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湖史話

白瑯

一

吃完早飯，柳大伯跟往常一樣，開始了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工作：挑著兩只小水桶，去一里多地的天華山腳下挑水。柳大伯一家十幾口人，壓根就用不著他去挑水，何況老人的左腿還有點瘸，可老人就是閑不住，家人誰要是阻攔他去挑水，他就會繃起臉，瞪著大眼，很不高興地說：“生命在于運動，我挑水了，就等于我運動了；運動了，生命就會延長；不讓我挑水，就等于不讓我運動；不運動，就會短命，難道你們不想讓我長命百歲嗎？”老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誰還能再阻攔他呢？如今，柳大伯雖然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可他耳不聾，眼不花，記憶力出奇地好，尤其是身體，十分硬朗，走起路來，一般的小伙子都攆不上他。

柳大伯挑著水桶來到天華山腳下時，火紅的太陽剛剛從老虎崖上緩緩升起。老人放下水桶，同往常一樣，就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很早很早以前，柳大伯的家就住在天華山上。當時天華山上有一座湖，叫青山湖，美麗的青山湖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一座座綠幽幽的青山，掩映在碧波蕩漾的湖水里，山連著水，水連著山，山水相依，景色十分迷人。尤其是入春時節(jié)，漫山遍野的山花競相開放，使你無法判斷出這萬紫千紅的山花是開在山上，還是開在水里，毫不夸張地說，這景致絕不遜色于蘇杭。誰知好景不長，1947年，解放軍和國民黨軍在這里發(fā)生了激烈的戰(zhàn)斗，那場戰(zhàn)斗，雙方都損失慘重。當時柳大伯和村里的青年后生組成了敢死隊，保護這里的湖門，其實就是攔水壩，因為這壩一旦被炸開，湖水就會傾巢而下，村里人要是發(fā)現(xiàn)得早，可以逃命，但家園會被徹底沖毀。他們沒有槍，便手持大刀、斧頭、鐵鍬，誓死保衛(wèi)攔水壩。當時，這壩已被炸得千瘡百孔，二十多個人死的死，傷的傷，就剩柳大伯自己了。就在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柳大伯攙著受傷的村民，正準備回村時，一個國民黨兵像條瘋狗似的跑了過來，他的懷里竟然捧著好幾個手榴彈。柳大伯趕緊放下受傷的村民，奮不顧身地沖了上去，可是已經(jīng)晚了，眨眼間攔水壩就被炸開了。當時柳大伯只有一個念頭：一命抵一命，跟他同歸于盡。因為柳大伯知道，這個該死的國民黨兵要想逃出去，就必須從老虎崖過，老虎崖特別狹窄，只能走一個人，他要埋伏在那里，等他逃來之后，就用刀砍死他；要是砍不死他，就死死地抱住他，跟他一起滾下懸崖，同歸于盡。柳大伯便抄近路埋伏在老虎崖邊，當國民黨兵快要逃到柳大伯跟前時，柳大伯驚住了：這個國民黨兵他認識，是跟他姨姨住一個村的，姓王，哥倆是雙胞胎，都是國民黨兵，老大叫王大棍，是個連長，老二叫王二棍，是個小兵。因為哥倆長得出奇的像，不經(jīng)常跟他們接觸的人，根本就分不清是老大還是老二。這個人胸前長著黑痣，聽人說老二的胸前長著黑痣，這個人肯定就是老二了。柳大伯“嗖”地從樹叢里竄出來，揮起大刀，就朝他的頭上砍去。柳大伯心里清楚，這一刀下去，他是必死無疑，到時候，我就一腳把他踢下老虎崖，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誰知就在刀快要落到他的頭上時，突然從草叢里躥出一條青龍蛇，他下意識地往邊上一躲，那刀就砍偏了，沒有砍到他的腦袋，砍在了他的左肩上。柳大伯趕緊舉起刀，又朝他的頭上砍去，誰知被頭上的一根樹枝給攔了一下，刀改變了方向，砍在了他的右肩上。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忍著劇痛，端起沖鋒槍，朝柳大伯“哈哈”一笑道：“命不該絕，連青龍蛇都出來救我！”他說著，就朝柳大伯的胸口開了一槍，也許他的左肩受傷太重，那槍頭一下子就耷拉下來，結(jié)果子彈打在了柳大伯的左腿上，柳大伯左腿一軟，就滾下了老虎崖。柳大伯也命不該絕，滾下老虎崖后，竟被掛在了樹枝上，后被村民救起。柳大伯被抬回村后才知道，村子已經(jīng)被湖水沖得七零八落，有幾個腿腳不便的老人已被湖水沖走。由于天長日久，壩口被湖水沖刷得越來越大，湖水漸漸地就變成了一條河，村民們只好從天華山上搬到了天華山下。柳大伯和村民們幾乎天天都在想：要是在天華山上重新筑起攔水壩，過去的青山湖就會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山連著水，水連著山，山水相依，成為第二個蘇杭，到那時游客會絡(luò)繹不絕，村民們一夜之間就會富裕起來。無奈，村民們實在拿不出這么多的錢來筑壩，只能天天走上一里多地來這里挑水。柳大伯每來這里一次，都要怪罪自己一回，怪罪自己沒有護住攔水壩。

柳大伯挑回水，倒進水缸，正準備去挑第二擔時，一個人走了進來，柳大伯定睛一看，來者竟是楊村主任。柳大伯見楊村主任滿面春風，高興得就像中了500萬元大獎，便笑著問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干嗎這么高興??？”楊村主任將柳大伯肩上的扁擔拿下來，一把把他拽到外面，又高興又激動地說：“大伯，告訴您老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從澳門來了一位澳門客商，要在天華山上把那條殘壩重新筑起來，讓美麗的青山湖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鄉(xiāng)里已經(jīng)跟他談了幾次，基本上談妥了，澳門客商承包50年。昨天，我跟澳門客商談了一次，我的意思是我們不用他拿錢來承包，我們出地，他出錢，我們雙方都是股東，誰知他不同意，他說，要是我們合作得特別愉快，這里的百姓素質(zhì)高，心地善良，也不排除把咱們變成股東的可能性。我來找您老人家的目的就是，您老人家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等澳門客商來了之后，他肯定會住在你們村民組里，到時候您一定要保證他住好、吃好、睡好，要是真把他給感動了，說不定他就會同意我們?nèi)牍砂?！要是我們真入了股，我們的子孫后代，不就永遠地富裕起來了嘛！”柳大伯聽了楊村主任的話，自然是高興不已，這是他多少年的心愿啊，當初沒有護住大壩，已經(jīng)讓他倍感愧對父老鄉(xiāng)親了，今天終于有了將功補過的機會了。柳大伯沖楊村主任拍著胸脯說道：“村主任，你盡管放心好了，我寧肯搭上這條老命，也要堅決完成好你交給我的任務(wù)，保證讓這位遠道而來的客商，被我們感動得不知天南地北！”

二

一周后，村主任領(lǐng)著澳門客商還有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來到了村里。讓澳門客商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在通往村里的山路上，全都插著美麗的映山紅花，村民們敲鑼打鼓在村頭歡迎，一些小伙子、大姑娘竟然還踩起了高蹺。澳門客商自然很感動，他站在村口，一眨不眨地看著這特大的橫幅，原來橫幅上寫著：“江老，您來到這里，就等于您回家了。”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澳門客商看了這句話后，竟然老淚縱橫。一個女青年跑過來，將面巾紙交給柳大伯，柳大伯便將面巾紙遞給澳門客商。澳門客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人老了，就容易激動，動不動就掉眼淚。才從家里出來還不到一個月，見到一個家字，這眼淚就下來了，讓鄉(xiāng)親們笑話了。”楊村主任便問柳大伯：“江老的住處都安排好了嗎？”柳大伯說道：“都安排好了，跟我來吧?！?/p>

在村東頭，有三間嶄新的大瓦房。柳大伯對楊村主任說：“這房子是我孫子柳青木的，我讓他們搬到我那里住了，我們已經(jīng)安排了三個村里做飯、做菜最好的婦女，專門給遠道而來的江老做飯做菜；晚上，我們還安排了兩個小伙子住在這里，專門負責江老的起居?！卑拈T客商走過來，握著柳大伯的手說：“老哥，別一口一個江老，聽起來就是別扭，你就叫我江老弟好了。謝謝你們安排得這么周到，安排一個人給我做飯就行了，用不著三個人。我身體這么棒，晚上用不著安排人照料，我喜歡清靜?！?/p>

這時，有輛貨車開了進來，車上竟裝著滿滿一車礦泉水。澳門客商不解地問：“拉這么多礦泉水干什么？”柳大伯說：“江老弟有所不知啊，我們這里的水質(zhì)跟其他地方的水質(zhì)有點不同，大凡來我們這里的外地人都水土不服，輕者拉肚子，重者身上浮腫！我讓他們用這礦泉水給你做飯做菜。”澳門客商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老哥，你想得實在是太周到了。不瞞你說，我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地做生意，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水土不服，你趕快讓他們拉回去吧?！绷蟛畧詻Q地搖搖頭：“那怎么行啊，江老弟要是出現(xiàn)水土不服了，我怎么向村民們交代?。　?/p>

在回來的路上，楊村主任很高興地對柳大伯說：“大伯，你老都看見了吧，江老的情感很脆弱，很容易被感動，只要我們方方面面把他照顧好，我們就有變成股東的希望??！”柳大伯用力地點點頭，說道：“只要有我在，我保證會把他感動死！”

太陽快要落山時，柳大伯和楊村主任來到了澳門客商的住處。讓柳大伯、楊村主任沒想到的是，澳門客商站在井邊，正在往上壓水，壓出水來后，竟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柳大伯趕緊奔過去，一把把澳門客商手里的瓢奪了下來：“江老弟，你這是干什么啊？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們這里的水質(zhì)跟其他地方的水質(zhì)不同，大凡來我們這里的外地人，都水土不服啊！要是你真出現(xiàn)了水土不服，村民們還不責怪死我??！”澳門客商“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是已經(jīng)跟老哥說了嘛，我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地做生意，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水土不服。不信，你就等著看吧，看我明天會不會拉肚子，身上會不會出現(xiàn)浮腫?！?/p>

三個人在臺階上坐下，柳大伯對澳門客商說：“今晚我們來陪你吃飯，也好看看她們做的飯菜可不可口?！卑拈T客商笑著沖柳大伯說：“老哥，謝謝你們的熱情款待和照顧。我想過幾天就開工，咱們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都能準時召集回來嗎？”柳大伯點點頭說道：“那沒問題，隨時聽從老弟的召喚?！睏畲逯魅我颤c點頭說道：“要是咱們村里人手不夠，還可以去外村雇?！卑拈T客商笑著說道：“不瞞你們說，我已經(jīng)兩次偷偷來這里考察了。在這之前，我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就看到過一篇帖子，說要是在天華山上把那條殘壩重新筑起來，這里的景色絕不亞于蘇杭。我感覺這里有意想不到的巨大商機，就來你們這里考察了。我已經(jīng)在縣里把有關(guān)的大型機器設(shè)備都雇好了，等選個黃道吉日咱們就開工?！?/p>

吃飯時，澳門客商一邊吃一邊說道：“這飯菜做得實在太可口了，讓我狼吞虎咽，要被你們笑話了！”柳大伯很高興地說：“只要能讓江老弟吃好，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第三天傍晚，柳大伯提著一串肉來到澳門客商的住處，正在院子里打太極拳的澳門客商便問：“老哥，你提的是什么肉啊？”柳大伯把肉提到澳門客商的眼前，說：“江老弟，仔細看看，看看這是什么肉？”澳門客商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后，又用手使勁地捏了捏，很是驚訝地說道：“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大概是狍子肉吧？”這回該柳大伯驚訝了：“怎么，你們澳門那地方也有狍子嗎？”澳門客商先是一愣，接著便點點頭，說道：“有是有，但少得可憐，你們這里多嗎？”柳大伯說：“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過去咱們這里有的是，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了?！卑拈T客商怔怔地看著柳大伯：“那你這狍子肉是從哪里弄來的？”柳大伯說：“不瞞江老弟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那孝順的孫子花高價好歹從黑市上買來的?！甭犃肆蟛脑?，澳門客商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起來。澳門客商這一瞬間的感情變化，自然沒逃過柳大伯的眼睛：只要他不是個只認錢、不認人的主兒，他就肯定會被感動，人只要被感動了，什么事情都好辦。

三

一周后，筑壩攔水工程開工了，澳門客商擔任總指揮，柳大伯、楊村主任擔任副總指揮。開工后不久，柳大伯突然發(fā)現(xiàn)澳門客商不見了，柳大伯感到很納悶，他能去哪呢？柳大伯就四下里打聽，柳青木悄悄告訴他：澳門客商手里提著一條編織袋，往天華山上去了。柳大伯一怔：他去天華山上干什么？柳大伯便悄悄地跟了上去。爬上天華山，柳大伯一下子怔住了：在老虎崖上，澳門客商雙腿跪地，正在燒紙，他一邊燒紙，嘴里還一邊念念有詞。柳大伯突然間明白過來了：這老家伙比我還迷信，不知道他這是在祈禱哪路神仙保佑他，讓工程進展順利。柳大伯不好意思打擾他，便獨自下了山。

這天晚上九點多鐘，澳門客商已經(jīng)躺下了，柳大伯突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連門都沒敲，光著膀子的澳門客商趕忙穿上上衣，有些不高興地說：“我說老哥，這么晚了進來，怎么連門也不敲??？”柳大伯先是一驚，接著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這一高興，就忘敲門了?！卑拈T客商一愣，問道：“高興？什么事讓你高興得連門都忘敲了??？是不是因為工程進展得比我們的想象還要順利啊？”柳大伯點點頭說道：“這只是一點?！卑拈T客商一怔：“一點？那還有幾點??？”柳大伯把手里的編織袋向上一提，說道：“我們從工地上抓到了一條青龍蛇，不瞞你說，我們這里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吃蛇，尤其是青龍蛇，吃它不但對增強體質(zhì)有好處，而且吃了它，身子不但不生瘡，晚上還不受蚊子叮咬，好處可多了。老弟吃不吃？你要是不吃，那我可就拿回去自己吃了?！卑拈T客商忙不迭地招手，說：“我吃我吃，可怎么個吃法??？”柳大伯說：“最好是燒著吃，你躺著，我給你點火。”澳門客商趕忙擺擺手，說：“我今天有些累了，你就把它放在地上吧，等我睡上一覺后，我自己燒了吃?！绷蟛惆丫幙棿诺降厣希缓笠槐菊?jīng)地說：“我可告訴你江老弟，千萬別發(fā)善心，什么東西都可以放生，唯有蛇是不能隨便放生的，尤其是青龍蛇?！卑拈T客商怔怔地看著柳大伯：“那是為什么啊？”柳大伯說：“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們村里有個張老漢，他就心善，有天他兒子抓到了一條青龍蛇，自己不舍得吃，送來給他吃，他沒吃，竟背著兒子把它給偷偷地放了。沒過多久，每到晚上，他們家房前屋后總有‘嘩啦嘩啦的響聲，張老漢就找陰陽大師看，陰陽大師便告訴他，是因為他放生青龍蛇了，青龍蛇在撮敗他，他得趕快把家搬走，不然的話，用不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必定會遭到不測。張老漢是個犟漢子，說什么也不搬走，結(jié)果沒用上七天，他趕著大車上山挖柴時，車翻了，就把他給壓死了。江老弟，你長這么大，恐怕也沒有聽說過，車還能往上翻？”澳門客商聽了柳大伯的話，自然有些毛骨悚然，沖柳大伯說道：“看來，這條青龍蛇我說什么也得把它吃掉了?！?/p>

第二天一大早，柳大伯就來了，澳門客商正在院子里打太極拳，見了柳大伯，滿臉堆笑地說：“不瞞老哥說，我還從來沒吃過蛇，昨晚下半夜兩點多鐘，我把它給燒了，開始還真有點不敢吃，吃了幾口后，真是沒想到，它的肉會這么香，簡直好吃極了。不怕老哥笑話，我還沒吃夠呢，要是再抓到青龍蛇，一定要送給我??！”柳大伯笑笑說：“那沒問題，下次再抓到青龍蛇，肯定還會送來給老弟吃?！?/p>

第二天一大早，柳大伯準時來了，澳門客商便把昨晚滿屋子癩蛤蟆的事告訴給了柳大伯，柳大伯一下子也驚住了：“這么說，你一定是把那條青龍蛇給放生了？”澳門客商斷然地搖了搖頭：“我沒有給它放生?。　绷蟛恍?，說：“實話告訴你江老弟，這就是青龍蛇開始撮敗你了，你要是不想步張老漢的后塵，就趕緊離開這里回澳門吧，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我們還以為從今往后，就可以過上富足的日子了，可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我們寧肯過不上富足日子，也不想眼巴巴看著你遇到不測??！你還是趕緊走吧。”澳門客商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已經(jīng)投進去七八百萬了，眼瞅著就要大功告成了，我要是就這么走了，這一生的奮斗不就付之東流了嗎？再說了，一條青龍蛇就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我可有點不信。”柳大伯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你要是不聽，把錢看得比你的命還重，那我們可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啊！”

又是一個三天后的晚上，早已睡去的澳門客商突然就醒了，睜眼一看，一下子驚住了：窗外皎潔的月光下有好幾個披頭散發(fā)、青面獠牙的東西，在張牙舞爪、跳來跳去。澳門客商嚇得半死，趕緊給柳大伯打電話。不大一會兒，柳大伯便領(lǐng)著一幫人，手持火把趕來了。那幾個披頭散發(fā)、青面獠牙的東西眨眼間就不見了。柳大伯見澳門客商嚇得渾身發(fā)抖、臉色蒼白、蜷曲在炕頭上，便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江老弟，就聽老哥一句話吧，走晚了，肯定要大禍臨頭，必死無疑的！你就放心走吧，只要是人，就絕不會趁人之危，做傷天害理的事！你看這樣好不好：剩下的一切費用，都由我們來出，到時候我們五五分成，各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卑拈T客商眨了幾下眼，說道：“我再等幾天看看，要是這幾個東西再出來一次，我就立馬走人！”

第二天晚上，大概是十一點鐘左右，那幾個披頭散發(fā)、青面獠牙的東西，又在澳門客商的窗外張牙舞爪、跳來跳去。折騰了一陣后，四周突然齊刷刷地亮起了手電，接著便聽有人喊道：“都給我停下，別在這里裝神弄鬼了，馬上進屋去！”原來，澳門客商把昨晚的事告訴給了楊村主任，楊村主任便領(lǐng)著人埋伏在暗處。這幾個披頭散發(fā)、青面獠牙的東西，只好乖乖地走進屋，待他們把偽裝的面具拿下來一看，這幾個人竟是青山湖的村民，其中便有柳大伯的孫子柳青木。楊村主任很嚴厲地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誰讓你們這么做的？”“是我讓他們這么做的！”一個人走了進來，楊村主任一下子驚住了，走進來的竟然是柳大伯。楊村主任怔怔地看著柳大伯：“你老人家這是怎么啦？你老干嗎要這么做??？”柳大伯瞪著大眼，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沒有殺他就已經(jīng)給足他面子了，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用手榴彈把咱們的壩給炸了的那個該千刀萬剮的王二棍！”楊村主任忙不迭地搖頭道：“柳大伯，你老人家是不是老糊涂了啊，江老明明姓江，又明明是澳門人，你干嗎非要說人家姓王？”柳大伯沖楊村主任吼道：“他能瞞得了你，卻瞞不了我，他就是爛得只剩下骨頭，我也能認出他來。”

四

原來，開工那天，柳大伯突然發(fā)現(xiàn)澳門客商沒影了，就滿世界找他，最后在老虎崖上找到了他，他正跪在地上燒紙。當時柳大伯就想：他肯定是給青龍蛇燒紙，祈禱青龍蛇保佑他。60年前，要不是青龍蛇救了他，他早就變成刀下鬼了。為了考驗他，柳大伯就讓青木抓了條青龍蛇。那天晚上九點多鐘，柳大伯突然闖進他的屋里，柳大伯清楚地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顆黑痣。柳大伯便讓他把青龍蛇燒了吃，并編瞎話嚇唬他，說要是放了青龍蛇，他就必死無疑。那天晚上，柳大伯就藏在門前的那棵大樹下，過了不長時間，他就出來了，他把青龍蛇放了之后，還朝青龍蛇爬走的方向連連磕了三個頭。

聽了柳大伯的講述，楊村主任懵了，他實在搞不清楚眼前的這位老人到底是誰？他走到澳門客商跟前，很真誠地說：“您老人家能實話告訴我，您到底是誰嗎？”澳門客商沉默了一會兒后，便緩緩地說：“我實話告訴你們：我既不姓江，也不是澳門客商，我確實姓王，來自臺灣，但我是王大棍，不是王二棍，炸你們攔水壩的確實是王二棍，而不是我！”柳大伯聽了王老的話，氣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你別狡辯了，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你就是死了，只剩下骨頭了，我也認得你，你就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王二棍，因為那天晚上我突然進你屋里時，我已經(jīng)清楚地看見了你前胸上的那塊黑痣！”王大棍“哈哈”一笑道：“你老哥真是太有意思了，王二棍的前胸有黑痣，我的前胸同樣也有黑痣啊，我們村里人誰不知道啊！”楊村主任沖柳大伯連連眨了幾眼，暗示他要冷靜，然后沖王老說著：“王老，這事其實很簡單，柳大伯曾跟我說過，當年在老虎崖上，他把那個炸攔水壩的人左肩、右肩各砍了一刀，你把衣服撩起來讓大家看看，要是有刀疤，你就是王二棍，要是沒有，你不就是王大棍了嘛！”柳大伯一怔，立馬說道：“對呀，要是你有種，就把衣服撩起來給大家看看！”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老人真的就彎下腰，將衣服撩了起來，大家全都怔住了，老人的左肩、右肩并沒有刀疤，看來他真是王大棍了。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痛苦地說：“實話給你們說，二棍逃到臺灣后，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罪過，他這一生一直在賺錢，一分錢都不舍得隨便花，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準備賺夠了錢后便回來，把被他炸毀的攔水壩給重新筑起來，以此來贖他的罪過。誰知天不遂愿，前年一下子就病倒了。臨終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替他用他的錢把我們的攔水壩筑上，這樣他在九泉之下也就可以瞑目了。我用實名怕鄉(xiāng)親們不肯原諒我們，就只好用了假名，誰知還是讓柳老兄發(fā)覺了。要是鄉(xiāng)親們不計前嫌，我就在這里繼續(xù)修建，直到建完為止；要是鄉(xiāng)親們不肯原諒我們，那我明天就離開這里回臺灣?！睏畲逯魅我徽２徽５乜粗蟛蟛聊艘粫赫f道：“病者沾先，終者為大。王二棍在臨死時能這么做，我們就是不原諒他也得原諒他，我們要是再去記恨一個已經(jīng)故去的人，我們活著的人，不是連個死人都不如了嘛!”

一年零八個月后，攔水壩終于完工了，六十年前的青山湖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一座座綠幽幽的青山，掩映在碧波蕩漾的湖水里，山連著水，水連著山，山水相依，萬紫千紅的山花競相開放，使你感覺不出這競相開放的山花是開在山上，還是開在水里，毫不夸張地說，這景致絕不遜色于蘇杭。

這天晚上，在王老的提議下，楊村主任召開了村里有史以來最最隆重的慶功晚會，村里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孩子，一個都不少，就連已經(jīng)半年沒有起炕、眼瞅著就要撒手人寰的李大媽，也讓家人用擔架將她抬來。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打骨頭里痛恨王二棍、即便把他碎尸萬段都不能解除心頭之恨的柳大伯，竟沖村民們喊道：“在慶功晚會還沒開始前，我提議大家全體起立，向已經(jīng)故去的王二棍鞠一躬吧。”在柳大伯的帶頭下，村民們紛紛鞠了一躬。

鞠躬完畢，慶功晚會開始了，楊村主任便沖村民們說道：“下面請王老給我們講話!”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王老向臺前走了兩步，然后沖大家說道：“父老鄉(xiāng)親們，今晚我讓楊村主任開這個慶功晚會的目的，就是要告訴大家：罪惡深重的王二棍并沒有死，他還活著。”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村民們?nèi)俭@住了，大家紛紛問道：那他現(xiàn)在在哪?在臺灣嗎?王老—字一句地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就是千夫所指、罪惡深重的王二棍!”村民們再次被驚住了。楊村主任怕發(fā)生什么意外，趕忙走到王老跟前，小聲說道：“王老，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這樣的玩笑開不得啊!”

待會場里安靜下來后，王老便沖大家說道：“六十三年前，解放軍跟國民黨軍在這里展開了激烈的戰(zhàn)斗，那場戰(zhàn)斗特別慘烈，雙方傷亡極為慘重，當時我們哥倆都是國民黨，我哥是連長，最后我們連就剩下三個人，我們哥倆，還有我的一個最好的朋友。當時我哥哥王大棍已經(jīng)身負重傷，我們倆抬著我哥爬到老虎崖時，誰知竟迷了路。我只好讓我的朋友看護我哥，我下去尋路。我尋到路，在返回的途中，碰到我的朋友，他身上竟穿著我哥哥的軍服，我便問他：你怎么把我哥哥的軍服穿到你身上了?我哥哥哪去了?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就大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道：‘你走后不久，青山湖村就來了一幫村民，他們每人手里都提著刀，我為了掩護哥哥，就趕緊把他的軍服脫下來，穿在我身上，我就大搖大擺地向山上跑去，以此來吸引他們，誰知他們竟發(fā)現(xiàn)了哥哥，他們用石頭把哥哥給砸成了肉醬。我返回來一看，那慘狀簡直都沒法形容了。青山湖的村民擁護解放軍，這我知道，他們殺了我哥，我也能理解，可也不該把他砸成這樣啊，他們簡直太沒有人性了，我—怒之下，就捧了幾顆手榴彈，把壩給炸了。后來，我跟隨國民黨去了臺灣，我的那個朋友因為我們那個連就剩下我們倆了，他又是穿著我哥的軍服，就以為他是連長了，不但給了他連長的待遇，后來還給他提了職。十年前，他得了重病，因為我對他的幫扶特別大，就在他臨終前，告訴我一個讓我實在難以接受的現(xiàn)實：我哥哥并不是青山湖的村民給殺的，而是他殺的，當時我哥哥確實已經(jīng)不行了，我是他的親弟弟，怎么可能丟下哥哥不管呢？要是不丟下他，我們倆就有被俘的危險，要是他死了，我們倆就可以逃脫。他就趁我不在時，把我哥哥的軍服穿在他身上，然后用石頭把我哥哥砸死，他怕我懷疑是他干的，就謊稱是青山湖的村民干的，他知道我肯定會替哥哥報仇，他就可以借機逃脫，回來后，穿著我哥連長的軍服，就可以升官發(fā)財了。我這才知道我錯怪了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為了向父老鄉(xiāng)親贖罪，這十年來，我拼命做買賣賺錢，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把我賺的這些錢，全都用在青山湖村的建設(shè)上，這樣或多或少就可以減輕我所犯下的罪過。我怕被村民們發(fā)現(xiàn)我兩肩上的傷疤，就在臨來之前，做了整形修復。現(xiàn)在青山湖又重見光明了，我不知道青山湖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還記不記恨我？”

早已是老淚縱橫的柳大伯，幾步來到王老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說：“不知者不怪也，當時別說是你，要是換了我，說不定我也會像你那么做呢！古語說得好：打虎要靠親兄弟，打仗還需父子兵。現(xiàn)在我們是一家人了，哪還有什么記恨一說呢？大家說是不是??？”

會場里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

（責編：小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