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的一天,我坐在井然有序的哥本哈根機場的候機廳里,準(zhǔn)備轉(zhuǎn)機前往奧斯陸。我的目光穿越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停留在窗外一架挪威航空公司飛機的尾翼上。我被尾翼上一個巨大的頭像所吸引,我知道自己過會兒就要乘坐這架飛機前往奧斯陸。為了消磨時光,我心里反復(fù)思忖:飛機尾翼上的頭像是誰?
就在飛機從跑道上騰空而起的剎那間,我的思維豁然開朗,我想起來他是誰了。同樣的頭像就在中文版的《培爾·金特》里,他是易卜生??粗巴獾孛娴母绫竟饾u遠(yuǎn)去,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心想這個世界上有過很多偉大的作家,可是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恐怕只有易卜生了。
我降落在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之際的奧斯陸,綿綿細(xì)雨籠罩著奧斯陸的大街,印有易卜生頭像的彩旗飄揚在大街兩旁,兩行頭像的列隊,仿佛很多個易卜生從遠(yuǎn)到近,在雨中注視著我,讓我感到他圓形鏡片后的目光似乎意味深長。
挪威航空公司飛機尾翼上巨大的易卜生頭像,以及這樣的頭像縮小后又飄揚在奧斯陸的大街上,讓我感受到了易卜生在挪威的特殊地位。當(dāng)然這位偉大的作家在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有著崇高的地位,可是我隱約有這樣的感覺:“易卜生”在挪威不止是一個代表了幾部不朽之作的作家的名字,“易卜生”在挪威可能是一個詞匯了,一個已經(jīng)超出文學(xué)和人物范疇的重要詞匯。
就像我小時候的“魯迅”,我所說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魯迅”。那時的“魯迅”不再是一個作家的名字,而是一個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詞匯,一個包含了政治和革命內(nèi)容的重要詞匯。
“文革”是一個沒有文學(xué)的時代,只是在語文課本里尚存一絲文學(xué)的氣息??墒俏覀儚男W(xué)到中學(xué)的課本里,只有兩個人的文學(xué)作品。魯迅的小說、散文和雜文,還有毛澤東的詩詞。我在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十分天真地認(rèn)為:全世界只有一個作家,名叫魯迅;只有一個詩人,名叫毛澤東。
那時“魯迅”已經(jīng)從一個作家變成了一個詞匯,一個代表著永遠(yuǎn)正確和永遠(yuǎn)革命的詞匯。
“文革”之后,魯迅不再是一個神圣的詞匯,他回歸于一個作家,也就回歸于爭議之中。很多人繼續(xù)推崇魯迅,不少人開始貶低和攻擊魯迅。
“魯迅”在中國的命運,從一個作家的命運到一個詞匯的命運,再從一個詞匯的命運回到一個作家的命運,其實也折射出中國的命運。中國歷史的變遷和社會的動蕩,可以在“魯迅”里一葉知秋。
時光來到了1996年,一個機會讓我重讀了魯迅的作品。一位導(dǎo)演打算將魯迅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請我為他策劃一下如何改編。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架上沒有一冊魯迅的著作,只好去書店買來《魯迅小說集》。
當(dāng)天晚上開始在燈下閱讀這些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作品。讀的第一篇小說就是《狂人日記》,可是我完全忘記了里面的內(nèi)容,小說開篇寫到那個狂人感覺整個世界失常時,用了這樣一句話:“要不,趙家的狗為何看了我一眼?!?/p>
我嚇了一跳,心想這個魯迅有點厲害,他只用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另外一些沒有才華的作家也想讓自己筆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可是這些作家費力寫下了幾萬字,他們筆下的人物仍然很正常。
《孔乙己》是那天晚上我讀到的第三篇小說。這篇小說在我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語文課本里重復(fù)出現(xiàn)過,可是我真正閱讀它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讀完了《孔乙己》,我立刻給那位導(dǎo)演打電話,希望他不要改編魯迅的小說,我在電話里說:“不要糟蹋魯迅了,這是一位偉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就去書店買來了“文革”以后出版的《魯迅全集》。我沉浸在魯迅清晰和敏捷的敘述里。我后來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他的敘述在抵達(dá)現(xiàn)實時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彈穿越了身體,而不是留在了身體里。”
“文革”結(jié)束以后,我閱讀過很多其他作家的作品,有偉大的作品,也有平庸的作品。當(dāng)我閱讀某一位作家的作品時,一旦感到無聊,我就會立刻放下這位作家的作品,讓我沒有機會討厭這位作家??墒恰拔母铩逼陂g我無法放下魯迅的作品,我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去閱讀,因此魯迅是我這輩子惟一討厭過的作家。
我告訴挪威的聽眾:當(dāng)一個作家成為了一個詞匯以后,其實是對這個作家的傷害。
【選自余華著《十個詞匯里的中國》臺灣麥田出版
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