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微
(一)深淵之淵
我醒來時季伯雅正笑著看我,扶我坐起。他的手碰到我的臉,指尖涼涼的,我的耳朵頓時紅了,側頭躲避。
我一邊喝藥,一邊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季伯雅是我的未婚夫,月前便該成親,卻不想我忽然病倒,婚期不得不推遲。
“大夫說這兩日你將大好,我已吩咐下去籌備婚事?!奔静藕鋈惶崞?。
一口藥嗆在喉嚨里,我猛地咳嗽起來。
季伯雅解釋道:
“你忘了,你病倒前我們已經定下婚期,只等著迎你過門。”
我想不起和他的親事是怎么定下的,只記得我一醒來季伯雅就跟我說我們的婚事,我當時頭痛得緊,也沒有細想,如今也有一段時日了,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被遺忘了,他每次提起婚期我都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
季伯雅扶我躺下,緩緩說道:
“看,你又病糊涂了,不打緊,我記得就成?!彼穆曇舴路鹩邪采竦淖饔茫诙叢粩嗟鼗厥?,好似從另個世界傳來的鐘聲,讓我的神志迷糊起來。
季伯雅日日來看我,喂我喝藥,親手熬粥,凡是我的事情絕不假手于人。一日夜里下起大雪,他陪我抱著暖爐聽雪,不一會兒我就乏了,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再睜開眼睛時季伯雅已不在我身旁,一個漆黑的影子佇立在我面前,腥臭的藥水味撲鼻而來。我坐起來,不斷向后縮,但那個影子卻一步步地朝我逼近!
眼見藥碗逼近,我拼命踢蹬雙腿,卻踢不中他。那人影漸漸逼近,他伸出手來捏住我的下巴,將藥灌進我的嘴里,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一直未曾看清的臉變得清晰。
季伯雅!
我感到心頭一緊,用力一掙,藥頓時灑了一地。
我大驚之下尖叫喊出季伯雅的名字,眼睛猛地睜開,黑影消失了,我感到自己背上被汗水浸透。
原來是夢。
我四下環(huán)顧,忽然想見季伯雅,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想起了方才的噩夢,腦海里浮現出他平日溫潤的臉和柔和的嗓音,夢里那猙獰的面容怎會是他呢?
第二日季伯雅又來喂我喝藥。我看到藥碗,全身一陣寒意,昨夜的夢瞬間又出現在眼前,一時慌張競打翻了他手上的碗,緊張地盯著他。
他撥開我汗?jié)裨陬a邊的發(fā),說:
“你怎么了?喝了藥病才會好啊!”
是他,是那個溫柔的季伯雅。我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氣,娓娓地向他講了昨夜的夢魘。
季伯雅的臉色忽地變得陰沉,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
“你不過是被魘住了,我去吩咐大夫開點安神的藥?!?/p>
我點點頭,季伯雅接著說讓我多出去走走,他記得我喜歡梨花,此時是冬天,院里種了白梅,只有來年春天再陪我看梨花。
我看著他溫柔的神色,頓時忘記了夜里噩夢。他低頭熱氣撲到我臉上,卻沒有越禮,只說讓我好好休息。
窗外忽然想起一陣幽幽的簫聲,我聽著聽著又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二)冥婚
季家的宅子里有一片極大的梅林。
我踮著腳去夠枝頭的白梅,用力過猛,拉得梅枝一顫,雪落了我一身。季伯雅將手上的白狐大氅往我身上披,責怪我不小心。
一朵雪花落在他眉間,我感到心里一陣悸動,一陣暖意涌上心頭,不禁湊到他面前輕輕地吻了吻。季伯雅微微一笑,將我擁入懷中。我掙脫他的手,開玩笑似的故意向梅林深處跑去。
一陣簫聲穿透整片林子,那是季伯雅常常吹給我聽的,叫做《君已故》。
我在梅林里轉了好幾圈,才發(fā)現自己迷路了。及目全是梅樹,我有些著急,在原地等了很久也不見季伯雅追上來。我像一只沒頭蒼蠅似的快走了幾步,眼前的一片白梅忽然變成紅梅,紅得幾欲泣下成血。
我頓時怕得張開嘴卻喊不出來,想找原路返回,卻發(fā)現背后的白梅也全都變得血紅,我怎么都找不到往回走的路,急得幾乎哭出來。面前的梅樹仿佛忽然移動了般,就在眨眼之間眼前多出一條路來。我仿佛被迷了神一樣順著那條路走下去。
這條路沒有盡頭,我越往前走,路就越長。忽然大風吹起,紅梅花瓣被風卷得向我襲來,我頰邊一痛,生生被割出血痕,一抬頭眼前出現一個人影,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與我只有分毫的距離,我被驚得倒退幾步,生生跌坐在地上。他低頭說:
“我是季伯淵,深淵的淵。”
“云錦!”季伯雅拉緊我的胳膊,我回過神來,眼前的梅林忽地消失了,一腳已經邁出,而腳下正是深淵,如果掉下去,恐怕尸骨無存。
季伯雅拉著我離開懸崖,將我緊緊地抱住。
我緊張得心怦怦直跳,因為后怕而頭皮發(fā)麻,將頭緊緊地埋進季伯雅懷中不敢多看一眼。
季伯雅當日就帶了我去見季伯父,將我們的婚期提前到七日之后,我本想反對,看著他被嚇得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便咽了回去。
我走上前去向二老請安,一抬頭卻看見季伯母的臉沒有一點喜色,灰白如紙,兩眼無神。
我不禁伸出手想摸摸她,季伯雅立刻抓回我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從未對我發(fā)過火的季伯雅此時卻青筋暴出,眼神恐怖,蒼白的面色很是狠厲。
我心下一涼,掙脫他的手往外跑去,我覺得心頭像是堵了塊石頭,一個聲音在腦海里盤旋:跑!快走!快離開這里!
可還沒跑出季府,就被一群下人堵在門口,季伯雅沖上來不顧我的反抗,將我抱回房間。
我使盡全力咬住他的肩膀,他卻渾然不知痛,神色平靜得可怕。
“云錦,你睡一覺,就什么都好了。七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彼难婪褐坠猓瑧驯钢鴽鲆?。
今日我忘了喝藥就跑出去看梅,整座季宅都似乎變了氣氛,和樂融融不見了,季伯雅的溫柔不見了。可那些分明是我想要的,我恨不得捂上眼睛當自己什么都沒看到。
我躺在床上看季伯雅的森森笑意,他替我蓋好棉被,他的氣息就仿佛是催眠的魔咒,我感到自己的眼前又模糊起來,半夢半醒間只聽見他在我耳旁柔聲道:“七日之后,是我們的冥婚,云錦,你開不開心?”
(三)梅林
眼看婚期將近,季家張燈結彩,橫梁上結滿了紅綢花,窗上門上也貼滿紅雙喜字。我冷眼看著這一切,安安靜靜地等待時機。
季伯雅端來藥我便喝,不敢跟他多說一句話。
聽著季伯雅關上門的聲音,我一骨碌翻下床去,用食指摳自己的喉嚨,嘔出剛喝下去的藥,定下神來看見梁上的紅綢緩緩變成白色。
我悄悄推門出去,整個季家大宅都籠罩在靈幡之中,凡是結彩之處都是白綾飄蕩,分明不是喜堂,而是靈堂。
我險些被眼前的情景嚇破膽,經過我面前的丫鬟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看了我一眼,那眼睛大而無神,瞳孔放空。我強壓下心跳到嗓子眼的驚恐,對她點頭微笑,讓她去找季伯雅來。
我是看明白了,季府上下的人全都不正常,他們像是季伯雅操縱的木偶娃娃,無一例外都穿著白色粗麻孝服,在偌大的季家大院里穿行,如同行尸走肉。
夜深時我點了燈籠向梅林走去,想從那天看見的紅梅里找出一些線索,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指引著我,暗示著我,我想起那日季伯雅慌亂的神色,梅林里一定有什么東西是他忌憚的。
風吹得燈火搖曳,燈籠的光不強,等看到有個丫鬟迎面走來已經來不及躲開,那個丫鬟卻從我身側直直走了過去。
我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她忽然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轉頭向我撲來。頓時,冷汗爬滿了我的背脊。她卻與我錨身,撿起地上的東西就走了,對近在咫尺的我視而不見。
后來又遇到好幾個下人,他們無一例外地從我身邊走過卻沒看見我。
我松了一大口氣,大風吹得燈籠亂晃掉到地上,轉眼就熄滅了。
剛經過我身側的丫鬟這時猛地轉身,枯手直襲我的脖子,力氣之大,幾乎讓人瞬間窒息。
那雙無神的眼睛忽然突出,貼到我的臉上,我由著她貼到我的身上,將燈籠的竹柄猛地插進她的胸口。她顫抖著漸漸癱軟下去,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趁她還沒爬起來,我迅速地跑進梅林。
見她沒有追來我才稍微平復了情緒,從懷中摸出火折子想點亮燈籠,火折子卻已經潮了,怎么也吹不出火花來。
我慌得幾乎哭出聲,黑暗里遠遠能看見一盞燈籠正亮,我朝著那昏黃的光走去,一步深,一步淺。
湊著亮光一看,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想跑,已經被那人捏住了下巴。
“云錦,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好好睡覺呢?這樣不乖哦?!?/p>
我感到喉頭一陣劇疼,說不出話來,全身使不上力氣,季伯雅對著我笑,灰白的唇撕裂般一開一合:“來,我送你回去歇息。”
我奮力掙脫,卻怎么也掙不開季伯雅的手,無意間反手觸到他的十指,我整個人都為之一顫。那手指枯瘦冰涼,我立時狠狠甩開,終于失去理智地大哭大叫。
季伯雅淡漠地低頭,在我額上吻了一記:
“我還記得我們初見那日,你對著我笑,云錦,你再笑一個給我看。”
我笑不出來,他便掐著我的下巴,硬生生地將我的嘴扯出一抹笑容。季伯雅的目光變得溫柔,低頭吻住我的嘴,喃喃地說:
“你從前就是這樣對著我笑?!?/p>
(四)初見
季伯雅很喜歡我笑,頻頻說起梨花,我閉著眼睛卻睡不著,三月梨花白,記憶越來越清晰。
是的,我想起來了,季伯雅確實是我的未婚夫,然而這個未婚夫,在我出嫁前一年便已病故。
我本與季家長子季伯淵兩情相悅,次子季伯雅卻對我一見鐘情,借著發(fā)病又是摔罐又是絕食非要娶我為妻。
納吉當日,季伯淵親口說出,他是來替弟弟下聘的。
我當場變了臉色,與父親鬧翻??苫橐鲋?,哪容得我放肆。父親怒極,賞我一記耳光,我跌倒在地,季伯淵伸手扶我,我明明期盼著他溫厚寬大的手,卻倔犟著不肯伸出手去,一邊落淚一邊跑回房。
是夜,父親來我房里問我和季伯淵是不是真心相愛。
我和季伯淵的事從未瞞過家人,父親也該看得明白,我不隱瞞,自私道:
“便是私奔我也定要跟他。”
父親嘆了一口氣,招呼門外的人進來。
原是季伯淵,他守在門外,雙眼微紅,跪在父親面前,道:
“伯淵此生定不負林小姐,請伯父放心?!?/p>
于是季伯淵借納吉在我家住下,他一邊捎信給家中說下聘的事已經辦好,一邊在父親的幫助下打點盤纏,準備與我私奔。
一日,我又聽見他在嘆氣,終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幾乎掐痛他,道:
“我們是虧欠了你的弟弟,但你忍心看我一生不再展顏嗎?”
說罷,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
季伯淵很是為難,只對我苦笑,雖緊緊擁我入懷卻明顯皺著眉。
他那幾日常在我窗外吹簫,我喜歡那簫聲喜歡得緊,他給我說起曲子是弟弟教的,還滔滔不絕地說,他的弟弟頗通音律,自幼備受父母寵愛,偏偏身體不好。我聽不得他總強調他的弟弟有多好,翻臉問他是不是想將我推給他的弟弟。
季伯淵當然說不是,我也易哄,轉眼滿心喜悅不再多想。只以為季伯淵在家中定然不怎么受寵,便替他寬心道:
“可我的眼里只有你一個,伯淵。”
一切準備就緒,我和伯淵將要遠行的日子很快到來,母親在車前落淚,家中卻忽然來了季家家仆。
我怕事情敗露,躲在屏風后面偷聽他與季伯淵說話。
那仆人尚未開口就跪下,聲音悲切,二少爺前日夜里去了。
前日正是我踮著腳環(huán)著季伯淵說“我眼里只有你一個”,怎么季伯雅去得那么巧,就在那日夜里過世,我的心猛地一跳,慌亂地推倒了面前的屏風。
季伯淵趕回去奔喪,他走時雙眼泛紅,不肯再與我多說一句話,我心膽俱裂,在他走后便臥病在床。
等了五年都沒等來季伯淵的花轎,雙十生辰日我終于斷了念想,從此一病不起。
醒來時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季伯雅了,我每天喝藥,總覺得與季伯淵那段才是夢。而今越發(fā)分不清楚真真假假。
季伯雅說:
“等來年春日,我?guī)憧蠢婊?。?/p>
我記得,與他初見正是賞梨花時,他與他哥哥來我家串戶,我回頭對著季伯淵展顏一笑,卻讓季伯雅會錨了意。
“我是伯淵?!闭f罷,立在季伯雅身邊的男子溫柔地替我拂去肩上的落花,我低眉淺笑,頓時紅透了臉。
(五)紅梅
季伯雅依舊哄著我喝藥,我喝完藥他便留在我房中練字。起初我很是焦急,他不走,我便無法將藥嘔出,只得不斷偏頭看他。他還沒走,藥就生效,反而是我迷糊起來。
一覺醒來季伯雅已不在我房中,我卻依稀記得之前發(fā)生的事,急忙到院中確定,喜堂還是喜堂,靈幡白綾都是假的,我揉著酸痛的太陽穴,以為自己做了新的噩夢。
“來喝藥,喝了就什么都好了?!?/p>
我接過季伯雅手里的藥,喝了藥之后確實什么都好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噩夢里的場景,行尸走肉的季家人,喜堂變靈堂,打了燈籠夜行不會被看見。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看見的難道都只是個夢?可是季伯雅那猙獰的面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不,不是夢。記憶在腦海里越發(fā)清晰,是的,季伯雅死了,一年前就死了,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幻象。
可是,我又該怎么辦呢?如果我所見的一切都不是夢魘,那季府里所有的人應該都不是活人。
不過好在季伯雅近日對我越來越溫柔,他似乎并沒有把之前的一切放在心上。
一日季伯雅在院中焚香煮茶,讓我坐在梅樹下擺個姿勢供他畫畫。
我不安地動來動去,他畫得認真。我實在無聊,看著頭頂開得正好的梅花,忽地想起那日在梅林的遭遇,怯怯地問了一句:
“為什么都是白梅?”
季伯雅動作一僵:
“你此話是何意?”
我心頭一緊,沒想到他這么緊張白梅,這些日子我一直假裝失憶沒有問起那夜的事情,倒也相安無事。可如今……
見我不說話,季伯雅繼續(xù)畫畫:
“你最愛的是梨花,可冬日里哪里去尋梨花來,所以我才特地種了白梅,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為了你喜歡?!?/p>
我心頭一松,笑了起來。
“別動?!奔静藕鋈缓戎?,我當真驚得不敢動。
他速速揮筆,畫成之后我湊上去看了一眼,畫中女子笑容生動。我方才明白他不過是為了捕捉我的笑。
我提醒他我們就要成親了,自然是要對著他笑一輩子。
“是我傻了,成親后我們便能在一起永不分離?!奔静藕苁歉吲d。
我低下頭,掩飾眼睛里的不安,所幸他并沒有在意。
眼見婚期將近,丫鬟將嫁衣送來讓我試穿,我卻不滿地將盛著嫁衣的盤子打翻。
正巧季伯雅來看我,把丫鬟轟了出去,問我是不是
不喜歡嫁衣的樣式。
我拽著季伯雅寬大的袖子撒嬌道:
“女子的嫁衣都是自己繡的,一針一線都是幸福,為何獨獨要我穿別人做的?”
季伯雅失笑:
“離成親不過三天,你自己做哪里來得及?”
“不讓我自己做我便不嫁了。”
“嫁不嫁由不得你。”季伯雅霎時變了臉!
我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季伯雅發(fā)覺嚇到了我,放軟語氣,終于同意我自己繡嫁衣,卻說什么也不肯再改婚期。
“好啊,我做得成的。”我迅速答道,生怕他反悔,無意又說起想在嫁衣上繡梅花。
季伯雅臉色微青,生硬道:
“嫁衣繡牡丹富貴?!闭f罷他沒有多待,又哄了我兩句便匆匆離去。大紅的嫁衣躺在地上,紅絲光滑,繡在嫁衣上的梅花必定是紅梅,我是有意試探,結果也正如我所料,季伯雅對紅梅十分忌諱,更加讓我確定梅林里一定有什么是他所忌憚的。
他說:
“成親后我們便能永不分離,他已不在人世,永不分離便意味著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這里。這便是季伯雅急著成親的原因嗎?”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感覺不到疼痛,我將手放在心頭,所幸還有心跳聲。
那么我還是活人?
我慌亂起來,我們從此在一起,豈不是他永遠不能往生。孤魂野鬼注定永遠不能投生,徘徊在陽間,最終魂飛魄散。
而我,也會隨著他的魂飛魄散而消失在這個他創(chuàng)造的空間里。
(六)嫁衣
離婚期越近我的憂慮越重,這天我繡著嫁衣一直心神不寧,接連幾次戳破手指。要不是在紅綢上繡花,怕是已經血跡斑斑。
季伯雅帶了栗子糕來找我,他道我這幾天辛苦,時常帶著甜點來讓我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讓他看出異常,對他帶來的食物來者不拒,正吃著栗子糕,忽然聽到裂帛的聲音?;仡^正見季伯雅拼命撕扯那件嫁衣,嘴里罵罵咧咧聽不清楚是說什么。
我撲過去奪回嫁衣,大聲道:
“你做什么?”
季伯雅推開我,力氣大得驚人,我跌坐在地上看著他頭發(fā)散亂,雙眼赤紅,他機械地撕扯那件破碎凌亂的嫁衣,一邊吼道:“我討厭紅色,討厭紅色!”
他撕了衣服還不解氣,拿起剪刀將碎布再剪碎。
我被他瘋狂的動作驚呆了,嫁衣一直是紅色的,不知今日是觸了他什么霉頭。
季伯雅紅著眼睛看我,手上的剪刀搖搖晃晃,他咧嘴笑了:
“你知道吧?知道我怕紅色,所以你是故意的?!?/p>
“伯雅,你在說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話都有些說不清了。
“你果然一直在裝,你根本就沒有忘記。如今你已經什么都想起來了對吧?”季伯雅說著,瞳孔不斷地放大,猙獰的面容讓他的臉色顯得更加鐵青,他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只得往后退,但他越來越靠近,剪刀鋒利的刀尖戳到我的下巴,頓時落下血來,季伯雅看到我的血瞳孔一縮,大叫一聲扔掉剪刀立刻奔出房間。
遍地碎布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實的,剪刀雪亮的刃上沾著我的血,透出詭譎的光。
我拾起剪刀,歪著頭看著刀刃,摸了摸下巴上的傷。
血的紅色,喜堂是靈堂,紅梅的紅色,紅綢是白綾,我頓時狂喜,豁然開朗,站起身來笑不可遏。
紅色可以避邪,我卻沒想到鬼魂怕見血,季伯雅的弱點便是害怕紅色,我所見院中景象不過是幻覺,大紅的布置全是假的,所以這嫁衣本就是白的,同府中下人著的喪服一般,我被一直在吃的藥障了雙目。
嫁衣并非紅色,而我落在嫁衣上的血卻是紅色的。季伯雅撕破嫁衣只是被我的血刺激得發(fā)狂。
晚上季伯雅來我房外,他沒有進來只是站在門口。
“云錦,我吹簫給你聽好不好?”
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假裝已經睡著了。
“我知道你喜歡這首曲子,就像喜歡梨花一樣,你曾經也這樣喜歡過我,若不是喜歡,你為何要那樣對我笑呢?”季伯雅的聲音低下去,滿是寂寥。
我知道,他對我也是極好的,讓我喝藥只是為了不讓這個世界嚇到我。他將我?guī)У竭@個世界,也費盡心思不想讓我受到驚嚇,為的只是和我白頭偕老。
季伯雅沉醉在簫聲里沒睜開眼睛,他與季伯淵是不同的,季伯淵吹這曲子遠遠沒有他傳神。
這一夜的簫聲極是輾轉纏綿,少了哀怨,季伯雅吹完問我:“好聽嗎?”
他總是十分緊張我的感受,如果當年初見,我回頭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季伯淵,而是他……我不敢去設想。
鬼使神差地,我競輕輕地點了點頭,站起來靠在門邊:
“若是我嫁給你了,會怎樣呢?”
季伯雅僵了僵,苦笑著收起簫:
“我會離開你。”剛說完,他又搖頭否認剛說過的話,
“我會一直把你留在我身邊,比一生一世還長。”
他說著,轉身要離開,門上的影子漸行漸遠。
我感到有一陣心疼,漾在心頭,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他:
“伯雅?!?/p>
他停了下來。
“我愿意嫁你為妻?!?/p>
(七)空等
成親前夜我又偷偷打著燈籠去了趟梅林,自從那日我答應他以后,他便不那么緊張地守著我了。如果紅色真的是季伯雅的弱點,那么,讓他醒過來的辦法或許就只有……
我頓時覺得心里一沉,如果真的這么做,可能他僅剩的一點魂魄也會沒有了。
但是,他一直這樣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早晚也會灰飛煙滅的。
這天夜里雪下得簌簌直響,我在梅林里打轉找那些紅梅,我始終覺得梅林里有什么人在喚我,引我一次次地向他走去。
燈籠的光十分有限,我無法時時抬頭看頭頂的花是什么顏色,只能照著腳下看落花的顏色。
竟真的有紅梅!
我按捺住欣喜往前走去,順著直覺不停走。梅樹排開一條道,與那天的情景一樣。前方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向我伸手。
是季伯淵,是的,那日我看到的人也定是季伯淵。
我的腳步越來越快,細細聽了卻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我不敢回頭,不停地往前走,季伯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什么也沒說,只喚了我的名字:
“云錦?!?/p>
兩個字便將我的決心生生打垮,我停下了腳步,那聲音不停地說不要回頭,我卻還是沒能忍住。我再看他一眼,他心中的恨便會少幾分吧。
這一回頭卻是犯了大錯。
燈籠映照著季伯雅的臉,他嘴角掛著一抹冷笑,幽幽地道:
“你還是回頭了。”
我驚覺上當,再回頭那條路已經沒了,恨恨道:“我不該可憐你。”
季伯雅將我勒進懷里,湊在我耳畔:
“你確實不該可憐我,還寫信告訴我你和哥哥情投意合,讓我原諒你們?!?/p>
當年,季伯雅本來滿心歡喜等哥哥帶回好消息,哥哥還沒回去,便收到了心上人的絕情信。她的眼睛里從來都沒有他,還打算跟哥哥一去不復返,寫信來求自己原諒。
怎么可能原諒?既然讓他誤會了,她就應當負責到底。
季伯雅越想越絕望,怒火中燒,當即咯血昏厥,第二日天沒亮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的遺愿是讓人盡快通知他哥哥回來,季伯淵趕回府中時季伯雅的尸體已經涼了,手中死死攥著的東西直到季伯淵去拿才松落出來。
“我哥哥不會娶你,永遠不會?!奔静湃恿耸稚系臒艋\,火躥上來將它吞沒。確實,季伯淵回季家以后就沒有再去找她,父親幾次送信去催,都沒有音信。我
轉眼蹉跎,從及笄之年等到雙十年華。哪怕是斬衰之服不過守孝三年,更何況兄弟間本不是此等大喪,我再癡傻也該知道季伯淵是有意推托。
我有意忽略的事實被季伯雅挑開,索性一口咬住季伯雅的肩,又不忍心真的咬下去。
季伯雅冷笑著抓破了自己的肩頭,森森白骨露出來,卻沒有一滴血。
“我是不會流血的?!奔静耪f著抱起我往回走,在我耳邊低聲說道, “你想要的白頭偕老,我一樣可以給你?!?/p>
(八)成親
我穿上了季伯雅吩咐下人送來的嫁衣,大紅喜服,鴛鴦交纏,芙蓉并蒂。寬大的云袖下面遮著我不安分的手,我手里攥著剪刀,生怕露了馬腳。
隨著禮官的聲音,我們一拜過天地,二拜過高堂,說到三時將夫妻交拜。
季伯雅看了我一眼,這一拜便是永生永世擺脫不了他。
我攥緊袖中的剪刀,趁他低頭的一剎那亮出刀尖。季伯雅深深地拜下去。我不避不躲,粲然一笑,反手狠狠地將剪刀戳進自己的心窩。
血濺了季伯雅滿頭滿臉,他瞪大了眼睛接住我的身體,喃喃地說:“怎么會?”
季伯雅怎么會疏漏到我?guī)е舻栋萏枚紱]發(fā)現,他沒料到的是,我并不是要殺他。
血濺之處,季伯雅溫潤的面龐迅速腐爛,露出白骨來,喜服也變成了粗麻孝服。
我喘著粗氣,眼睜睜地看著季伯雅的臉腐爛,雙目突出而毫不避退。季伯雅一只手摁住突出的眼珠,他還是不想嚇到我,聲音卻透著絕望:
“為什么?”
“伯雅,你醒醒吧?!?/p>
“為什么?為什么你寧死也不愿意嫁給我!”
血從胸口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季伯雅身上被血浸濕的地方也不斷爛開,他還試圖捂住我的傷口,后果便是使自己爛得更快。
我握住他的手,森森的白骨在我的手心顯得特別刺眼,他冷靜下來,抬頭望著我。
“伯雅,我愛你,今生來世無論多久我都等你。無論多久,我都要和你做一對真夫妻?!?/p>
他望著我,嘴角揚起一抹笑容,張開的唇還沒來得及出聲,整個人便爛成一攤血水,我跌在地上回不過神,周圍鬼哭狼嚎、哀鳴遍野,季家人全都化成灰燼散在空氣中。
日光照下來晃得雙目刺痛,我摸了摸地上的血水,心像剎那間被掏空一般難受。
再也沒有那么一個人,會因為我一句喜歡就什么都辦到,白頭偕老,從此只是傳說。
醒來時我第一眼便看見季伯淵憔悴的臉,見我醒來,他驚喜地喚人進來,卻已經不成人聲,咳嗽了好幾聲才恢復過來。
我的腦子還不是很清醒,看著季伯淵,眨了眨眼睛,喚道:“伯雅?”
“我是伯淵?!?/p>
我環(huán)視著床邊擠著的人,有我爹、我娘、白胡子郎中、戴帽子的道士,還有伯淵。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臉,歪著頭笑道:
“你和伯雅長得真像,為何伯雅不來看我呢?”
頓時滿屋子的人表情僵硬,爹爹忙將道士喚到一邊詢問,季伯淵不死心,捏著我的手說道:
“云錦你忘了嗎?我們曾經海誓山盟,你病倒時我跟林伯父已經說好,等你醒來我們就成親?!?/p>
我傻傻地笑著說:
“可是我已經成過親了?!?/p>
道士的拂塵落在地上,爹爹抓扯著道士的袍子問這是怎么回事,娘也顧不上跟我說話,圍上去責問那個道
尾聲
后來傳聞林家的掌上明珠,也就是我久病之后燒壞了腦子,可憐了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就這么瘋掉了。
而季伯淵亦是許諾終身不娶,時不時去往林府,一年得有半載待在林府陪著瘋掉的林姑娘。
一年春季里梨花掛滿枝丫,我坐在樹下吹風,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夢里的人對我說來年帶我去看梨花,我嘟囔著:
“騙人。那么多年,我一直一個人看梨花?!?/p>
他們都說我瘋了,我卻只是不想忘了那場夢那個人。我用活人的血驅散了他的魂,他又將去何處呢?怕是散在天地間再也合不起來了吧。不然他為何不來看我呢?
聽說心中有極深執(zhí)念的人死后會陰魂不散,徘徊在他們放不下的人身邊,他們都有弱點,若戳破了這弱點便會魂飛魄散。
可是,我又怎么忍心看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淪下去?
如果一定要是這樣的結局,我希望他可以在臨死之前醒過來,看清楚,我不是因為屈服才嫁給他,而是我愛他,今生來世,我會永遠等他。
所以我殺了季伯雅兩次,那么我為他瘋上一次又何妨?在我等著季伯淵娶我的五年里,我早已想明白,季伯雅的死是他心上的結,我解不開。他對我的愛本未至放棄一切的地步,比起快要灰飛煙滅還徒勞地不讓眼珠掉下來嚇到我的季伯雅,他又算得什么?
季伯淵還是常常吹季伯雅的曲子給我聽,而我聽著曲子迷迷糊糊時卻始終喚著他的名字——季伯雅。
君雖已故,我卻用一生憑吊。