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三小
一
“主子……您當真要挑這當口出府?”
容府門前,淡紫色的身影不慌不忙地停下腳步,鳳嬈香回頭瞪了一眼自個兒的貼身婢女寶福,揚起妝容精致的臉孔道:“正因為待會兒便是老夫人的壽宴,所有我才要出府啊。她可不愿瞧見我?!毖惨晱垷艚Y(jié)彩的容府,鳳嬈香的嘴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嘲諷?!八先思业钠呤畨壅Q,沒了我大伙兒才能玩得盡興?!?/p>
“天色不早了,主子,會有危險的……”寶福極力想要打消主子出府的念頭,若是讓老夫人知曉此事,恐怕又會遭到一番訓(xùn)斥了。
“無妨,有哪個不長眼的賊人敢打容府小妾的主意???”似是嘲弄,鳳嬈香淡淡一笑,提起裙擺邁步跨出容府大門。
夜晚靜謐,河堤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坐在岸邊的鳳嬈香目光隨著河面上的花燈飄遠,呆愣的瞳眸中盈滿哀愁。寶福卻是不耐煩了,低聲說道:“主子,您大老遠地來這河堤旁吹冷風(fēng)就是為了放河燈嗎?咱們倚香閣里不就有少爺為您建造的鴛鴦池嗎,何苦要跑來這里呢?”
“哼,誰稀罕那鴛鴦池,小得不像樣!”
“那你稀罕何種模樣的,我再送你?!?/p>
乍起的低沉男聲驚了寶福一身冷汗,待男子走近她才緩了口氣。“少爺……”容煥只揮了揮手示意寶福退下,隨即便走向以腳拍打水面的鳳嬈香。
下一刻,鳳嬈香便被熟悉的男性氣息給包圍了。容煥撩起她如瀑的秀發(fā)輕聲說道:“老夫人壽宴,怎么不去同大伙兒一起玩樂呢?”鳳嬈香輕哼了一聲,藕臂纏上容煥的腰:“容府里有少夫人打點、老夫人坐鎮(zhèn),哪里有我玩樂的地方啊?”
聽到她抱怨的話語,容煥劍眉一蹙:“嬈兒,明秀不是小心眼的人。”他知道納她為妾她多少是有些怨氣的,平日里率性而為不將容府規(guī)矩放在眼里,但金明秀全數(shù)忍下了。只是如今老夫人壽宴,她不出席怎樣都說不過去啊。
“是是是,寬容大量的金明秀果真是比我適合做你榮家的正房夫人。”鳳嬈香將臉蛋兒埋進他的胸口,壓抑住突如其來的酸澀感,“或者說任何女人都比我適合,做你的小妾都是我前世不知積了什么好福換來的?!?/p>
容煥不喜歡鳳嬈香輕看自己,于是,他長嘆一聲抱起她離開了:“嬈兒,我是愛你的?!?/p>
富麗堂皇的榮家主廳,榮老夫人威嚴地坐在主位之上,左手邊年僅五歲的容佑也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另一旁的金明秀盡顯當家主母的氣勢,波瀾不驚的美麗面容卻在瞧見容煥抱著鳳嬈香的一刻稍稍浮現(xiàn)出異樣的情緒。
“娘,嬈兒身體不適,晚了壽宴的時辰,還請娘恕罪。”容煥從容地坐上他的位子,卻并沒有要放下鳳嬈香的打算。榮老夫人只是淡淡一瞥,像是對兒子不合宜的舉動習(xí)以為常了。
“煥,人家要吃那個?!兵P嬈香纖纖玉指指向她面前的一盤精致小菜,如絲媚眼拋向容煥。容煥并未言語,夾了菜送到她的嘴邊。
賓客們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早先便聽聞叱咤大江南北的容府少爺迷戀小妾,如今一見才知他對這絕色小妾的寵愛,竟是當著正房的面親手喂她吃菜!
“煥,人家還要那個。”玉指一偏,落在不遠處的水晶餃子上,容煥仍是照舊小心喂食,那視若珍寶的態(tài)度刺痛了金明秀的眼睛。
“相公。”金明秀出聲意圖制止他被賓客當做笑料的舉動,鳳嬈香卻啊了一聲,柔若無骨的身子整個靠上容煥,倒進他的懷中,捂著胸口柳眉微蹙:“煥,人家胸口好疼哦?!?/p>
容煥嘴角微揚,傾身在她耳邊呢喃道:“嬈兒,玩玩可以,但要適可而止啊。”那親昵的動作在眾人看來更像是情人間的柔情蜜語。溫?zé)岬臍庀湓邙P嬈香的耳上,帶來奇異的酥麻感,她略帶慌亂地轉(zhuǎn)過頭去,起身走向大廳中央,巧笑倩兮道:“今日為恭賀老夫人七十大壽,嬈香獻上一舞,祝愿老夫人壽比南山?!?/p>
鳳嬈香翩翩起舞,眾賓客看得如癡如醉。容煥這邊卻早已妒火中燒了,鳳嬈香如花的笑靨、絕美的舞姿,這些都應(yīng)盡數(shù)屬于他容煥一人的,豈能容得別的男人覬覦呢?
起身大步走向舞池,容煥抓住鳳嬈香的皓腕,他用冷冽的目光掃視周遭的賓客,最后對上榮老夫人的雙眼:“娘,我們先行退下了?!兵P嬈香回首,拋給金明秀一個無辜卻得意的笑容。
二
“佑兒,你同娘一起乘坐馬車?!苯鹈餍愕脑捳Z中帶著毋庸置疑的威嚴,容佑尚帶稚氣的小臉皺成一團,他小聲說道:“娘,佑兒想騎馬。”
金明秀沉下臉來,才要出口訓(xùn)斥卻聽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少夫人何必嚇唬小少爺呢,他可是您的王牌啊?!?/p>
鳳嬈香嘴角帶笑,望著與容煥相似的容佑,朝他招招手:“佑兒乖,我同你騎馬可好?”
不等容佑回答,金明秀便一把將容佑拉過護在身后,眉眼間怒氣隱約可見。”鳳嬈香,你仗著相公對你的寵愛為非作歹也就算了,如今還要將主意打到佑兒身上!”“我怎敢對小少爺不敬呢?”鳳嬈香堆起滿臉的笑容,目光卻不離容佑,”嬈香只是覺得男兒本就該自小習(xí)得騎術(shù)才好,想必小少爺也是這般想的吧?”
“娘,我陪您乘車,您別氣著身子了?!蹦隁q雖小,容佑卻也明白娘親與這位他該稱為姨娘的女子之間的波濤暗涌。金明秀狠狠地瞪了鳳嬈香一眼,然后上了馬車,哪知她隨后便跟了進來。
“煥說少夫人心胸開闊,想必不會介意嬈香占了馬車的。”她徑自坐在容佑身旁笑得一臉燦爛。她偏就要看金明秀百般忍讓的模樣,偏要讓她有氣無處發(fā)。而金明秀聽到容煥的名字時,再大的怒火也只得壓在胸口了。
她的相公,在意的是這個小妾,她知道。
馬車緩緩地行進著,不多久便停在了法昭寺門前,住持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每月初一前往法昭寺為榮家老小祈福是金明秀的習(xí)慣,她交代完婢女過后便隨住持進了禪房誦經(jīng)。
容佑在丫鬟的陪伴下坐在寺院銀杏樹下的石凳上,百無聊賴中聽到頭頂響起了聲響。
“容佑,容佑。”鳳嬈香趴在粗大的樹枝上俯視小榮佑興奮地瞧著她,她問,“如何?要上來嗎?”她看出容佑眼底躍躍欲試與遲疑不決的神情,于是溫柔一笑道,“無妨,少夫人不會責(zé)罵你的?!弊疃嘁簿褪秦?zé)罰她唄,那個女人是萬不會懲戒到容佑頭上的。
“好?!比萦幽樕细‖F(xiàn)的欣喜之色讓鳳嬈香的心一顫。
金明秀自禪房出來,謝過住持后轉(zhuǎn)身便看到本該坐在石凳上的容佑正小心翼翼地坐在離地數(shù)尺的樹枝上,一顆心當下驚到了喉嚨處?!坝觾?鳳嬈香!你在做什么?”
待容佑自樹上下來之時原本的華服早已褶皺不堪,粉嫩的小臉也有被樹枝刮傷的痕跡。金明秀吩咐婢女將容佑帶上馬車,這才怒氣沖沖地對鳳嬈香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佑兒才五歲,萬一從樹上跌下來該怎么辦?你是想要他死嗎?”
鳳嬈香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甚是無辜:“少夫人,這種高度跌下來不過是筋骨錯位,死不了的,佑兒開心就好?!薄傍P嬈香,你最好安分些,這事若是傳到老夫人耳中你該知道會有什么下場?!睈汉莺莸亓滔略捄蠼鹈餍悴烹x去。
“能有什么下場呢?”鳳嬈香仰天自問,“會慘得過當年嗎?”
容煥踏進倚香閣之時鳳嬈香已經(jīng)梳洗完畢,背對他握著檀香木梳細細地梳理自己的長發(fā)。
身后響起容煥好聽的聲音,夾雜著窸窸窣窣的脫衣
聲:“嬈兒,今日你跟著明秀跑去法昭寺了嗎?”
“我什么都沒做?!狈畔履臼?,鳳嬈香化身八爪魚攀上容煥強健的身軀。容煥將她抱住,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柔順的發(fā)絲,語氣里帶著些許無奈:“別去招惹明秀,她畢竟是榮家的主母,惹惱了她你能討到什么好處呢?再者你跟佑兒還是保持些距離比較好。”容煥感覺到懷中的小女人身子一僵,他憐愛地吻上她的發(fā)頂,“我只是怕佑兒會勾起你不好的回憶?!?/p>
鳳嬈香明了他是意有所指。
“那孩子如果留下的話,也該有佑兒這么大了?!?/p>
鳳嬈香依舊沉默不語,她狠狠地擰了容煥的腰一下。容煥捉住她作惡的小手,垂眸看她,入眼卻是美人兒羅衫半解的香艷畫面,小腹處的熱流漸漸聚集,匯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深沉欲望。
“嬈兒……”他輕聲喚她,眸色轉(zhuǎn)為深濃。鳳嬈香隔著罩衣咬上他胸口因欲望而緊繃的肌肉,雙手探入他的衣衫之內(nèi)。
“小妖精。”容煥倒抽了一口氣,捧起鳳嬈香的臉,卻在她的眼底攫住了一抹心疼的神色。
“容煥,倘若我們當初不曾相遇,是不是會比現(xiàn)在好過些……”
“不可能!”容煥低聲咆哮道。他厭惡這種假設(shè),他懼怕鳳嬈香每每談及這種話語時的表情,那是令他深感無力的絕望,他不允許有任何失去鳳嬈香的可能存在!“嬈兒,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在一起了!苦難都過去了不是嗎?”
柳眉微揚,鳳嬈香方才的悲痛已不復(fù)存在。她嘟起小嘴,指尖戳著容煥的胸膛義正詞嚴地道:“再對我兇啊,再對我兇我就哭給你看l我才不怕你呢!”說罷,她還向容煥挺了挺胸膛,絲毫沒有注意過大的動作泄露了些許春光。
”那我們換種和平的方式來談?wù)?,嬈兒。”容煥刻意抹去剛剛慌亂的情緒,鷹眸緊緊鎖住鳳嬈香的曼妙身軀,去而復(fù)返的欲望讓他迫不及待地撲向不知好歹的小妖精。
鳳嬈香相信,他所謂的和平方式會讓她……很累。
三
今年容府最為重大的喜事,除卻榮老夫人的壽誕便是小少爺?shù)奈鍤q生辰。
鳳嬈香滿意地看著自己的裝扮,朝在一旁等待多時的寶福招手道:“寶福怎樣,我穿這樣去可以嗎?”寶福哭喪著臉點了點頭,她家主子究竟是怎么了,當初榮老夫人的壽誕死活不去,而今小少爺?shù)纳絽s早早地起來妝點,少夫人視她為洪水猛獸又怎會讓她靠近自己的寶貝獨子呢?
“咱們走吧?!毙那轭H佳的鳳嬈香一路直奔宴會所在地。
“鳳嬈香?!蓖窘?jīng)回廊的鳳嬈香被等候多時的金明秀攔下,“今日是佑兒的賀歲,你就不必去了?!兵P嬈香揚眉道:“少夫人這樣做有失妥當吧?!?/p>
“你身體虛弱,還是回你的倚香閣好生養(yǎng)著吧?!苯鹈餍阏f得皮笑肉不笑的,眼底卻是濃濃的厭惡與痛恨。
“我偏不,你奈我如何?”鳳嬈香又是那副氣死人的模樣,“佑兒怎樣都叫我一聲姨娘,他生辰我去瞧瞧他哪里不好?你盡可以去找煥來評評理啊?!?/p>
金明秀雙手緊握成拳,她當然知道容煥不會阻止所以才在這回廊里攔下鳳嬈香的,她就是不愿看到她對著容佑笑的溫柔模樣!她才是容府明媒正娶的當家主母,憑什么凡事都要隨她鳳嬈香的意呢?
“你給我適可而止!”清脆的巴掌聲回蕩在回廊之中,寶福驚呆了,望著少夫人一改平日里文靜與威嚴的作風(fēng)居然動手打人,一時間便亂了方寸。“主子……”
“鳳嬈香,今日算是個警告,我要你記得,在榮府,你始終是妾,唯有我金明秀才是容府的主子?!?/p>
輕觸被打的面頰,鳳嬈香不痛不癢地轉(zhuǎn)身問寶福:“寶福,妝有沒有花掉?我可是費了好久的心思呢?!敝敝两鹈餍惴餍涠?,鳳嬈香才緩緩垂下眼簾,她還真是招人厭啊,處處都惹人嫌。
“姨娘?!碧鹛鸬耐暷佭M鳳嬈香的心窩里,回廊邊上,容佑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叫道,“姨娘還好嗎?”方才他看到娘親打人了,那一巴掌下去必定是非常疼的。
容佑眼中的不舍讓鳳嬈香的心融化了,她樂呵呵地向容佑走去:“佑兒乖,我沒事的,一點都不疼。今日是佑兒的生辰,我送件東西給佑兒可好?”說著,她便將懷中備妥的紙包塞給他,然后與他耳語道,“城南嚴家的糯米團子,很甜的喲。”
容佑如墨般的眸子在乍聞糯米團子的那刻綻放出光芒來,娘親素來不許他吃太多的甜品,糯米團子之于他來說不異于是天大的享受?!耙棠锬婧?,比娘親對我都好?!?/p>
“是嗎?”鳳嬈香笑容燦爛,“那佑兒愿不愿意同我走呢?”
“姨娘是要出府嗎?”小心翼翼地收好糯米團子,容佑不解地問道。鳳嬈香點了點頭,表情卻頗為凝重?!庇觾焊乙黄鹱吆貌缓??我們?nèi)ネ膺叄ビ泻芏嗯疵讏F子的地方?!?/p>
“鳳嬈香,你這是要拐走佑兒嗎?”去而復(fù)返的金明秀心中警鈴大作,席宴未開容佑不見了人影,于是出來尋他,卻不曾想在這兒瞧見鳳嬈香誘拐容佑。倘若她稍晚個片刻,容佑是否就被鳳嬈香給帶走了呢?
“小少爺這般可愛討喜,要拐他的人可多了去了?!毕惹暗臎_突似是不曾發(fā)生過,鳳嬈香對著金明秀笑得甜美,“少夫人,小少爺說很喜歡我呢,比娘親都喜歡。”滿意地望著金明秀的臉色由紅轉(zhuǎn)青,鳳嬈香俯下身來捏了捏容佑的小臉蛋兒,“佑兒,今兒個是走不成了,改天我?guī)愠龈涔?,你可要等我哦?!?/p>
裙擺搖曳,鳳嬈香蓮步輕移離開了回廊。金明秀卻是渾身泛冷,她聽到鳳嬈香經(jīng)過她身旁時所說的話——倘若容府沒了容佑,你這個當家主母還能做多久呢?
夜涼如水。
未點燈火的倚香閣內(nèi),鳳嬈香捧著酒甕,小口地灌著酒。
“你這算是借酒消愁嗎?”榮老夫人稍顯傴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倚香閣門外,但她卻并未有進房的意思。借著微弱的月光,鳳嬈香看出她臉上淡淡的怒氣。
“老夫人怕是管不著我,你纖尊降貴獨自跑來倚香閣,有話便說無話請滾?!睋Q了個姿勢,鳳嬈香斜躺在軟塌之上,慵懶地與榮老夫人對望,“我不歡迎您?!?/p>
櫸木拐杖重重地砸向地面,榮老夫人嗤笑一聲:“鳳嬈香,五年了,你依舊沒什么休養(yǎng)啊?!鄙踔潦怯羞^之而無不及,掃了鳳嬈香一眼,榮老夫人擲出一句話來,“我來是要你滾出容府的?!?/p>
四
“你幾次三番招惹明秀也就罷了,還唆使佑兒同你離家。容府不需要一個心機深沉的小妾?!?/p>
“我拒絕?!兵P嬈香的背影顫了顫,“論心機我哪比得過您啊,您這容府主母的位置一坐就做了數(shù)十年,我怎么樣也得熬出頭吧?!?/p>
“有我在你休想!”榮老夫人的口氣越發(fā)兇狠起來,“容府只有明秀一位主母!我想不用我來提醒你當年的約定吧!”
提及約定,鳳嬈香猛地起身下榻,握著酒甕的手指節(jié)泛白?!凹s定?你居然有臉提及那個約定?!容劉氏,你究竟有沒有良心啊?我會變成現(xiàn)在的這個模樣全都是你害的!”她用隱忍了太多苦楚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榮老夫人,她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情緒后方才開口說道,“容府主母我早已不稀罕了,誰愛做誰做。”
“那你就給我滾出容府。”
“煥會舍不得的?!睋P起一抹嫵媚的笑容,鳳嬈香徐步走向門前,挑釁地凝視著榮老夫人,“我可是他的寶啊?!?/p>
榮老夫人的嘴角隱隱地抽搐著:“你不愿自行離開,我早晚會送你一程的?!闭f罷,她便轉(zhuǎn)身離開了。不及
榮老婦人走遠,鳳嬈香便將酒甕摔了個粉碎。
鳳嬈香病了。
容煥悄聲走進房內(nèi),落在床榻上隆起處的目光不由得變得溫柔起來。這個小女人就是不讓他安心,深更半夜地跑去鴛鴦池泡水到天明,患了風(fēng)寒也不叫大夫,若不是寶福通報的話,她是否就打算強撐下去呢?
強健的身子鉆進棉衾內(nèi),容煥環(huán)住鳳嬈香嬌小的身子,大掌包覆住她略顯冰冷的雙手。“嬈兒,你又不暢快了是不?”
鳳嬈香不予回應(yīng),想要抽回雙手,但容煥卻握得更緊了。他說:“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做回當年那個知書達理的鳳嬈香呢?”
“我一個小妾,知書達理做什么?”聽著鳳嬈香自貶的話語容煥心頭一緊,她終究是在意的,世間有多少女子會不在意為人妾室呢?“當年容府有難,我娶明秀是逼不得已……”
“但你仍舊是娶了她?!兵P嬈香打斷容煥的話,似是在壓抑著什么?!八悄忝髅秸⒌钠拮?,與你同進同出,我卻是連你容府家譜都不會載入的小妾,即便是你死了我都不能與你同穴!”
容煥扳過鳳嬈香的身子,正視她的面容,粗聲問她:“所以呢?你這是在向我要名分嗎?”
”你們榮家的名分,我要不起?!逼嗫嘁恍?,鳳嬈香搖了搖頭,“早知如此,我又何苦纏著你不放呢?”
“既是如此,那你到底在鬧些什么呢?”再度聽聞那種像極了要對他放手的話語,容煥亂了心神,“你說,除卻榮家主母的身份你究竟還少了什么?在容府誰人不對你忍讓三分,連你再三地招惹明秀都不以為意,老夫人那邊更沒有對你依家法約束,你究竟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你不是我一個人的容煥,我只要你是我一個人的,你做得到嗎?”鳳嬈香笑了,那笑容卻刺得容煥心口生疼。“你做不到的,在你眼中我永遠敵不過容府。你為了容府可以娶他人為妻,你為了容府背叛我們的誓言,你失去我們的孩子卻毫不在意。是的,你還有容佑,可我還有什么呢?容煥,你說你愛我,誰信???”
容煥額上的青筋暴起,他鉗住鳳嬈香的下顎,冷然的目光筆直地射進她的眼中:“嬈兒,你不要逼我。”
他怎么會不在意?當初聽聞她跌倒滑胎的消息時他幾近瘋狂,生怕她也會因此而喪命。那無緣得見的孩子更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夢魘糾纏了他許久。他以為她的傷痛早已消弭,現(xiàn)今看來她這一生都難以釋懷。
“我何曾逼過你?我只是極盡所能地去盡小妾應(yīng)盡的本分。恃寵而驕?目中無人?妖媚惑夫?啊,說不準哪天我就去偷人了?!?/p>
左頰上的火辣感一路灼燒進心底深處,鳳嬈香試著笑出聲來,可是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叭轃ǎ疫@寵妾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呢?!?/p>
容煥無力地垂下手臂,掌摑鳳嬈香的那只手火燒火燎地疼著。他是瘋了,聽到鳳嬈香那般作踐自己,滿心的疼惜參雜著妒火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榮煥落荒而逃。
五
書房,容佑正在專心習(xí)字,鳳嬈香趴在窗邊輕聲叫他:“佑兒,咱們出府吧?”
“出府?”容佑停下手中的毛筆,望向鳳嬈香的眼神由疑惑轉(zhuǎn)為興奮?!耙棠锸且獛胰ビ泻芏嗯疵讏F子的地方嗎?”
”對對?!兵P嬈香忙不迭地點頭道,“佑兒真聰明,趁著你爹娘不在,咱們偷偷跑去吧?”今日富豪蘇五爺愛女出嫁,容煥與金明秀一同前往祝賀,又正趕上榮老夫人外出,千載難逢的機會她鳳嬈香怎能錯過呢?
只是思及他二人一同坐上馬車的那一幕,鳳嬈香的心依舊會隱隱作痛。
“佑兒,咱們?nèi)グ桑粲腥斯肿镂襾沓袚秃??!?/p>
“嗯!”
京兆郊外的官道旁,鳳嬈香坐在涼茶攤邊,看著容佑洋溢著歡笑的小臉,眼底浮上一抹疼愛。
“姨娘,糯米團子好甜啊,您也嘗一個吧?!比萦訉⒎讲刨I來的如小山般的糯米團子推到鳳嬈香的面前。鳳嬈香淺笑著,手撫上容佑的發(fā),說:“佑兒,跟著我一起走好不好?”
“我們已經(jīng)出府了,姨娘?!毙∽毂蝗脻M滿的容佑有些口齒不清地應(yīng)道。鳳嬈香只是搖頭,她說:“佑兒,跟著我一起不回容府了可好?”
“???”鳳嬈香的話帶給他太大的震撼了,一時間手中的糯米團子滑落掉在了地上。
“就咱們兩個……”鳳嬈香還欲說些什么,涼茶攤后頭卻傳來了不尋常的動靜。
四個彪形大漢手持大刀闖入攤子,用兇狠的目光打量著四周,待看到鳳嬈香的那刻時,眼眸中閃過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意。
“救命啊!”
原本在休憩的旅人無不驚慌失措地四下逃命,鳳嬈香顧不及包袱,抓起容佑的手腕便朝著官道上跑去,希望官道上能有途經(jīng)此地的衙役。
“給我殺!”搶匪的頭目一聲令下,幾個人便朝著鳳嬈香所在的方位沖了過去。
這些人是;中著她而來的,容佑跟著她會受到牽連的。鳳嬈香心下閃過這個念頭,于是邊跑邊對容佑喊道:“佑兒你聽好,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壞人離開了我再去找你!”
“姨娘……”容佑帶著哭腔叫她,“我怕……”鳳嬈香心急地想要甩開容佑的手,但他反倒因為恐懼而死死地拽著她不肯松手?;艁y間容佑被腳下的石子絆倒,鳳嬈香只得停下步子將容佑扶起,只是在這片刻,身后的搶匪就已經(jīng)追上他們了。
大漢乘機朝鳳嬈香揮刀砍去,眼看著那刀就要落在身上,鳳嬈香將榮佑護在懷中期望能保他周全。
“啊——”
預(yù)期中的痛楚并未襲來,鳳嬈香抬眼看去,舉刀的大漢胸口被箭矢射穿,爾后倒在地上。不遠處,是跨在駿馬之上手持弓弩的容煥。
容煥利落地下馬,信步走到鳳嬈香面前。容府一干護衛(wèi)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氣極了的少爺會將火氣撒在他們頭上。
“鳳嬈香!”
受到驚嚇的容佑哭著臉想奔進父親的懷中,無人注意方才胸口中箭的大漢蹣跚著爬了起來,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著鳳嬈香甩出大刀。
那刀卻失了準頭,朝著容佑小小的身子飛去。
“佑兒——”容煥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劃破天際。
鳳嬈香眼前一黑,暈死過去了。
容府一片愁云慘霧,七十高齡的榮老夫人因愛孫遭逢意外一病不起,金明秀整日以淚洗面,眾人皆為小少爺?shù)倪^世哀慟不已。
倚香閣依舊冷清,鳳嬈香隔窗眺望天際,心底的空洞越發(fā)深不見底了。
“這下你滿意了?”容煥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鳳嬈香的身后,漠然地看著她,“我們的孩子沒了,佑兒也去了,你可有覺得公平些?”他知道佑兒的死只是意外,然而若非鳳嬈香將佑兒帶出府外又怎么會遇上搶匪呢?這些日子他安慰了自己無數(shù)次,卻抹不掉佑兒是因鳳嬈香而亡的事實。
鳳嬈香自他的冷漠中讀出了隱忍的悲痛,以及一絲怨恨,快到嘴邊的話便硬生生地被咽了回去。容煥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火大地扯過她的胳膊咆哮道:“想說什么你就說啊l容府唯我獨尊的小妾!你的牙尖嘴利呢?你的無法無天呢?你說啊!為什么要帶著佑兒逃走?他才五歲啊,你怎么忍心將上一代的恩怨牽扯到他身上呢?”
“我沒有……”鳳嬈香痛苦地閉上雙眼,她真的希望當日那把刀是砍在了她的身上。這些日子她噩夢連連,夢中的容佑渾身是血,一如當日。
“你問過我倘若當初我們不曾相遇,是不是會比現(xiàn)在好過些?!贝笫旨又亓Φ?,容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
道,“會!你、我、所有人,都會比現(xiàn)在要過得幸福一些?!?/p>
他在鳳嬈香落淚的瞬間大力地甩開她,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六
距離容佑遇害已有一個多月了,自那日離開后,容煥便不曾再踏入倚香閣半步。
“明秀,你怎么一個人來了?”容煥沒料到金明秀會來商號,這些日子他被當日鳳嬈香欲言又止的模樣攪得心煩意亂,連帶地不回容府在商號住下了。對于金明秀,他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金明秀一臉慘白,似是許久不曾好好兒休息過了。她咬著唇上前扯住容煥的衣袖,低聲啜泣道:“相公,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佑兒的!”
容煥拿著賬冊的手僵住了,他抬眸看向她:“你在胡說些什么?”
“那些搶匪是我找來的……我知道鳳嬈香帶著佑兒逃出了府,我只是想要鳳嬈香死……我……我沒料到會失手害了佑兒……”
突如其來的事實令容煥亂了陣腳,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金明秀?!澳阆嘈盼蚁喙艺娴牟皇怯幸獾摹苯鹈餍隳抗獯魷?,喃喃自語道:“我每夜都夢到佑兒哭著問我為什么要殺他,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是當真將他當做親生兒子來看待的……”
“你說什么?!”金明秀的最后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驚得容煥五臟俱裂?!笆裁唇袑⑺斪鲇H生兒子來看待?他難道不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嗎?”
金明秀這才驚覺自己說出了什么,慌忙捂住嘴連連搖頭。
容煥斷定大家向他隱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這件事必定會讓他痛不欲生。
一路直闖入榮老夫人的住處,容煥腦中盤旋的是金明秀帶著悔意的話語。
“你娶我過門,又納鳳嬈香為妾,當日我們同時傳出有孕的喜訊,是老夫人設(shè)下的局,我沒有懷孕。老夫人在鳳嬈香臨盆之際支開你去分號視察的目的就是要偷天換日,將她產(chǎn)下的孩子交由我來撫養(yǎng)?!?/p>
“老夫人原本是要依計劃讓鳳嬈香難產(chǎn)而亡的,但鳳嬈香與老夫人定下約定要親眼看容佑長到五歲,之后便會離開容府永世不再回來?!?/p>
“鳳嬈香沒有失足跌倒,也沒有流產(chǎn),容佑是她懷胎所生的?!?/p>
容佑是她懷胎所生的。
遲來的真相將容煥擊得潰不成軍,他伸出手將臉上蔓延開來的溫?zé)岣心ㄈ?,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哭了許久。
他有何資格哭泣?五年來鳳嬈香哭過多少次?五年來的歲月她是怎樣的有口難言?她的笑有多假,她每每看著佑兒喚她姨娘卻連抱抱他都做不到時有多心疼?他甚至怪她害死了佑兒!她怎么會呢?她才是佑兒的親娘!
容煥踹開榮老夫人的房門,充血的雙眼鎖住背靠在床榻之上的古稀老人。他不敢相信,他的娘親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煥兒。”榮老夫人咳了幾聲,兒子不尋常的行為令她頗為詫異。再看容煥近乎嗜血的表情,榮老夫人心中已經(jīng)了然。
“你都知道了?”她云淡風(fēng)輕地說。滿不在乎的神情勾起了容煥隱忍多年的怨氣。
“我從來不知道娘你是這般冷血的人!您也是為人母的人,怎么就忍心讓他們母子二人分開呢?”容煥猶如負傷的野獸,聲聲低咆皆帶著血淚。
榮老夫人沉默片刻,才緩緩地出聲說道:“鳳嬈香不配,她出身卑微,配不上榮家主母的身份。榮家的媳婦就該是明秀那樣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溫婉秀麗。”
容煥的回應(yīng)是掀了他面前的木桌。
“嬈兒不夠知書達理?她若不是過于溫婉又怎會被你欺負到如此境地呢?她的知書達理、溫婉秀麗全數(shù)被你扼殺得干干凈凈!”
“若要論及身份,容府祖上也不過是一介草民,經(jīng)歷多少代才有了如今的繁盛。你是認為先祖夫人也不配榮家主母的身份了?早知如此,我何苦娶了金明秀,她不過是你殘害嬈兒的棋子,而我——”容煥苦澀一笑,拳頭重重地擊打在胸膛之上,“是最可恨的幫兇!”
“我為容府做得夠多了,娘。夠了!”
七
鳳嬈香夢到了五年前的那日,漫天的火燒云,染紅了天際。
容煥不在,她獨自生產(chǎn)。尚來不及瞧上孩子一眼便疼暈了過去,醒來之時看見的卻是榮老夫人陰狠的臉。
她記得那個蒼老的聲音說:“你失足跌倒了,胎兒沒有保住?!?/p>
她明白自己的處境,于是便同榮老夫人做了約定,目的便是趁這五年攢下足夠的金銀錢財帶走她的孩子。
夢中,她眼望著金明秀抱著襁褓中的容佑,她的孩子。
小嬰兒抽長成為五歲的孩童,她聽見他叫她“姨娘”。
她不是姨娘,她才是他的娘親。鳳嬈香想要開口說清楚,卻難以發(fā)聲,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容佑越走越遠。爾后夢中畫面突兀地轉(zhuǎn)換成容佑受傷的景象,稚嫩的童聲喊著疼,她卻無能為力。
“佑兒……”
容煥以指拭去鳳嬈香滾落的淚珠,原來她在夢中也是這般哀傷的。
“嬈兒,原諒我?!?/p>
迷蒙中鳳嬈香似乎聽到了容煥的聲音,他在道歉,祈求她的原諒。他不怪她了嗎?不怪她害死了佑兒,不怪她無法無天,不怪她招惹榮府上下了嗎?
“嬈兒,你快點醒過來啊,你睡得太久了。”容煥吻上她的唇,火熱的觸感令鳳嬈香逐漸遠離那深不見底的夢魘。睜開雙眸,她看到容煥深邃的眸子。
“容……煥?”鳳嬈香以為是幻覺,于是探出手撫上他的面頰,
“是我。”容煥握住她冰涼的手指輕吻數(shù)下,“我知道了,嬈兒,佑兒是我們的孩子,是我跟你的孩子。”半個月未見,容煥只覺得鳳嬈香憔悴得不復(fù)人形了,她面色如紙,往日里或晶亮或嫵媚的眸子如今卻似一潭死水,毫無生機,“是我害苦了你,嬈兒。”
“容煥……”鳳嬈香低聲呼喊,眼淚越落越兇,最后競放聲大哭起來。容煥擁她入懷,歉疚地說道:“嬈兒,我跟你走,往后我只是你一個人的榮煥,可好?”
哭到不能言語的鳳嬈香緩緩地點了點頭。
江淮交界處有一座名為鄒家坳的偏遠小鎮(zhèn),鎮(zhèn)上民風(fēng)淳樸,秉持著傳統(tǒng)的男耕女織的生活習(xí)慣,鄰里之間以親友居多。
數(shù)月前,有對俊俏的男女搬到了鄒家坳來,那女子搬來的次日便出門熟識鄰里,且毫不扭捏地坦言道:“小女子鳳嬈香,是容煥的妾?!?/p>
品性淳良的居民起先對兩人是敬而遠之的,不久卻也都明了了兩人的鶼鰈情深,便越發(fā)愛開起他們的玩笑來。
“榮夫子,我說您何時娶妻啊,咱們鎮(zhèn)上可有不少姑娘對您有意思呢!”隔壁王嬸看了一眼正在縫補衣衫的鳳嬈香揶揄道。
“娶妻?”鳳嬈香瞇起眼眸,“王嬸啊,在榮家妻不如妾,我不點頭,他休想動娶妻的念頭!”掩不住的酸味越過低矮的院墻,王嬸捂嘴偷笑著。下一刻鳳嬈香便被帶進了寬闊的懷抱之中,耳邊是榮煥低啞的笑聲:“榮家是小妾當?shù)?,我做不了主?!?/p>
“哼!”鳳嬈香扭過頭去不予理會,榮煥湊到她的耳邊,輕啃她瑩白的耳垂:“嬈兒,我應(yīng)允你,妻或妾,都只有你一人。咱們生能同衾死亦同槨,可好?”
鳳嬈香迎上他幽深的眸子,笑容燦爛。
日光正好,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