中，圍繞“共和”二字，會引發(fā)多少流血與犧牲。

“十年不預政治”

中國似乎有了一個新的開端。

和清帝奢華的宮殿相比，孫中山的總統(tǒng)府顯得陳舊簡樸。在這座原江蘇省咨議局的舊樓中，孫中山宣讀了《臨時大總統(tǒng)誓詞》，發(fā)布了《臨時大總統(tǒng)就職宣言》和《告全國同胞書》。宣言中明確宣布：“盡掃專制之流毒，確定共和，普利民生。”

從此，孫中山結束了流亡海外16年的職業(yè)革命家生涯，成為一個新政權的掌權者。這意味著，此前的破壞與革命，應從此轉變?yōu)榻ㄔO以及復雜情形中的堅守和妥協(xié)。

就在孫中山宣誓就職的時候，未能問鼎總統(tǒng)的袁世凱極為惱火，一度中斷了和談。

據(jù)史料記載，孫中山一度認為袁世凱“狡猾善變”，但因希望借助袁氏力量盡快推翻清政府，一直對其有所顧忌，不僅身在英國時就曾推薦袁成為總統(tǒng)，就職之后仍稱是“暫時承乏”，對袁世凱“虛位以待”。

但袁世凱中斷和談的舉動，讓孫中山選擇用武力回應。革命黨在戰(zhàn)場上雖小有斬獲，但北伐戰(zhàn)事一起，孫中山才真的感到這個共和政府囊中羞澀。

據(jù)學者楊天石的研究，革命黨最窮的時候，國庫里只有10塊大洋。與此同時，國內輿論大多傾向于趕快議和“南北統(tǒng)一”，外國勢力則稱“如中國內亂不止，就要實行干涉”。多重壓力之下，孫中山只能妥協(xié)?！岸斦щy是最主要的，也是最直接的原因?！薄秾O中山傳》的作者尚明軒這樣分析。

袁世凱通過北洋將領們向清政府施壓，清帝溥儀于2月12日宣布退位。袁世凱承認“共和為最良國體”，南北雙方在這一點上達成一致。

于是，按先前協(xié)議，孫中山于2月14日向參議院提出辭呈，并舉薦袁世凱接替總統(tǒng)一職。為防其背叛共和，特意與之約法三章：臨時政府設在南京、袁必須到南京就職、必須遵守臨時政府的法令。

4月1日，孫中山正式解除臨時大總統(tǒng)一職，政權移交袁世凱。第二天，參議院通過決議，將臨時政府從南京遷往北京。約法三章一開始就遭到了破壞。

南京政府的夭折似乎成為一個隱喻，預示著共和之路不會平坦順暢。9年以后，孫中山在《致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外交部信》中寫道：“我的辭職是一個巨大的政治錯誤。”但這只是一個政治家日后的反思。

而當時，孫中山認為革命取得了巨大勝利：“三月以來，南北統(tǒng)一，戰(zhàn)事告終，造成完全無缺之中華民國。”

辭職當天，孫中山于南京同盟會踐行會上舉行演說，認為民族、民權兩主義已經實現(xiàn)，“唯有民生主義尚未著手”。

此后，孫中山遍游中國十數(shù)省份，考察、演講、接受中外記者采訪，均只涉架橋、修鐵路之事，幾乎無關政治。

1912年夏，孫中山計劃去北京，游說參議院和政府贊同自己修建鐵路的計劃。袁世凱也力邀其北上，共商國是。8月24日，孫中山抵京，袁世凱隆重接待，與其大談實業(yè)、外交、軍事等問題，似乎頗“以國家和人民為念”。

孫中山開始放心。曾認為袁世凱是“巨奸”的他，向黃興發(fā)去電報，稱袁世凱“絕無可疑之余地”。他認為應舍棄黨派利益，共同建設國家，遂再很少過問同盟會事宜。

半月后，黃興來京，與袁世凱晤談后，也認為共和根基已牢，下令遣散南京軍隊。

至此，在共和大局已定的信心之下，孫中山表示自己“十年不預政治”，而要用這段時間，修筑20萬里鐵路。

“此身尚存，此心不死”

也正是在此時，8月25日，在北京虎坊橋湖廣會館中，中國國民黨成立了。

中國同盟會實際負責人之一的宋教仁在征得黨魁孫中山和黃興同意之后，以同盟會為核心，聯(lián)合國民公黨、國民共進會、共和實進派等黨派組建了這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政黨，旨在通過議會道路，實現(xiàn)共和理想。

孫中山在成立大會上進行了演講。但似乎他的心思已然不在政治上，而在鐵路建設上。此后，他游弋大半中國，研究鐵路的人才、技術和資金問題，成立公司，倡辦學校。

就在孫中山為嶄新的共和國奔忙之時，新生政權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一邊，宋教仁高調宣揚責任內閣，鼓吹多黨選舉；另一邊，袁世凱也在收緊權力。在第一次國會選舉中，宋教仁領導國民黨在參眾兩院均取得絕對多數(shù)，32歲的他儼然政治明星。但很快，星光隕落。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被刺殺于上海滬寧車站。

此時，孫中山尚在日本，正因建設事業(yè)“尚無頭緒”而情緒低落，聞聽血案，大驚，立即于25日返回上海。

孫中山堅決主張武裝討伐袁世凱。但是，以黃興為代表的國民黨高層很少有人贊成孫中山的決議，認為應該訴諸法律，查明真相。

就在國民黨內部互相爭論之時，袁世凱已集結兵力，向南方進攻。這樣的局勢下，爭論已成多余。孫中山發(fā)起了“二次革命”。戰(zhàn)火再起，共和成為泡影。

與“二次革命”這個充滿氣魄與野心的名字相悖，這場軍事行動實際上只進行了不到兩個月。在屢戰(zhàn)屢敗的情勢下，“二次革命”最終失敗。袁世凱下令解散國民黨。眾多黨員流亡東京。

一夜之間，一切回到原點。曾經被“共和萬歲”的呼喊聲包圍的臨時大總統(tǒng)又一次成為流亡海外的革命者。

幾年后孫中山回憶當時，流亡海外的國民黨員“種種灰心，互相詬誶”，仍感痛心。不久，他召集海外黨員，表示“此身尚存，此心不死”。

他開始重新思考共和的含義。更讓他神傷的，是實現(xiàn)真正共和的途經與方式。經過思考，他認為“二次革命”失敗的原因是國民黨的渙散。由此，他決定建立一個信仰純潔、紀律嚴明的新黨。

1914年7月8日，中華革命黨在東京成立，以期“掃除專制政治，實現(xiàn)完全民國”。

新黨要求黨員按指印，立誓約，宣誓絕對效忠總理孫中山。孫中山的眾多左膀右臂均拒絕加入該黨。

這個只有不到700人的小黨派，一面在海外積極籌款，一面在國內發(fā)動小規(guī)模的武裝討袁行動。但是這些暴動、暗殺和買通土匪討袁的方式均無法奏效。在巨大的困難面前，孫中山再次開始尋求實現(xiàn)共和的新途徑。

“必須尋求新的力量”

就在孫中山流亡海外期間，袁世凱先是廢除了《臨時約法》，1915年12月，更恢復君主制，建立洪憲帝國，改總統(tǒng)府為“新華宮”，做龍袍兩件、金印五枚。中華民國僅僅存在4年之后，“中華帝國”再次還魂。

此時，孫中山捍衛(wèi)共和的心情無比強烈，但是，他身居海外，缺乏資金、軍隊等資源，發(fā)表捍衛(wèi)共和的言論成為他唯一可做的事情。他在東京召集集會，聲討袁世凱，并接連發(fā)表《討袁宣言》和《第二次討袁宣言》，希望以此喚起國民，重新建立共和國。

真正有力量討伐袁世凱的是國內的軍事將領。1915年底，蔡鍔等人發(fā)起“護國戰(zhàn)爭”，海內外逐漸響應。1916年6月，袁世凱在眾叛親離中病逝。中國重歸共和。

孫中山逐漸清晰地感到，彼時的中國，只是徒具共和之表，而行軍閥割據(jù)之實。他一面觀察時局，一面退而著述，思考共和的真諦以及實現(xiàn)共和的國民基礎。

三年時間，孫中山寫作了《孫文學說》《實業(yè)計劃》《民權初步》，合稱《建國方略》。在自序中，他表示決不會放棄共和理想?！胺蛎駠ㄔO事業(yè)，實不容一刻視為緩圖者也?！?/p>

孫中山著述期間，中國戰(zhàn)亂頻仍。袁世凱之后，黎元洪、段祺瑞上臺執(zhí)政。在孫中山眼中，黎、段二人實行的是專斷獨裁，與共和背道而馳。1917年6月，張勛以調停黎段二人“府院之爭”為名率軍進京，擁戴清廢帝溥儀復辟。

“總統(tǒng)、國會和憲法三者是資產階級共和國的象征。孫中山極為重視這些象征。他認為《臨時約法》是革命產物，是民國的保證。如果聽任國會解散，約法廢棄，這是萬萬不能容忍的?！鄙忻鬈幵凇秾O中山傳》中寫道。

隨即，孫中山離滬南下，抵達廣州，掀起了“護法運動”。為了捍衛(wèi)共和，他從過去的討袁轉為“反對一切謀危民國者”。

但他也感到，護法軍內部目標并不一致。在《復湖南廖湘云函》中，孫中山稱“護法諸軍皆為權利之爭”。護法運動內部嫌隙漸生，他本人權力逐漸旁落。1918年5月，他辭去大元帥職務，護法運動無奈結束。

孫中山回到上海，住在華僑集資購贈的莫利愛路29號?！秾O中山傳》寫道，他“陷入極大的苦悶之中”。

很快，他再次將希望寄托于他親手培植起來的、陳炯明領導的“援閩”粵軍。依托這支武裝力量，孫中山開始了“第二次護法運動”。

此時，他開始意識到，單純護法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要想成功，必須建立政權。“光舉護法旗幟不可能實現(xiàn)民主共和，這表明孫中山的思想又向前邁進了一步。”尚明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21年5月5日，孫中山在廣州就任中華民國非常大總統(tǒng)。他在宣言中表示：“竭志盡誠以救民國，破除障礙，促成統(tǒng)一，鞏固共和基礎?！?/p>

此時，距離中華民國建立已近10年。數(shù)次血雨腥風換得的，似乎是圍繞著共和的夢想原地轉了一圈。

沒過多久，孫中山遭遇到革命30余年最沉痛的打擊。因為意見不合，他所依賴的陳炯明竟調轉槍口，炮轟總統(tǒng)府。孫中山不得不狼狽逃離。

孫中山由此覺悟到，單純依靠一個軍閥打倒另一個軍閥是一條慘痛失敗的道路。“必須尋求新的力量。”

從此，孫中山走上了“聯(lián)俄聯(lián)共”之路，欲引入新的力量，發(fā)動民眾，尋求一種更加徹底的革命方式，以實現(xiàn)真正的共和。

（本文寫作參考了尚明軒著《孫中山傳》《孫中山及辛亥革命人物論叢》《孫中山年譜》、茅家琦著《孫中山評傳》、葦慕庭著《孫中山：壯志未酬的愛國者》、史扶鄰著《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等書。）

民權初步（節(jié)選）（1917年）

乃天不棄此優(yōu)秀眾大之民族。其始也，得歐風美雨之吹沐。其繼也，得東鄰維新之喚起。其終也，得革命風潮之震蕩。遂一舉而推覆異族之專制，光復祖宗之故業(yè)，又能循世界進化之潮流，而創(chuàng)立中華民國??今后民國前途之安危若何，則全視民權之發(fā)達如何耳。

何為民國？美國總統(tǒng)林肯氏有言曰：“民之所有，民之所治，民之所享?！贝酥^民國也。何謂民權？即近來瑞士國所行之制：民有選舉官吏之權，民有罷免官吏之權，民有創(chuàng)制法案之權，民有復決法案之權，此之謂四大民權也。必具有此四大民權，方得謂為純粹之民國也。革命黨之誓約曰：“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鄙w欲以此世界至大至優(yōu)之民族，而造一世界至進步、至莊嚴、至富強、至安樂之國家，而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者也。

今民國之名已定矣……而實行其權者，則發(fā)端于選舉代議士。倘能按部就班，以漸而進，由幼稚而強壯，民權發(fā)達，則純粹之民國可指日而待也。

民權何由而發(fā)達？則從固結人心、糾合群力始。而欲固結人心、糾合群力，又非從集會不為功。是集會者，實為民權發(fā)達之第一步。然中國人受集會之厲禁，數(shù)百年于茲，合群之天性殆失，是以集會之原則、集會之條理、集會之習慣、集會之經驗，皆闕然無有。以一盤散沙之民眾，忽而登彼于民國主人之位，宜乎其手足無措，不知所從，所謂集會，則烏合而已。是中國之國民，今日實未能行民權之第一步也。

與時俱進地發(fā)展三民主義

孫中山是中國民主革命的偉大先驅，是對中國近代歷史發(fā)展起過巨大推動作用的革命家，并且在世界上也享有巨大聲譽。不僅如此，孫中山還是一位與時俱進的思想家。他追求真理，堅持革命，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地更新、發(fā)展自己的思想。尤其是晚年，他果敢地吸收歷次革命斗爭失敗的教訓，毅然拋棄某些過時的觀念，把三民主義做了新的發(fā)展。

尚明軒（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